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又在暗夜裡無止境的落下。
冰冷。
落進每個溢滿悲傷的人心裡,浸泡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腐蝕那顆疼痛的心。
記憶,隨著大雨翻湧而來。
白衣的凰羽,站在屋簷下,看著雨幕的盡頭,一道劃過的閃電。巨大的轟響聲,隨著驚雷遠去。
在那黑的看不到一絲亮光的角落裡,有著明亮笑顏的瑤曄,就降生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裡。
那一夜,雪下的很大。屋子裡,暖爐烘烤的空氣都暖暖的,母親痛苦的呼喊聲,從屋裡傳來。父皇焦急的等在門外,皺著眉踱步。
當響亮的啼哭聲響徹了整個天空的時候,父皇的嘴角,終於露出一絲欣慰的笑。他轉過頭看著他,慈愛的目光,笑著說六哥兒,你有妹妹了呢。
因為瑤曄的出生,他第一次看見父皇的笑容。所以,他斷定,這個降生在寒冷雪夜的,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一定是個福星。
可誰知道,她,竟是為他和母親招致禍端的源頭。
可他依舊喜歡她,依舊想要守護她,為了,那抹明亮的笑容,為了那個寒夜裡,最後的溫暖。
她滿月的時候,父皇在雲嵐閣為她擺宴,滿面的笑容。母親容光煥發的站在父皇的身側,像是一對再幸福不過的夫妻。
她被母親抱在懷裡,大睜著眼睛,眼珠滴溜溜的轉,好奇的打量周圍的一切,「咿咿呀呀」的嘟嘴說著什麼。
眾人的目光,在那時都落在她的身上,她也並不害怕,而是迎著眾人期待的目光,對著璀璨的皓月,燦然一笑,惹人憐愛。
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撫摸她粉嫩的臉頰。她的小手,就那樣突兀的伸展開,抓住了他的手指,「咿咿呀呀」的邊說話邊笑著。
「看看,她一定知道六哥兒是她的哥哥呢。」
給她餵奶的奶娘適時的說著那句話,望著襁褓裡的瑤曄,眼睛裡的寵愛光芒,有些刺痛了他的心。眾人就在那句話裡笑起來,都誇讚她機靈。
他低下頭,怔怔的看著她。
她的小手,暖暖的。在寒冷的冬夜,暖的讓人想哭。
他冰冷的手指在她的手掌裡,慢慢的變得溫暖。她卻用另一隻手用力的揉了揉眼睛,自顧自的睡去。
那一夜,他睡在她的身邊,和母親和父皇。似乎第一次,睡得那樣香甜。因為,瑤曄緊握著他的手,一會兒都不鬆開。一旦他要將手指抽出來,她就會狠狠的哭。
父皇在那個時候,笑得那麼開心,說六哥兒,她一定很喜歡你呢。
雨,越下越大。
他終於從記憶裡回過神,嘴角猶自帶著疼惜的笑。瞇起眼睛,仰望天空,眼睛裡的光芒,狹長的一道,如閃電般劃過原本黯淡的眼眸。
天空裡,烏雲遮蓋的地方,寒夜,冬雪。
瑤曄出生三年,旭陽國年年大旱。
於是民間有謠言傳出,說面帶六瓣桃花者,便是為旭陽國帶來災難的人。雖然所有的人都假裝不在意,但他和母親都明白,他們所說的面帶六瓣桃花的人,便是瑤曄。
瑤曄一出生,眉間就帶著六瓣桃花的胎記,詭異而妖艷。連母親,在剛剛看見她的時候,都被那個血紅的胎記嚇了一跳。
「陛下,瑤曄那孩子,一出生就帶來三年的大旱。依臣妾看,她眉間的桃花,一定是不詳的預兆。」
冬日在秋風匆忙離去後,緩慢降臨。西風吹落了碧樹上最後的葉子,樹身光禿禿的佇立的空曠的天空下,彷彿是仰望天空的幽暗靈魂。
一身明黃寬袖長袍的他,在迴廊上漫無目的的走,無意間轉過牆角,走進了柳芯苑。
一進門,就聽見了那個女子的聲音,那樣的一番話,如驚雷般,轟然在他的腦海裡炸開。
「愛妃,那桃花印記,只是一塊胎記而已,不必在意。」
屋子裡,上官流蔚的聲音,帶著一絲的笑意,攬住斜倚在榻上的女子。女子眉宇間淡淡的哀愁,順勢倒在他的懷裡,摩挲他近來憔悴的臉龐,知道他為了大旱的事情很是辛苦。
