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四臉色泛白,嘴角涼涼一笑,原來如此。
地獄森林。
越是美麗的東西越充滿了危險,就像這個森林一般,綠得那麼純粹那麼刻骨銘心……原來每棵樹就是一個靈魂。
白差把她狠狠往裡面一推,宿四一個站立不穩,被推到森林之中。
「三天以後我再來,如果你沒有變得枯萎,那麼,我會帶你繼續下一層。」白差冷冷說完便轉身毫無留戀地離去。
他的腦子裡剛剛到底是怎麼了啊,他竟然想勸說她離去,想告訴她森林的秘密,讓她放棄,他竟然有這樣荒謬的想法!他是鬼差啊,世界上最沒有情感最冷血的鬼差啊,怎麼可以那樣想,怎麼可以對一個討厭的靈魂心軟,絕對不可以原諒!甩甩頭,他再也不願想她,頭也不回地離去。
跌倒在地上的宿四,全身彷彿被下了魔咒一般,皮膚不是皮膚,血液不再是血液,骨頭不再是骨頭。腳開始蔓延到地底下,變成一條條的樹根迅速地嵌入地層土壤中,皮膚都變成綠色作為樹的表皮,一頭烏髮開始慢慢變成枝幹和樹葉,身上的骨頭變成樹的枝幹。
在幾分鐘之內,宿四從一個人迅速變成了這沒有盡頭的森林裡渺小的一棵樹。
沒有嘴巴,無法開口說話,沒有眼睛,無法看到所有東西,只剩下清醒的頭腦,讓她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她剛剛變成了一棵樹。
剛剛她親眼看到的那場盛宴中在不停地呻吟的那些樹和她一樣,是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靈魂變成的。這是第三層裡的懲罰。
宿四突然想起白差離去時說的話,三日後又來,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獄中,宿四根本不知道何時是晝,何時是夜,更不知道三日是多久。
宿四隻覺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變成了木頭,無法動彈,無法感覺到自己還活著,她第一次感受到,原來變成一棵樹是如此可怕又恐怖的感覺,你表達不出你任何的思想,因為,你不再是人,而是一棵沒有感覺也不該有感情的樹,靜默得可怕。
整個森林安靜得可怕,宿四覺得自己也隨之死去了。
這種沒有依靠的恐懼感更勝於其他的酷刑,在漫漫無期的等待中,宿四覺得自己的神經在一根一根地被挑斷,頭皮發麻,如果她還有頭皮的話。
她成為這沒有盡頭萬千綠樹中的一棵,她彷彿突然被一個綠色的漩渦包裹住了,並且不斷地拉著她下沉下沉,她不怕痛,不怕那些所謂的酷刑,可是,此刻,在這樣寂靜沒有任何生氣的地方,她孤獨得可怕,甚至有想變成一個瘋子的衝動,她開始明白,原來這些對於在這裡受懲罰的靈魂來說,痛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百年孤獨。
宿四在腦海裡強迫自己適應已經變成了一棵樹的事實,為了不讓自己瘋掉,她開始回憶自己所有珍藏的記憶,從第一次遇到隱時的窘迫,到最後一次他搶在她面前吞下那顆藥丸,想到他讓幾乎失去控制的她拿起劍,只為了方便她殺死他……腦海中突然想起死寂大師的話,如果隱得不到那朵曼陀羅花的救助的話,他不僅僅會死去,因為生前受到了馮太后那麼惡毒的詛咒,他的靈魂早已被禁錮在已經變成殭屍體質的身體裡,他不僅死去,連靈魂都一輩子被封印在身體裡面,永不超生。
她不能退縮,她不能害怕,她不能因為一時懼怕孤單而讓隱要嘗盡生生世世的百年孤寂。
永無輪迴。
