深海裡的星星 第1卷 第一章 星星黯然6
    我永遠不會忘記16歲第一口煙的味道。

    當晚我跟著康婕去她家,一路上她都用她那充滿了社會氣息的腔調開導我:「世上男人千千萬,對你不好天天換,想開一點。」

    我放棄了跟她溝通,滿腦子都是今天在老師辦公室她說要好好考慮怎麼處置我的事情。

    要是被我媽知道我做出這麼大逆不道的事,我才真的死無全屍。

    到了她家附近,她先去她爸爸開的麻將館周圍轉了一圈,直到確定她爸爸和後媽都在麻將館裡,才帶著我躡手躡腳的進了家門。

    一貫彪悍得跟母夜叉一樣的康婕居然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全身頓時被一股寒氣包圍了,我擔憂的問她:「真的有那麼恐怖?」

    她認真思考了一下:「倒也不是恐怖,戰爭這種事,能免則免嘛。」

    是夜,我們並肩躺在她的床上,蓋著薄薄的毛毯,我一直看著窗戶外面的星空發呆。

    她輕聲的說:「失戀這種事情,我經歷過好多次,每一次,我都以為自己死定了,可是每次遇到新的人,我又會沒頭沒腦栽進去。」

    「沒有辦法,落薰,我們就是這樣的人,改不了了。」

    我正想反駁她:「我跟你不一樣,我可是初戀!」的時候,她家那扇老舊的鐵門發出了嘎吱的聲音,那個男人的聲音毋庸置疑就是來自康婕的父親,這我倒不怕,要不是她爸才叫可怕。

    她爸今天心情明顯很好,語調也高了點:「哈哈,今天手氣真的好,贏了這麼多。」

    女人的聲音裡帶著欣喜和算計:「是啊,難得你手氣好一次,明天就別打了,錢給我吧,明天我就去存起來……」

    康婕他爸也不是白癡,聽到這裡也明白這個女人的企圖了,他們的聲音漸漸小了點。我還以為他們準備洗洗睡了,沒想到,緊接著,粗礦的男聲和尖銳的女聲開始大聲爭吵。

    他們不知道我們在,說出來的話一句比一句難聽,那個女聲到後來真是歇斯底里了:「你的女兒就是人,我兒子就不是人,憑什麼她要錢你就給,我兒子要錢我不能給!」

    那個男聲聽上去更狂野:「我女兒是我女兒,你兒子是你跟別人的兒子,我憑什麼幫別人養兒子……」

    雖然我跟康婕是好朋友,但是作為一個外人,聽到這些,還是覺得很尷尬。

    月光下她面無表情,我認真的看了她半天,第一次覺得其實她長得還不錯。

    她用枕頭蒙住頭,甕聲甕氣地說:「沒事,天天這樣,習慣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漸漸睡著了,發出了輕微的鼻息聲。

    我輕手輕腳的爬下床,從她的衣服口袋裡摸出一根煙來抽。

    那是我們的16歲,我們開始接觸煙草,只為了那短暫的撫慰。

    我永遠不會忘記第一口煙的味道,輕微的燒灼之後是暈眩,那種焦油的氣息,隨著呼吸進入身體,深深地埋葬在血液之中。

    學校張榜宣佈開除我的時候,馮妍和譚思瑤在教室裡哭得像演瓊瑤奶奶的戲,我木然地坐在位置上收拾東西,心裡亂得像一團毛線,找不到線頭。

    下課的時候,我背著書包從教室裡走出來,那兩個賤 人還表演了一出「十八相送」。

    一個比一個會哭啊,一個比一個看上去嬌弱,淒淒慘慘慼慼的拉著我請求我原諒她們,我真的快要吐了:「走開走開,好狗不擋路。」

    譚譚思瑤哭得一張臉都變形了,一點美女的樣子都沒有了,她只差沒跪下來給我磕頭了,一開口那個慘烈啊:「我真的沒想到會這樣,老師問我,是不是你主使的,我沒說是,我真的什麼都沒說。」

    我不是不生氣,也不是不悲哀,可是我真的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過了片刻,我推開她們:「你們什麼都沒說,就是默認了一切都是我做的,如果換了我是你們,我不會這樣。」

