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病床上的任萬山像是要永遠沉睡一般,緊緊閉著雙眼,若不是心電圖上那條彎彎曲曲的曲線依然在跳動,譚旭輝還真以為自己永遠也見不著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
天慢慢暗了下來,外面下起細細密密的小雨,在譚旭輝的堅持下,羅威先陪伊艾兒回酒店休息。
儘管,伊艾兒撒嬌著說,想要留下來陪他,可在譚旭輝冷峻的表情下,她不得不妥協。
說實話,她也真受夠了這醫院裡的藥水味,她怕再多呆一會兒,她就會被這刺鼻的藥水味給活活嗆死。
送走了羅威和伊艾兒,病房一下子空曠了不少。任傑聖的公司有點急事他先回去處理了,病房裡只剩下譚旭輝和沈靜儀兩個人。
安靜和沉悶的氣息在空間裡流竄著,譚旭輝的目光始終停在任萬山臉上,他在尋找著什麼?
是他曾經的威嚴,還是冷漠?或者,那天帶他走時,臉上浮現的親切的笑?抑或是一些連他自己都理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沈靜儀靜靜地陪著他,她知道這一刻再多的安慰都是一句空話,也是多餘的。
她唯一能做的只能靜靜地陪著他,給予他無聲的力量和支持。不管你長得多大,飛得多高,是人都渴望有個家,有父母、親人、兄弟姐妹!這是人的本能,也是最純然的感情。
沈靜儀知道任萬山曾經給了譚旭輝不少傷害,但看著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強撐著一口氣,只想見兒子最後一面的老者。她的心中沒有怨,沒有恨,只有無限的悲。
過去的事她沒有參與過,無法評說,誰對誰錯,孰是孰非。世上的事是沒有絕對性的,即使有錯,面對這樣一個掙扎在生死邊沿的老者,一切都將煙消雲散了。
病房裡很安靜,安靜得除了醫治器械發出的細弱聲響外,幾乎沒有一點別的聲音。
不知又過了多少,在這一刻的等待中,每一秒都是煎熬,每一分都像一個世紀那麼長。
外面的雨勢漸漸加大,淅瀝的雨聲指揮拍打著玻璃窗,似在為誰而哭泣。
燈光折射下,那一條條蜿蜒的雨痕,更像是沒人懂的淚,刻在玻璃上,痛了人的心。
終於,任萬山的手輕輕動了一下,眼皮蠕動著,似在與睡神抗爭著要睜開眼睛。
譚旭輝緊張地望著任萬山,臉上緊皺的眉,抿直的嘴角顯示出了他的激動和緊張,又要故作若無其事。
過了好一會兒,任萬山才終於掙脫睡神的挾持,悠悠醒來。最近,他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好幾次他都感覺到自己不會再醒來了。
可是,不行,他不能就那麼睡去。他還虧欠了一個人的債,不見他最後一面,他死也不會冥目。
睜開渾濁的眼睛,眨了眨,一時無法適應這突然的光亮。漸漸地,眼前的影像慢慢清晰了起來。
是他嗎?
高闊的額,飛揚的眉,深邃如海的眼,剛毅有形的輪廓,高挺的鼻子,緊抿著不愛笑的嘴……
這張臉,不是他所熟悉的。但第一直覺告訴任萬山,他要等的人就是他。特別是看到那雙褐眸時,他渾濁的眼閃了閃,激動的淚花湧現。
「旭輝,是你嗎?」虛弱的聲音在氧氣罩裡,譚旭輝只看到他的唇在輕輕蠕動,卻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任萬山艱難地指了指自己臉上的氧氣罩,示意譚旭輝幫他拿下來。
怔忡了一下,譚旭輝還是趨向上前,幫任萬山摘掉了氧氣罩。沒了「面具」的遮掩,譚旭輝更加真切地看清楚了任萬山的樣子。
記憶中烏黑飛揚的頭髮已在化療中,一根根落掉,只留下幾根頑強的銀絲,提醒著時光匆忙的流逝。
佈滿褶皺的臉上,是一片病態的臘黃,沒了往昔的風采和霸氣,更沒了曾經的瀟灑與帥氣。
這一刻譚旭輝才真正的體會到了,他再也不是他記憶中那個強勢而冷落的男人,他現在只是個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老者,一個連時間都不知道還有多久的垂暮老者。
心中積聚了三十幾年的恨,那道高高的城牆正一點點土崩瓦解。
「旭輝,是你嗎?」任萬山激動地再問一遍。印象裡那個叛逆沉默的兒子,已經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真好,真好!
「是的,叔叔。」當年任萬山將年僅十五歲的譚旭輝帶回任家的時候,就讓他叫他叔叔。
雖然,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身份,可譚旭輝是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他肯收留他,給他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不讓他被孤兒院的人接走,已經不算了。
「旭輝,這些年來,你過得好嗎?」虛弱的聲音裡是懊悔,更多的是關心。
面對任萬山關心的詢問,譚旭輝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曾經他在那個冰冷的家裡,多麼渴望他會問一句:「你過得好嗎?還習慣嗎?」哪怕只是一個溫暖鼓勵的眼神也好。
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他就像被他心血來潮時撿回家的一條流浪狗,出於人道主義,撿了就不能再任意丟棄,於是,給他一口飯吃,便放任不管了。
任憑他老婆污罵他,兒女欺負他,僕人孤立他,在那個華麗的牢籠裡,譚旭輝如一隻誤入其中的山鼠。
他逃不出,又要處處防備。當時的他最需要別人安慰和照顧的時候,而任萬山呢?
除了將他丟進那個華麗的籠子裡,他從來沒有管過他。
當時的譚旭輝想用自己出色的表現,優異的成績還贏得他的一點點關注。可是,沒用。
當他捧著全校第一的獎狀,高高興興地來到他前面時,只得到他淡淡的一瞥,連一句鼓勵的話都吝於給予。
譚旭輝甚至看到了任萬山將他的成績單扔進垃圾桶裡,那一刻,他徹底醒悟了,不是他的表現不夠好,不是他的能力不出色,而是在任萬山的心裡,他根本就什麼都不是。
不管他再怎麼努力討好,也得不到他的一點點關注。從那一刻起,小小年紀的譚旭輝明白了什麼叫死心。
一夕之間,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更加孤僻冷漠。他用幽靈一樣的方式生活在那個家裡,在沒人看見的角落裡一個人痛,一個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