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紛紛落下的時節,他在鏡水湖畔,看見了那個女子。她身著粉色的羅裙,髮絲用一根髮帶束起,隨意的垂落在身後,在湖上泛舟。對面的少年,一襲紫色的勁裝,束起的發,被大風吹得有些散亂。他站在船頭,面無表情的看著她。
她抬起眼,眼波流轉,璀璨的光華。眼睛,望著對面的少年,滿面憂傷。
終於,當船到了湖中央的時候,她伸出手,掬起一捧水,調皮的抿抿嘴,大膽灑向對面的少年。
少年皺眉,抬手遮擋迎面而來的湖水,面上的冰霜,在那一刻似乎全部消融,望向女子的目光裡帶著憐愛。她便「咯咯」的笑,溫柔的走上前,替他拭去臉上的湖水,說傾城,帶我去看桃花罷。
少年點點頭,重新低下頭去,迴避女子滿是期待的目光。她的眼光,就在那一刻黯淡下去,似乎是有些惱怒。將手放下去,默然走到另一頭,想要坐下去。
就在那時,船突然被大風吹得不穩,她正待坐下去,誰料船身一傾,她便向著船身傾斜的那面跌落過去,眼看就要落入水裡。
驀地,他心裡一緊。
就在千鈞一髮的那一刻,他再也顧不得男女之間那些避諱,飛身過去,攬住她,足尖點在船頭,踏著湖水,落在岸上。岸邊的桃花,紛紛飄落下來,落在她的發上,明艷不可方物。
她驚慌失措的抓著他的肩膀,半晌不曾回過神來。待到她驚魂已定的時候,那個叫傾城的少年,亦踏著湖水追隨過來。
她一轉頭,看見少年陰沉的臉色,再眨眼,看著自己面前的男子,臉上頓時泛起紅暈,趕忙將手放下來,不安的低下頭去,微微一福:「多謝公子。」
她的聲音很輕,但卻很好聽,好聽的如同夜鶯在唱歌。他也趕忙將手從她的腰上放下,淡然的點頭:「姑娘不必客氣。」
紫衣的少年在一邊默默的看著,半晌,終於轉身,舉步離去。步子邁得極快,帶著隱隱的怒氣。
她轉頭無措的看著少年離去的身影,皺眉,滿臉的委屈。卻還是無奈的笑笑,追隨著少年離去。隱約間,還能聽見她清脆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傾城,等等我嘛。」
他的嘴角,就在那一刻上揚,燦爛的微笑。陽光在他的笑容裡,亦黯然失色。
他後來才知道,她是汧淵郡的郡主,複姓南宮,字雲嵐。
南宮雲嵐。
那年的她,身邊,已經有了傾城。
她的貼身侍衛,亦是青梅竹馬,傾城。那個總是身著紫衣的,讓她滿面憂傷的少年。
「陛下,傾城求見。」
正憶起那個總是面無表情,卻愛她之深的少年,內侍突然在門外通報。他抬起頭,目光穿越過那些過往,落在虛無的陽光裡。
「進來。」
紫色身影的男子,健碩的身軀,黝黑的面龐,風霜也遮擋不住的,俊秀的眉眼。他的額間,一道深深的刻痕,紅得慘烈。
「微臣傾城,參見陛下,陛下……」
走進門去,帝王就坐在斜陽照耀的暖光裡,瞇著眼睛,忙碌的翻看著桌案上的奏折。他跪下身,看著地上沾染塵土的錦袍。
冰冷的青石板,悲傷而疼痛的心。
「傾城,你不必拘這些小節,有話直講。」
他的話,在說下去的時候,被帝王打斷。慕容淺辛從奏折中抬起頭,微笑著看他,像是看一位老朋友,老知己。
傾城抬起頭,站起身,卻還是低下頭,不去看帝王的目光以及那個微笑,一如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少年。
「淺辛,我此來,是為顏烈納妃之事。」
直呼著帝王的名諱,紫衣的男子,第一次抬起頭,正視帝王的目光。帝王的臉,在陽光陰影的側畫裡轉過來:「嗯?」
在看見傾城眼睛的那一刻,帝王的眼睛裡,驀然間,就出現了悲慼的光芒。曾經在桃花樹下,抱著雲嵐,淚流滿面的少年,原來也已經是滿臉滄桑。
原以為,一切都改變了,可那個對一切都淡漠的少年高手,還留在原來的記憶裡,一襲紫衣,沒有表情的臉。
可是,當他從陽光刺眼的光芒裡清醒的時候,發現那年的少年,早已經在歲月的流逝裡,漸漸變得蒼老。那張曾經年少的面孔,竟在那一刻,有了無法言語的哀傷。
自從雲嵐死後,不曾改變的哀傷。
「我想,此次,顏烈之事,是討伐旭陽國的最好時機。」
傾城的聲音,在細小的灰塵間游離,帶著疼痛的心中,那滿溢的滄桑與悲傷。雲嵐的臉,又在腦海裡出現,她倒在大雪裡,奄奄一息的抓住他的胳膊,笑得淒絕,說傾城,我……
後面的話,她並不曾說下去,她再也沒有說下去。
他,深愛的她,就被埋葬在了那場大雪裡。
轉身間,他已經淚流滿面,卻還是毫不猶豫的越過一道道的宮牆,帶著雲嵐被冰凍的那滴淚水,逃開那那個人的追捕。
上官流蔚!
