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多大的浪潮,都會過去的,來得若快,去得也快。現在,浪已過去。
她躺在那裡,整個人都已崩潰。她活著,也許就為了要這片刻的歡愉。一個人若只為了片刻的歡樂才活著,這悲痛又是多麼深邃。
皓天忽然覺得,她比自己所遇到的任何女人都可憐,都值得同情。因為她的生命已完全沒有意義,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過去是一片黑暗,前程更黑暗。她活著,就是在等死。
皓天忍不住歎口氣:「只要我能活著出去,我一定也帶你出去。」
女人:「你不必。」皓天:「你難道想在這裡過一輩子?」女人:「是。」
皓天柔聲道:「你也許已忘了,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人間並不是如此黑暗的,那裡不但有光明,也有歡樂。」
女人:「我不要,什麼都不要,我喜歡黑暗。」無論她說什麼,都是同樣的聲音,永遠是那麼甜,那麼媚。一個人竟會用這樣的聲音說出這種話,簡直是誰都無法想像的事。
她竟似已完全沒有情感,接著又道:「我要的,你已給了我,你要的是什麼?」
皓天:「我……我想問你幾件事。」女人:「你不必問我是誰。我根本不是人,只不過是個妓女。只要是到了這裡的人,都可以來找我,我都歡迎。」
這窄小的、黑暗的房子,就是她的全部生命,全部世界。
在這裡沒有年,沒有月,也分不出日夜。
她只能永遠在黑暗中等著,赤luo裸的等著,等到她死。
這種生活簡直不是人過的生活,簡直沒有人能夠忍受。
她卻在忍受著。像這種生活,無論誰只要忍受一天,都會發瘋,都會變成野獸——貪婪的野獸。所以無論她做出什麼事,都是可以原諒的。
皓天忽然悄悄下了床,穿好衣裳。她也沒有挽留,只是問了句:「你要走了?」
皓天:「我不能不走。」女人:「到哪裡去?」
皓天歎口氣:「現在我還不知道去哪裡。」女人:「你知道外面是什麼地方?」皓天:「不知道。」
女人:「既然不知道,你根本就連一步都不能走。也許你只要一走出這屋子,就得死!」
皓天淡淡道:「也許……但無論如何,我也要試試。」
女人:「你為什麼不要我幫你的忙?」
皓天沉默著,只因他不忍。他既不忍說,也不忍再要她做任何事,更不忍再利用她。現在他已有了種負罪的感覺。若有人能忍心利用她這樣的可憐人,那罪惡簡直不可饒恕。
沉默很久,皓天才歎息著道:「無論如何,只要我能活著出去,我還是會來帶你走。」
女人也沉默很久,才緩緩道:「你……你是個好人。」聲音裡竟忽然有了感情,接著又道:「無論你想到哪裡,我都可以跟你去。」
皓天:「你不必……只要跟著我,就會有危險。」
女人笑了笑:「危險?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危險?」皓天:「可是我……」
女人接口道:「這是我自己願意的。我幾乎從沒有做過一件我自己願意做的事,你至少應該把這個機會給我。」
世上雖沒有永恆的黑暗,卻也沒有永恆的光明。所以人間總是有很多悲慘的故事,產生許許多多哀艷的詩賦、淒涼的歌曲……
但無論多淒涼哀艷的詩歌,都比不上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這句話實在太令人心酸。
「我幾乎從來沒有做過一件我自己願意做的事……」也許很少有人能真正瞭解,這句話裡所含蘊的悲痛是多麼深邃,因為也很少有人會遭遇到如此悲慘的命運。
何況,人們總覺得只有自己的悲哀才是真實的,根本就不願去體會別人的痛苦。
皓天卻很瞭解。他不但懂得如何去分享別人的成功與快樂,也很能瞭解別人的不幸。他一心想將某些人過剩的快樂,分些給另一些太不幸的人。
所以他流浪,拚命管閒事,甚至不惜去偷,去搶。
所以他才是皓天,可媲美『盜帥』楚留香的皓天。
楚留香,盜賊中的大元帥,流氓中的佳公子。
若沒有這種悲天憫人的心腸,楚留香又怎會有如此多姿多彩、輝煌豐富的一生?
那麼,後人也就不會聽到,他這麼多驚險刺激、可歌可泣的故事。
黑暗。這地方的黑暗,似已接近永恆。
皓天被她拉著手,默默的向前走,心裡還帶著歉疚和傷感!
「我沒有名字……我只不過是個工具。你若一定要問,不妨就叫我東三娘吧,因為我住的是第三間屋子。」無論多卑賤的人,都有個名字,有時甚至連貓狗都有名字。為什麼她沒有?
「你要我帶你到哪裡?逃出去?」當然不是。
「也許你要去找蝙蝠公子?」也不是。
「我先要去救我的朋友。」朋友永遠第一,朋友的事永遠最要緊。
有些人甚至會認為,皓天也是為別人活著的。前提是他願意,他只做自己願意做的事。
從沒有人能勉強他。以後他若遇到不幸時,只要想起現在握住他手的這女人,他就會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
「她就算不能逃出去,為什麼沒有勇氣死呢?」也許會有人問這話。
皓天卻知道,死,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容易。
尤其是當一個人被痛苦折磨得太久時,反而不會死了。因為他們連勇氣都已被折磨得麻木,也太疲倦了,疲倦得什麼都不想做,疲倦得連死都懶得去死。
東三娘:「我知道那邊有間牢獄,卻不知你朋友是不是被關到那裡了,說不定他們已經遭了毒手。」這正是皓天想都不敢想的事。
從丁楓的記憶中,皓天知道,不少人已落入蝙蝠公子的手中。
東三娘:「這地方有三層,我們現在是在最下面一層。」她的確是活在地獄中的地獄裡。
「下面這一層有東、西、南三排屋子,中間是廳,有時我們也會去廳裡陪人喝酒。」
皓天忽然想起,他以前見過的妓院。那種地方通常也有個大廳,姑娘們就住在四面的小屋子裡等著,等著別人用金錢來換取她們的青春。
比起這地方的人來,她們也許要比較幸運些。但又能幸運多少呢?
又有誰真正願意做這種事?又有誰能看到她們脂粉下的淚痕?
在這種地方做久了,豈非也會變得同樣麻木、同樣疲倦?
她們當然也想逃,但又能逃到哪裡?
「上面那兩層,我只去過一兩次。幸好牢獄就在下面這一層,我們出門後,沿著牆向右走,再走到後面,就到了。」
聽來這只不過是很短的一段路,現在皓天卻覺得,這段路簡直就好像永遠也走不到。
無論走多遠,都是同樣的黑暗。他簡直就像是從未移動過。
這裡竟有一種奇特的屏障,讓任何人都無法在黑暗中視物。
東三娘:「在這屋裡,我們還可以說話,但一走出門,就絕不能再發出任何聲音。這裡到處都是致命的埋伏,走得慢些,總比永遠走不到好。」
在屋裡,她已將這些話全都說出來。現在,她只是靜靜的往前走,走得很慢。
皓天已能感覺到,她的手心漸漸發濕,正在流著冷汗。
他似也感覺到,有種不祥的警兆!就在這時,東三娘的腳步也已停下,手握得更緊。
皓天雖然什麼都瞧不見,卻已感覺到有人來了。
來的有兩個人。兩個人走路雖然都很小心,但還是帶著很輕微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