    我說完這些話之後,她們哭得更凶了,我歎了口氣,轉身走了。

    譚思瑤追了我好久,她一直跟我說,落薰,還有什麼我能為你做的你儘管說。

    我不想搭理她,於是只能加快腳部擺脫她。

    後來的後來,我終於相信這個世界有公理這回事,她欠我的,她還了。

    當我把她推在地下揚長而去的時候,她哭著打電話給她的男朋友,對方還只「喂」了一聲,她就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過了很久,她終於擠出他的名字:「許至君……」

    一個人背著書包在別人上課的時間百無聊賴的在馬路上逛,我覺得有那麼一點可笑,我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打擊和傷害這樣不斷地朝我襲來。

    走到王府井的時候,我迷惘的抬起頭,看到外壁上巨大的廣告牌,那是妮可基德曼代言的全球最知名的香水CHANEL NO 5的海報,她的笑容優雅迷人。

    她美麗端莊的樣子,讓我不由自主地聯想起了羅素然。

    她的號碼存在我的手機裡很久了,我從來沒有打過,因為她是我一直喜歡和欣賞的人,這份敬慕之情存於心間,叫我不敢輕易打破。

    可是這一天,我掏出手機,遲疑了一下,到底還是打了她的電話。

    她的聲音像我無數次在電台裡聽到的那樣:熟悉、溫和、淡定。我語氣很歡快說:「素然姐,突然有點想你啦。」

    她停頓了一秒,然後問我:「落薰,你是不是哭了?」

    我嚇一跳,哪有啊。

    可是伸出手來摸了摸臉頰,一片潮濕。

    羅素然本人比她的照片更漂亮,她的漂亮是符合傳統審美的,皮膚白,眼睛大而明亮,黑色直髮沒有染沒有燙,隨意的綁在腦後,穿白襯衣,牛仔褲,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

    我們坐在米羅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像在做夢。

    這是我一直當偶像的女人,當她以實物呈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實在無法克制住自己的忐忑和戰慄。

    她很隨和,幫我要了冰淇淋和小鬆餅,自己喝玫瑰花茶,我用小叉子把鬆餅插得千瘡百孔,就是不知道怎麼開口跟她說話。

    她比我放鬆多了,很隨意的說:「幸虧今天我那個孽障弟弟不在,我才能開車出來,要不你該等多久啊。」

    她開一輛奶白色的敞篷甲殼蟲,戴一副CD的茶色墨鏡,可是下了車,取掉墨鏡,活脫脫就是在校女大學生的樣子。

    我面前的冰淇淋融化得差不多了,平時我是那種一個可愛多都要跟康婕搶的人,今天佔這麼大便宜,竟然什麼都吃不下。

    羅素然一直微笑,她的笑容讓我浮躁的情緒全都得到了緩解。

    我開始說話,把所有的事情一件一件說給她聽,說我打了人,說周暮晨拋下我去醫院照顧孔顏,說譚思瑤和馮妍夥同我一起做壞事,最後後果卻由我一個人承擔,說後來知道了孔顏的身世,又覺得她很可憐,說康婕對我好,可是看到她家裡那個樣子,我也一點忙都幫不上,最後說到為正校紀校風,我就這樣被開除了,我不敢回家,不知道怎麼面對媽媽……

    不說不知道,一說我自己都嚇一跳,原來我也可以這樣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說著說著我就哭了,其實我多想控制住自己,即使要哭也哭得稍微斯文秀氣一點,這麼猙獰的樣子就暴露在偶像面前,這會不會是我最後一次跟偶像的約會啊。

    可是她真好,她給我紙巾擦眼淚,一直默默的聽我說話,而且我注意到,期間她的手機響了好幾次,她都悄悄地摁掉了。

    作為一個電台的主持人,她很理解一個人在訴說的時候不應該受到打擾,她是用自己的方式在保護我的情緒。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好久,只是周圍的客人都從喝下午茶變成了吃晚飯,她依然沒有露出絲毫厭煩的樣子,而是跟我說:「來,我們先吃飯,待會我送你回家,好好跟媽媽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一個人都解決不了,明白嗎?」