「若是上官流蔚答應和親,便也罷了;若是他不答應,正好借此發兵。」
想起最心愛的人,就死在那個人的手裡,他內心對他的怨恨,就像不能停歇的海潮般一波一波的湧來,讓他不由握緊了雙手。
雲嵐死去的那個雪夜,那個人就站在雲嵐的身邊,低下頭,用髮絲遮蓋著臉頰,看不清表情。待到自己走出很遠之後,看見他躬下身,伸出手,輕輕的抱起快被大雪覆蓋的素衣女子,轉身亦步亦趨的走向那道深深的迴廊。
「可是……楓琉國那邊……。」
淺辛放下手裡的奏折,逃離開那灼人的光芒,將臉藏進陰影裡。他能感覺到,傾城此刻滿身怨恨的氣息。他如此能隱忍的人,竟在這一刻,難以抑制自己的憤怒。可見,雲嵐,應該是他生命裡,最重要的人罷。
「據我所知,楓琉國的皇帝與他的六弟風揚近日劍拔弩張,似是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他們都只顧著互相挾制,根本無暇顧他。」
打斷帝王的話,似是為了消除帝王的顧忌,傾城繼續說道。春風在那時,不知怎的,就從門外肆無忌憚的吹了進來。
「但……」
帝王坐在椅子上,猶豫的低下頭去,無意間瞥見,被春風帶入大殿的一瓣桃花。
那一瓣的桃花,映出雲嵐的臉。她坐在鞦韆上,失落的低垂著眼瞼,毫無生氣的眼色,說淺辛哥哥,我不想去。
就在那一刻,就在雲嵐話出口的那一刻,他幾乎就要以一個帝王的身份開口,應允她不必遠嫁到那個遙遠的國度去。
可是,在話要出口的時候,他還是清醒過來,硬生生的將那句話咽進了心裡。
「淺辛,難道你不想為雲嵐報仇麼?你忘了她是怎樣死在上官流蔚手裡的麼?」
看見帝王猶豫不決的神色,傾城的臉上,難掩怒色。他以為,曾經深愛雲嵐的淺辛,會毫不猶豫的贊成自己的想法,為自己心愛的女子討回一個公道。
為她,平不白之冤。
可他,可他此刻竟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的,與自己曾經熟悉的那個淺辛,判若兩人。
或許,身為帝王,一定要這樣的罷,顧左右而言他。
「我……沒忘!」
傾城的那句話,如一把冰冷的匕首般狠狠的扎進了淺辛的心裡。他從記憶裡回神,抬起頭,決然的說道。眼睛裡的堅決,讓傾城一怔。
傾城在那句話裡,輕輕的笑,重新低下頭去,恢復曾經那個淡漠少年一貫的模樣,躬身,對著帝王行禮,飄然離去。聲音,被風吹落進來,帶著一絲絲陰謀得逞的味道:「那麼,就為她報仇!」
望著紫衣男子離去的身影,淺辛的眼睛裡,突然就泛起了悲慼的光芒。柔和的臉,在陰影裡被夕陽昏黃的光影映照出來,滿面悲傷。
嘴裡,兀自呢喃:「傾城……」
傾城。
今日聽你一席話,我終於能明白,原來,傾城你,低下頭不看任何人的目光,是為了掩飾失去摯愛的悲傷。
身為朋友這麼多年,我卻一直都不曾明白。
我曾經固執的以為,你是如此絕情的人,連雲嵐死了,你都不曾流淚。
或許,你早就躲在一個無人發現的角落,痛哭過了的吧。痛到極致,已無淚,是麼?
傾城,原來你,也是如此的在意她的。那年的你,在桃花林裡說,讓我給雲嵐幸福,讓她對你深深的痛恨。
可你卻不知道,她至死,都不曾真的責怪你。
直到死啊……
帝王的歎息,被埋葬在風裡,化成灰,吹過傾城的面龐。轉過那道迴廊,他駐足,轉身望著依舊佇立在夕陽裡的帝王。眼睛裡,疼痛而無奈的笑意。
淺辛,在想起雲嵐的那一刻,我是真的有了私心,想要為她報仇。
可終究,我是看出來了的。那個人,上官流蔚,對雲嵐的愛,並不比你我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