「可是陛下,那桃花開得很是詭異啊。我看,那瑤曄一定是個妖孽。」
知道帝王的心裡是動搖了的,她從他的懷裡抬起頭來,柔亮的青絲,泛出陰冷的光芒。手,不自覺的放在隆起的小腹上。
「你才是妖孽!你這個壞女人!!」
少年就在那時,氣急敗壞的從外面衝進來,瞪大了眼睛,拳頭雨點般的落在那個女子的身上。
上官流蔚抓住少年,制止著他的反抗,看見少年憤憤的瞪著小柳貴妃,氣呼呼的撇著嘴。眉眼,竟是與倔強的雲嵐有些相似。
有那麼一瞬間的失神,想起初次遇見雲嵐的情景,她眼波盈盈的站在桃花樹下,回眸一笑,髮絲在風裡輕揚,說我是雲嵐。
「凰羽,不可放肆!」
回神,呵斥著少年。帝王護著躲在他身後的小柳貴妃,看見她的眉眼,也有些像那年的雲嵐。或許,是因為她太像那年的雲嵐,自己才會寵愛她這麼久吧。
「不准你這樣說我妹妹,我妹妹才不是妖孽!打死你!!」
掙扎著,凰羽依舊不甘的揮舞著拳腳,顧不得被上官流蔚捏痛的拳頭。此時,聽到消息趕來的雲嵐貴妃,也不顧身後侍女們無法跟隨的腳步,急切的在迴廊上跑起來。
「還不快住手!越發的沒大沒小!!你眼睛裡還有沒有朕這個父皇!」
柳芯苑裡,凰羽還在掙扎,上官流蔚微微的皺眉,稍一用力,將盡力掙扎的少年推倒在地上。回頭,就看見小柳貴妃滿面委屈。淚水滾滾而落。少年卻高昂著頭顱,倔強的望著哭泣的女子,冷冷的「哼」了一聲。
「你還不知悔改?!來人,把他關進書房裡去,好好面壁思過。」
被小柳貴妃那樣的眼神和臉色刺痛了眼睛,帝王厲聲的斥責聲,就那樣穿過窗格和寒冷的空氣,傳進推門而入的雲嵐耳朵裡。
看見坐在地上的凰羽,雲嵐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冰冷而悲楚的光芒。她默然的走過去,將少年扶起來,拍去他身上的塵土,撫摸他的臉頰,微微的笑。
轉過頭,臉上就消失了笑容,只剩下那飽含心傷的話語,在空氣裡蔓延過去,讓人窒息:「陛下,凰羽還小,望您收回成命。是臣妾管教不嚴,陛下若是一定要怪罪,就責罰臣妾吧。」
在她冰冷的話語裡,帝王皺眉,被她漠然的目光觸動了心底,那深埋的記憶。他握緊了拳頭,無奈的揮一揮衣袖:「嵐妃……你……」
母親的手掌,是那個冰冷的宮廷裡,唯一能給予他溫暖的東西。可他卻在十二歲那年,就失去了那雙溫暖的手。只留下,記憶裡殘留的溫度,和,那淒涼而悲楚的笑容,說六哥兒,好好活下去。
「母親……」
在大雨裡喃喃自語,他張開雙手,在空氣裡用力的握了握。虛無的潮濕空氣,就那樣浸濕了他的手掌,風一吹,就變的異常冷。
冰冷。
記憶,在那個瞬間,翻回到十二歲的寒冷冬天,大雪紛飛的日子。
那一日,雪下得很大。鵝毛般的雪花飄揚在空中,雪花落在地上,一層一層,包裹整個世界。
銀白色的屋簷上,厚厚的積雪隨風飛過,落在他的肩上。他走過柳芯苑,隱隱的,透過屋簾看去,那個女子一身明黃的華服,斜倚在踏榻上,纖細的手指,逗弄著剛剛滿月的孩子。臉上,是幸福的笑。
那樣的笑聲,一聲一聲,如滾燙的鐵烙般,烙在他的心上,異常疼痛。他握緊了雙手,恨恨的瞪著屋子裡的女子,白色的衣衫上,落雪被風吹的散開去。
「六殿下,您是來看小皇子的麼?」
侍女的聲音,隨風而來。他被那聲音拉回寒風裡,看見她手裡熱騰騰的藥。白色的煙霧般的熱氣,騰空而起,凝結在空氣裡,迅速的消散。
「哦,我路過而已。」
他微微的一笑,溫融而柔和,睫毛上的水霧,滴落在他的臉上,宛如淚水。
說完,他便轉身,匆匆的離去。白色的身影,隨著大雪,一起消失。侍女久久的看著他落寞離去的背影,倏地歎了口氣。端了藥,掀開簾子,滿臉帶笑的走了進去。
虛偽的笑容背後,往往不能看清是怎樣的一張臉。
或許,你們在某一刻還談笑風生,或許你們在某一天還同甘共苦,可就在一秒鐘之內,那個你認為值得依賴和信任的人,就可能背叛你。