    那晚我吃了牛排,青菜,和沙拉,我吞嚥那些食物的時候就像在吞嚥自己的恐懼和猶豫。

    她用眼神告訴我:不錯,加油。

    她把我送到家門口,從包裡拿了一包極品芙蓉王給我,我很疑惑:「難道她是要我去禮品回收店賣掉嗎?」

    她笑著說,我其實是不贊成女孩子抽煙的,但是香煙中含有的尼古丁和煙鹼,有一定程度的鎮定作用。這段時間你可能需要它,但是我希望你有節制一點,別上癮。

    我下車之後,她看著我的背影,過了幾分鐘,拿出她的手機回復下午那個被她一直摁掉的號碼,她的手機是nokia8600,外殼滑下來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是透明的,所以這款手機有一個很美的名字:月光女神。

    那邊是一個低沉而溫和的男聲:「下午怎麼不接電話呢,做什麼壞事呢。」

    她輕聲的笑:「既然是做壞事,就肯定不讓你知道。」

    對方也笑:「我下午看到你的車了,當時有事,就沒去找你,跟誰約會呢?」

    她歎了口氣:「跟一個小姑娘,認識蠻久了,今天第一次見面,挺漂亮的,我很喜歡她。」

    「那就介紹給你弟弟做女朋友,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那還是算了,我弟弟那個混 球害我一個人就行了,別連累無辜,不如介紹給你兒子,蠻登對的。」她一邊說一邊自己樂不可支。

    「我兒子有女朋友的,今天吃飯還說,那女孩子不知道為什麼哭了一天,真搞不懂他們想什麼」

    羅素然笑了笑,掛了電話,她戴上墨鏡開車回家,晚上還有節目要做。

    我在樓下抽了三根煙之後,終於鼓起勇氣上樓了。

    平常爬兩三分種的樓梯我彷彿爬了一輩子,我多希望我家住在喜馬拉雅山上的珠穆朗瑪峰啊,我多希望我一輩子都爬不上去啊。

    那樣的話,我就不用面對媽媽。

    不用面對她的傷心,失望,或者說是,絕望。

    我打開門的時候,真有一種奔赴刑場的感覺,尤其是一打開門,看到媽媽坐在客廳裡用一種要把我撕碎的眼神看著我的時候,我腦袋裡只有兩個字。

    死了。

    我走進去,每走一步腳都是軟的,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人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未知。

    慘白的日光燈照在媽媽臉上,她彷彿蒼老了十歲,我還沒來得及解釋,她就先開口了,她不是罵我,而是說了一句比罵我更讓我難受的話。

    「怎麼才回來,吃飯沒?」

    我一聽到她說這句話我就開始嚎啕痛哭,我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咧著嘴,像個破損的布娃娃,我語無倫次的絮叨:「媽……我錯了……對不起……其實不是我一個人做的……」

    她一直任由我哭,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

    哭著哭著我被哽住了,然後不斷的打嗝,怎麼都停不下來。

    媽媽起身倒了一杯水給我,杯子上的多啦A夢笑嘻嘻的看著我。

    過了很久,媽媽終於說話了:「已經這樣了,你也別哭了,說起來也是自作自受。如果你還願意讀書的話,我去找人想辦法幫你轉學。」

    這些年來,我第一次仔細端詳她,她真的老了很多,一個女人獨自撫養孩子長大,靠著單位那點微薄的工資,數十年捨不得給自己買一件新衣服,一雙新鞋子,維持著家裡的生活。

    在她偶爾抱怨我學習不刻苦的時候,我曾經不知天高地厚的說,你想買什麼就買啊,別拿我出氣。她也只是瞪著我說:「老娘要不是為了你,當然可以想買什麼就買啦。」

    那時候,我真是覺得她是一個愛把付出掛在嘴邊的人。

    現在想起來,我真想一頭撞死在牆壁上。

    夜漸漸深了,她慢慢站起來走進自己的臥室,關門之前跟我說:「先去睡覺吧,有什麼事情我們一起想辦法。」

    午夜節目裡,羅素然的聲音依然親切如初,她說,我今天見了一個很漂亮的小姑娘,她這段時間過得很不好,失戀,退學,朋友出賣,旋踵而至的災難幾乎摧毀了她的生活,我能為她做的僅僅是抽出一個下午的時間陪伴她。

    我把頭蒙進被子,無聲,而劇烈的哭泣。

    多年來,我一直覺得自己投錯了胎,因為我跟媽媽實在是相生相剋,而在這個夜晚,我忽然明白。

    相生相剋,其實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相依為命。

    這個世界,只有她會不計代價的保護我,只有她會在我被外界傷害得體無完膚的時候給我一處棲身的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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