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家的門風從尤老太爺就開始出問題了。
由此看來,蒼南鎮的第三怪——「老公公扒灰不穿鞋」並非一句笑談。
二月五日的早晨,八點半鍾左右,海隊長領著黑風寨的李大腳、尤老爺、張桂香和三石村的滕大嬸走進了鎮公所。二月四日的傍晚,在滕家墓地和海隊長分手的時候,鄭峰請海隊長二月五號上午陪同志們到滕三爺家去找滕大娘,再到黑風寨去找李大腳、尤老爹和張桂香。海隊長靈機一動:幹嘛讓同志們上山啊!他把四個人帶到鎮公所不就行了嗎?李雲帆提出:「四個人都上了年紀,特別是尤老爹,山路不好走,雪又這麼深。」海隊長說:「山裡人山路走慣了,從黑風寨到鎮公所這條山路,鄉親們上上下下走了不知道有多少趟了,閉著眼睛都不會走到暗溝裡面去。還是讓他們到鎮公所去比較合適。」雲鎮長也有此意。李雲帆轉念一想,這樣也好,在正式接觸尤家人之前,動靜越小越好。免得打草驚蛇。
談話是分開進行的。
第一個被請進會議室的是李大腳。她今年將近七十歲,身子骨非常硬朗,耳不聾,眼不花,思維清楚,能說會道,一看就知道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老人家的腳腕上紮著深藍色的布帶,腳上穿著一雙黑色的燈芯絨棉鞋——鞋子地下還有一些禿頭鐵釘,在雪地上走路,這種棉鞋不容易滑到。李大娘腳比一般的女人要大不少,「李大腳」果然名不虛傳。
還沒等李雲帆提問題,李大娘就打開了話匣子:「海子昨天晚上已經跟我說了,大寬死的時候,尤家人沒有喊我去穿衣服,第二天早上,我和老伴到尤家去上份子,古月明正帶著三個媳婦做孝服和孝帽。古大姑也在,燒了幾張紙以後,我們就走了,古月明把我們夫妻倆送到院門口,臨分手的時候,她說:『大寬是夜裡面抬回來的,怕吵了我們睡覺,就沒有去請我。』在咱們這地界,甭管哪家老人沒了,都要請我李大腳去穿衣服,什麼時候喊,就什麼時候到,從來就沒有『吵了睡覺』這一說。鄉里鄉親的,誰用不著誰啊!這種事情,是沒有這些講究的。」
「李大娘,您見到尤大寬了嗎?」
「沒有,人死了以後,只有在穿衣服的時候和入殮的時候,才能看見。我們到尤家的時候,尤大寬的衣服已經穿好,身上還蓋了一床背面。臉已經蓋上了紙,長明燈已經點亮。入殮的時候,我也去了,尤大寬只露出了一雙眼睛,嘴和鼻子上都蓋著紙。」
「李大娘,在蒼南鎮,給死人穿衣服有什麼講究呢?」
「這個啊!講究可多了:都要找福壽雙全的老人給過世的人穿衣服,這樣對後代有好處,要給他擦洗身子,修理毛髮,意思是要讓他乾乾淨淨地、體體面面地到閻王爺那兒去報到。其實,還有一層意思,但大家都不說罷了。」
「什麼意思?」
「請人來給過世的人擦身子,也有驗屍的意思,就是要讓鄉親看看是不是好死。」
「李大娘,『好死』是不是正常死亡的意思。」王萍道。
「你這位同志算是說對了,就是這個意思。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在咱們這地界,沒有人家自己給過世的人擦洗身子換衣服的。」
「李大娘,您是不是覺得這件事情有古怪呢?」
「是啊!古怪大了去了。尤老爺過世的時候,衣服就是我去穿的。我們和尤家還是親戚。這麼大的事情,尤家不找我,這裡面一定有名堂。當時,我就跟我們家老頭子嘀咕:『尤家一定是出了見不得人的事情了。』」
第二個進來的是尤老爹。
尤老爹今年七十八歲,古銅色的臉,花白的頭髮和鬍鬚,粗大的長滿老繭的手,手指頭上還有幾個裂口。左手大拇指上的指甲只有一半。他為人直爽,說話的時候習慣擺動粗大的左手,每說完一句話,就會猛吸幾口旱煙,那根一尺多長的煙槍總不離手。海隊長坐在尤老爹的旁邊,不時給外公裝煙、點煙。
「尤老爹,我們要感謝您啊!」
「李同志,謝我啥呢?」
「您一眼就從這張畫像上認出了尤大寬。」李雲帆指了指放在桌子上的模擬畫像,「現在,我們已經確定,民工在清水河挖出的屍體,就是尤大寬的屍體。」
「照這麼說,墳墓裡面躺著的不是大寬了。」
「應該是這樣。」
「那會是誰呢?」
「在尤大寬過世前,三石村的滕老三死了,他的年齡和尤大寬的年齡和身高都差不多,尤大寬死亡的時間是十二月三號,滕老三死亡的時間是十一月三十號。」
「滕老三死的時候,也是我和幾個兄弟送的終。墓碑上的字也是我刻的。我想起來了,滕老三活著的時候,人就很瘦,死的時候是皮包骨頭,我說怎麼有點不對箍呢?」
「尤老爹,什麼地方不對箍?」
「我在給大寬入殮的時候,大寬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了。古月明說大寬得的是肺結核,我們哥幾個就沒有拿正眼瞧大寬,所以當時就沒有往心裡去,難道躺在棺材裡面的人是滕老三?」
「尤老爹,請您仔細回憶一下,入殮和下葬是您負責的,如果躺在棺材裡面的人不是尤大寬的話,那麼,在入殮和安葬的過程中,肯定有一些疑點。」
「不錯,現在想一想,確實有不少古怪。」海隊長又給尤老爹換了一鍋煙絲,摁了摁,用火柴點著了。
尤老爹「吧嗒吧嗒」地猛吸了兩口:「我們在給大寬口袋裡面放錢的時候,咱們這裡有一個風俗,人死以後,家人要往死人的口袋裡面放一些錢,這是怕過世的人到陰曹地府去沒有錢花。放錢的時候,尤大侉讓我摸了摸大寬的大腿,我就摸了一下,發現大寬的身上一點肉都沒有,大寬活著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子,他的身子很重,怎麼十幾天不見,就變成了這副樣子呢?古月明說大寬已經好幾天沒有進食了,我們也就沒有再嘀咕了。現在看來,躺在門板上的人十有八九不是大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