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龍:「此地還近著北方,山勢又高,四面之風都吹得到,所以將所有瘴氣祛除滌蕩,自然沒有了。況且多瘴的地方,它那個山嶺差不多是純石疊成,一無樹木,雨淋日炙,濕熱重蒸,加以毒蛇、毒物的痰涎、矢糞,灑布其間,所以那河流溪水不是綠的,就是紅的,或是腥穢逼人的,這些都是釀成瘴氣的原因。此地山上,林樹蓊翳,空氣新潔,瘴氣自然無從而生。」
玉絮聽了,點頭不語。
一日,兩人走到一處,只見天氣沉晦,如入雲霧之中,絕無光耀。
玉絮疑心,問子龍:「這個是不是瘴氣?」
子龍:「此地接近鬼方,陰霾的日子居多,往往一月之中,有二十幾日如此,土名叫做『罩子』,不是瘴氣。」
玉絮這才放心。一日,又行至一處,夜宿在帳中。
她偶然出外望望,只見對面一家民房中,忽然飛出二物,閃閃有光。一物圓如流星,一物長如閃電,都飛到前邊溪中去。過了一會,仍舊飛回民房之中。
玉絮看了,不覺稀奇,就問子龍,子龍亦不知道。
到了次日,玉絮和子龍便到那人家去詢問。
那人家回說:「並無物件,或者是螢火飛蟲類,你們看錯了。」
玉絮和子龍聽了這話,都不相信:「冬盡的時候,百物潛藏,哪裡會有螢火飛蟲?況且昨夜我看得清清楚楚,決不是螢火飛蟲之類,其中必有緣故。」
但是猜想了一會,亦說不出道理,只好且等將來,再細細探聽。
一日,又走到一處,剛剛吃完中午飯,玉絮正要上車,忽見前面一個老者,六七十歲光景,背著一大包布,走得氣喘吁吁,到路旁山石坐下,猶不住喘息。
玉絮最敬重老者,看他如此高年,還要如此負重行遠,心中著實過意不去,過去和他談談。
原來,他已經七十三歲,是個賣布的,兒子新死,剩有寡媳一人、孫子四人,一家六口,無人贍養,只能拼著這副老骨頭,再出來謀劃生計。前幾年兒子未死的時候,早已含飴弄孫,享家庭之福,如今只好重理舊業,這個真正叫做命苦。
言語之間,不勝歎息。
玉絮亦歎道:「如此斑白之人,還要負載於道路,實在不應該。有老而不能養,有孤獨而不能養,不是太平盛世的景象。」
又問他道:「你吃過飯了麼?」
老者:「大清早起來,交易還不曾做得一起,哪裡有中午飯吃呢。」
玉絮聽了,越發可憐他,便引他到臨時住處,給他飯吃,有湯有肉。
那老者再拜稽首的謝過,然後就坐。可怪的是,玉絮給他的筷子,他卻不用,反而從自己衣袋中,摸出一對銀鑲筷子來。
玉絮見了,非常不悅,心道:(南方人民,果然刁詐,用得起銀鑲筷子,必定是個富人,何至於抱布貿易,可見得是假話;況且飲食用銀鑲的筷子,亦未免太奢華……)
不一會兒,那老者狼吞虎嚥,已將午飯吃完,舔嘴抹舌,走過來拜謝。
玉絮便問他:「你家中有財產麼?」
老者歎息一聲:「小人家貧如洗,一無財產,所以七十多歲,還在這裡幹這個道路生涯,否則亦可以享福了。」
玉絮:「那麼你所用的筷子,何以這般奢華?」
老者:「不瞞你說,因為要防蠱毒,不得已,才千拼萬湊,去弄這雙筷子。並非是要奢華,正是古人所說的『行路難』呀!」
玉絮知道內中必有道理,便問他:「什麼叫做蠱毒?」
老者:「你沒聽說過麼?這種蠱毒,是謀財害命的好方法。因為害死的人與病死的人一樣,絲毫沒有形跡可尋,豈不是妙法麼!這個方法,不知起於何年何月,也不知是何人所發明。有人說,是從三苗國傳出來的,但亦不知道對不對。」