也許,在你們談笑風生的那一刻,他虛假的笑容背後,帶著對你的鄙夷和不屑,也許,在你們同甘共苦的那一天,他根本將你當做包袱,所以,在某一秒鐘,他撕下虛偽的面具,將你推向了毀滅的深淵裡。
你卻,從未察覺。就那樣,一直不停的掉落下去,直到摔得粉身碎骨。
呵呵……
笑著,寂寞的笑容,鋪滿曾經那條被大雪覆蓋的路途。
漫天的悲傷裡,大雨斜斜打在他的身上,打濕他的發。他卻兀自立在雨水裡,很久沒有動。
「六哥,回屋裡去吧,莫要涼著了。」
頭頂上,黃色的油紙傘,泛出柔和的光芒。少年蒼白的臉頰,纖長的手指,迷濛的雙眼,關切的望著凰羽,與他並肩立在屋簷下。
「十四弟,你被自己深信的人背叛過麼?」
轉過頭,淒楚的笑著,凰羽接過少年手裡的傘,輕聲的問道。那句話,隨著驚雷一起轟響在天際。凰柏微微的轉頭看他的側臉,看見他望著遠處,發被風吹的凌亂,濕濕的貼在臉頰上,異常悲傷。
心一疼,有東西砰然顫動一下。他重新將視線從凰羽的臉上收回來,慼然望著雨幕裡,顫抖凋謝的牡丹花。
「或許吧……」
想起這些年,凰羽對瑤曄的疼愛,他的心,就不由的微微泛疼。這麼多年,凰羽的眼睛裡,唯一能容得下的人,只有那個叫瑤曄的九公主,自己的九姐姐,他的親妹妹。
瑤曄走了這些年,他卻依舊未能將任何人放進眼睛裡,更枉論放進心裡。甚至連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自己,也無法探知他的內心。他的心裡,一直藏著那個叫瑤曄的女子。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她的位置。
六哥,這樣對待深信著,深愛著你的我,算不算是背叛我呢?
我只是,只是希望你能多看我一眼,給一個溫暖的微笑。
六哥……
「心一定很疼吧,很難過。」
在大雨裡微笑,凰羽的臉上,看不清到底是怎樣的神色。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他的眼眸裡,深切的悲傷。他轉過臉,握緊少年的肩膀。目光卻空洞的穿越過他,看向那道走廊的盡頭。
那是,走向柳芯苑的走廊。可那道走廊,他已經有十年不曾走過了。
記憶,在大風裡呼嘯而來,帶著一地的雨水。
深冬,寒風,大雪。
白色衣裳的少年,清俊的面龐,在大雪裡快速的遊走。手心裡,冒出細密的汗水。寬大的袍袖,帶起一地的風,吹開腳下的落雪。
他所去的地方,是給小柳貴妃燉補藥的地方,袖子裡,藏著很久之前出宮買的砒霜。
寒風肆虐的冬天,他因為袖子裡藏有毒藥的緣故,額頭都冒出密密的汗。
待支使開為小柳貴妃煎藥的侍女後,他便慌忙拿出袖子裡的毒藥。
那一天,如噩夢般的。
他也不曾料到,那個孱弱的,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竟在那天被人害死了。
大雪飄搖,所有的人都看著母親,憐憫的,唾棄的目光。可母親,卻護著倔強的他,沒有說一句否認的話。
父皇痛心疾首的眼神,和最後下達的命令,成了他永遠的噩夢。
「六哥,九姐姐她……?」
迷惘的眼神,久久的望著不肯停歇的大雨,凰羽的思緒,終於在少年的話語裡被從噩夢里拉了回來。
他轉過臉,望著少年,瞇起眼睛,嘴角上揚,燦爛的微笑。
「放心,我會接她回來的。」
少女的臉,又在漫天的桃花裡隱現在大雨裡,微笑的眼神,微揚的嘴角,說六哥,我會好好的,等你接我回家。
瑤曄。
瑤曄,你是如此的相信六哥。那麼,六哥必定遵守六哥的承諾,帶你回家。
你要等六哥,等我……
大雨,在黑夜裡不停的下,打濕樓閣上的窗格。
一把傘,兩個人,消失在昏黃的燈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