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天本是為了掙扎求生,才這麼做的。但此刻,也不知怎地,他心裡竟起了一種無法描述的異樣感覺。水勢在他身子下衝激著,就像是火焰。
陰姬的身子已漸漸軟了下去。她的臉本已脹得通紅,此刻又漸漸蒼白。
皓天不敢閉起眼睛。她臉上每一根肌肉的顫動,皓天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心每一次跳動,皓天也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皓天本覺得她是個堅強、決斷,能自制的女人。但現在,他和她離得這麼近,他忽然覺得她已變得十分軟弱而可憐,和別的女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無論多偉大的女人,在男人懷抱中,都會變得渺小的。
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也是件很有趣的事。若非如此,這世界也許就不會由男人來統治了。
皓天實在不忍讓她死在自己的懷抱裡。但他只要一放手,自己就得死。
陰姬憋住的一口氣若是突然發散,那力量的強大,就絕不是皓天所能抵禦的。他只怕立刻就要被震得四分五裂。他們的生與死之間,幾乎已沒有距離。
陰姬也在瞪著皓天。她眼中本來充滿憤怒和怨毒之意,但死亡的感覺已漸漸將她征服,她連『恨』都無力再恨。
她的眼裡,已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種悲哀乞憐之意。
皓天忽然發現一滴晶瑩的淚珠,自她眼睛裡流出來。
淚珠在她蒼白的面靨上流動著。死亡,是公平的。在死亡面前,最偉大的人也會變得很平凡。
皓天的手漸漸鬆了。他此刻本來已可以重手殺死她,或者至少先點住她的穴道,因為陰姬已完全失去抵抗的力量。但他並沒有這樣做。
他實在無法傷害一個正在流淚的女子。皓天並不是一個像傳說中那麼冷漠無情的人,也並不像傳說中那麼聰明,有時甚至會做出一些愚蠢的事。
但就在這時,托住他們的水柱,忽然消失了。
皓天和陰姬立刻平空落了下去,撲通落在水中。他似已完全忘記自己置身何處,完全沒有防備,竟幾乎被震得暈了過去,懷中的陰姬也被震飛。
他只覺一隻手自水下伸出,點住了他的穴道。在這一剎那,他忽然想起一句話。這句話他已忘記是誰說的,但每個字他都記得很清楚:「女人的眼淚,永遠是對付男人最有效的武器。」
皓天張開眼睛時,宮南燕正望著他冷笑。他又已回到水母陰姬的寢宮,陰姬也盤膝坐在他對面。她臉上絕沒有任何表情,似已恢復她的冷酷與堅強。
宮南燕冷冷道:「我早就說過,從沒有人能在神水宮佔得了便宜的。就連戰無不勝的楚留香,也不能例外。」(她們依然以為,皓天就是楚留香,其實他是冒牌貨)
她瞪著皓天,一字字接著道:「現在,你已承認自己戰敗了麼?」
皓天歎口氣:「看來我已非承認不可。」宮南燕:「你還有什麼話說?」
皓天苦笑道:「我已沒有什麼話好說了。」
宮南燕傲然一笑,轉頭望著陰姬:「你說,我們應該如何處置他?」
陰姬默然半晌,緩緩道:「這人被你所俘,應該由你作主。」
宮南燕的眼中露出一絲惡毒的笑意:「也好,就將他交給我吧!」
她剛走到皓天面前,陰姬忽然道:「你是不是也想像對付雄娘子那樣對付他?」
宮南燕怔了怔,臉色漸漸變了,長長的吐出口氣:「這是他告訴你的?」
陰姬:「你是不是沒有想到,他會知道你的秘密?」
宮南燕沒有回答。皓天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她的手指漸漸發抖,又漸漸捏緊,指節都已捏得發白。過了半晌,她忽然厲聲道:「不錯,是我殺了那個人。我若殺錯了,替他償命也無妨。但知道別人秘密的人,也得死。」手指突又伸直,刀一般向皓天劈下。