玉絮:「這種毒究竟是什麼東西,你知道麼?」
老者:「聽說是一種毒蟲的涎沫,或矢糞等。」
玉絮:「是什麼毒蟲?」
老者:「聽說這毒蟲不是天生的,是人造的。他們於每年五月五日的正午時,搜集了蜈蚣、蛇虺、蜥蜴、壁虎、蠍蠆等種種有毒的動物,將它們盛在一個器皿之中,上面加了蓋,重重壓住,勿使它們逃去,然後念起一種咒語,去壓制它們。
一年之後,打開來看,內中各種毒物,因饑不得食,不免自相吞噬,到得最後,只剩了一個,就叫做蠱。它已通靈,極善變化,而其形狀不一。
有些長形的叫蛇蠱;有些圓形的叫蛤蟆蠱;有些五彩斑斕、屈曲如環,叫金黿蠱。此外還有蜥蜴蠱、蜣螂蠱、馬蝗蠱、草蠱、石頭蠱、泥鰍蠱、疳蠱、癲蠱、挑生蠱等,種種名目,大概都因它的形狀而得名。
有的人說,就是各種毒物互相吞噬,最後剩下的一個是什麼,就叫做什麼蠱。詳細情形,亦不得而知。據說金蠶蠱最毒,亦最靈幻。人家養到了它,米筐裡的米可以吃不完,衣箱裡的綢帛可以用不完。一切金寶珠玉,自會憑空而來;貧窮之家,可以立刻變成大富。
但是有一項可怕,就是那毒蠱喜吃人,每年至少須要殺一個去祭它;若不去祭它,它就要不利於養蠱的主人,跑進他胸腹之中,殘嚙他的腸胃,吃完之後,和屍蟲一般的爬出來。你想可怕不可怕呢?
所以養蟲的人家,往往開設旅舍或食店,專等那孤身無伴的旅客來,下了蠱去弄死他,供毒蠱的食料。這種害人,真是出於不得已的,但某些專門以此而謀財害命的人,亦不少。」
一直不出聲的子龍,此時奇怪道:「這種旅舍、食店如此兇惡,久而久之,外間總有人知道。雖則中毒而死,與病死一樣,尋不出痕跡,不能加之以罪。但是大家怕了,遲早沒人去投宿,那麼他怎樣?」
老者:「他們所弄死的,都是遠方孤客。不知道此中情形的人,一年之中,總有一個兩個,撞來送死。至於近地的人,他亦不敢加害。假使沒有人來送死,那養蠱的主人只有自受其殃,或兒子,或女兒,或媳婦,只能犧牲了,請毒蠱大嚼。小人曾聽說,有一處養蠱之家,一門大小竟給毒蠱完全滅盡,這亦可謂自作自受了。」
子龍:「竟沒有方法可以避免麼?」
老者:「有是有的。小人聽說,有一種嫁蠱之法,養了蠱之後,覺得有點可怕了,趕快將毒蠱用錦繡包裹了,又將金寶珠玉等等,安放其中。財物的價值,要比毒蠱所攝來的加一倍,包好之後,丟棄大路之旁。
假使有人拾了去,那毒蠱就移至他家,與原養的主人脫離關係了。假使包內金寶珠玉之類,不能比毒蠱攝來的加一倍,則毒蠱不肯去。假使沒有人肯來拾,則毒蠱無可去,仍舊尋著原主人,原主人必至滅門而後已。所以養蠱容易去蠱煩難,真是危險而可怕之事。」
子龍:「這種害人的東西,怎麼還會有人養它呢!」
老者:「因為來錢很快呀!」
子龍:「……死得也很快。」
玉絮:「小小蟲兒,弄死它就是了,怕什麼?」
老者連連搖頭:「弄不死的!它已通靈,彷彿是個鬼神,倏忽之間,能隱形而不見,你從何處去弄死?它倒能夠鑽入你的肚皮之內,弄死你呢。即使被你捉住,它腳踏之不腐,刀斫之不斷,水浸之不死,火燒之不焦,你怎麼奈何得了它!」
玉絮:「竟沒方法可以弄死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