但這隻手還未觸及皓天的咽喉,她已飛了出去。
陰姬不知何時已躍起,面上依舊木然。宮南燕『砰』的撞上石壁,再滑到地上,吃驚的瞪著陰姬,眼中充滿驚疑不信之色,顫聲道:「你……你……」陰姬:「我……」
宮南燕眼中忽然流下淚來:「你怎麼……怎麼忍心對我下手?」
陰姬:「你怎麼忍心對他下手?」
宮南燕嗄聲道:「他?誰?是楚留香?還是雄娘子?」
陰姬沉默著。皓天發現,她的手也已開始發抖。宮南燕吼道:「原來你還是愛他?原來我只不過是他的代用品,你竟不惜殺了我替他報仇,但你可知道我殺他是為了你麼?」
陰姬歎口氣:「我知道。」宮南燕:「那麼你為什麼還要……還要……」陰姬:「你不殺他,我也許會殺他。但你殺了他,我就要為他報仇。無論誰殺了他,我都要為他報仇。」
宮南燕沉默半晌,黯然道:「你的意思,我已經懂了。」這意思其實並不難懂,正如一個孩子做了壞事,父母固然要打他罰他;但別人若打了他,做父母的非但心痛,說不定還會去找那人拚命。這就是『愛』,永遠不可捉摸,但誰都不能否認它的存在。
陰姬歎息著道:「你懂了最好,我也希望你能懂。」
宮南燕:「但你莫忘了,若不是我,你……」
陰姬:「我也知道你救了我,但那是另外一回事,我會好好安葬你的。」
宮南燕又沉默很久,赧然一笑:「我現在才真的明白,你是為了什麼殺我的。」
陰姬:「哦?」宮南燕:「你殺我,只因我救了你。」
陰姬:「哦?」宮南燕:「我死了之後,就永遠沒有人知道,你曾經敗在皓天手上,也不會有人知道我曾經救過你。你從來不能忍受失敗的恥辱,所以非殺我不可。」
陰姬長長的歎息一聲:「你一向都很聰明,也許太聰明了。」
宮南燕怔了怔,喃喃道:「我究竟是聰明還是笨,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也說不出了。沉默,沉默得令人窒息。
連皓天都不願打破這沉默,也許是不敢。過了很久,陰姬忽然轉過身,瞪著皓天:「你認為我真的是為了她救了我,才殺她的麼?」
皓天沉吟著道:「我想,你並不是這種人。」
陰姬:「她瞭解我,難道還沒有你清楚?」
皓天:「那只因她自己是這種人,所以才會將你看得和她一樣。」
陰姬目光空虛的凝視著遠方,喃喃道:「不錯。就因為你並不是這種人,才會說我也不是。你若非這種人,她也許就根本沒有機會救我了。」
皓天若是如此毒辣的人,她只怕早已死在皓天手上,可是皓天未想到她自己居然也知道。他自然也希望陰姬不是這種人。因為陰姬若真和宮南燕說的一樣,就一定也要殺死他滅口。
但陰姬究竟是不是這種人呢?皓天並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性命,已捏在陰姬手上。
他已嘗到自己冷汗的鹹味。過了半晌,陰姬忽又問:「你可知道你這次為何會失敗麼?」
皓天苦笑道:「我知不知道,又有何分別?」
陰姬:「你應該知道的。你這次失敗,只因為你的心太軟了。」
皓天:「你呢?你的心難道從來不軟?」
陰姬沉默很久,忽然冷冷一笑:「我的心?你以為我還有心?」
皓天歎息一聲,一顆心已沉了下去。他以為,自己這次已真的沒有希望。
誰知陰姬卻已黯然接著道:「就因為我已什麼都沒有,所以你的生死,對我也已無關緊要,我甚至已懶得殺你。」忽然反手一掌,拍開皓天的穴道。
皓天怔了半晌,緩緩道:「你……你難道已經想……」
陰姬忽又厲聲道:「我怎麼想,也與你無關。你快走,莫等我改變主意。」
皓天整了整衣衫,躬身道:「多謝宮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