宿四開始不斷地捕捉那些在她的生命中留下印跡過的記憶,想起醒來時看到凝思坐在和輪椅差不多的木椅上,宿四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因為太過悲傷而忽略了關心她的人的感受,如果,如果她能走到最後一步,那麼,她一定要把凝思受傷的手腳都醫治好。
宿四不知道自己把所有的記憶想了多少遍,她向來記性不好,很多事都在睡夢中被她遺忘了,此刻又要強制去想什麼,所以顯得有些艱難。
不知道過了多久,宿四支撐著自己昏昏沉沉中,不讓自己徹底睡過去。
身體突然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所灼燒,霍得,彷彿一次成長或者爆炸一般,宿四發現自己的枝幹上結出了那紅色妖艷美麗的果實,隨即,隨著上空響起的巨大的轟隆聲,宿四終於明白,等待自己的什麼了。
一大片黑壓壓的鳥兒突然籠罩在上空,看著和它們的雙目一樣血紅的果子,它們激動得彷彿被那些紅色下了一種奇怪的蠱,紛紛俯衝下來,一點一點地開始啄食所有的樹,先是紅色的果子,然後是葉子,枝幹,主幹,一寸一寸,慢慢地被啄食,宿四變成的這棵樹也沒有例外,只覺得身邊圍繞著上百隻火紅的眼睛,黑色的羽毛的地獄鳥,它們時不時發出一種尖銳的,彷彿嬰兒啼哭一般淒厲的聲音,讓人毛骨悚然,不過宿四變成了樹,根本無法表現出情感,耳邊彷彿聽到了成千上萬的鳥兒鋪展翅膀的聲音,撲哧撲哧,彷彿那日聽到的蛇在游動的嘶嘶聲一樣讓人心底發冷。
周圍又是一陣又一陣的呻吟聲,痛哭聲,掙扎聲,哀哀淒厲哽咽聲……
明明已經變成樹了,可是當身上的枝幹一點一點被啄食乾淨的時候,彷彿啄食的不是樹,而是宿四自己的血肉,血簌簌地往下流,甚至像林間小溪的潺潺聲。
全身的骨頭,血肉,皮膚,血液都被啄食乾淨,唯一剩下的,就是知道,經歷了一切痛苦,卻偏偏無法像一個人一樣昏倒或者暈死過去,只能硬生生地承受那非人的痛。
宿四感覺到自己身體的支架瞬間倒塌,她強迫自己,即使再痛,都不能讓自己的靈魂在這地獄中發出痛苦的喊聲。
因為那麼多人在看著,地府裡的閻王,鬼差,人間的死寂大師,隱……
正因為這些意義不同的目光,宿四讓自己要挺住,要堅強。
終於,森林一片狼藉,慘絕人寰,如同那沒有血性的戰場中死去的成堆血肉分離的屍體一般。
那些鳥進食完之後便都飛走了。
森林又靜了下來。
剛剛已經徹底沒有了枝幹的宿四,在那些黑壓壓的地獄鳥消失之後,再次開始緩緩恢復,變成和被啄食之前一樣的樹了。
剛剛的一切,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宿四想到白差輕蔑的笑容,他在和她說,一切都是夢境,那些靈魂,只是在自己的夢境裡承受不了,涅槃了。
他所說的三日週而復始就是這樣嗎?
先是變成一棵樹,然後被那些地獄鳥啄食,啄食之後他們會迅速恢復,然後週而復始的,第二天同樣的時間地獄鳥又會飛來啄食,日復一日。而被折磨得受不了放棄的靈魂,一直不會長大也不會死去的樹就會變得枯萎起來。
宿四開始習慣用一棵樹的視覺去觀察周圍的其他樹,果然有很多樹在地獄鳥們飛走之後變得枯萎,然後化為灰燼了。
宿四想起白差口中那句「你很快就會明白的」是什麼意思了。是的,變成一棵樹,經歷過一次痛苦的她是明白了。
看來,地獄鳥每來一次,就代表地獄裡的一日過去了,還有兩天,兩次百鳥啄食。
明白了一切的宿四突然笑了,在心底笑了。
變成樹嗎?那好吧,她會好好體會變成一棵樹之後一棵樹的沉默是什麼感受的。
每一次那些地獄鳥來啄食她的身體的時候,宿四總把這些當做一次涅槃,鳳凰都要經歷過熊熊烈火的涅槃之後,才能重生。而她,把每一次啄食都當做一次重生,而重生的時候,便把她想忘記的記憶全都捨棄。
去掉多餘的骨血,去掉多餘的皮膚,去掉多餘的毛髮,待她從與大地如此親密的相擁中徹底醒來,她不再是原來的宿四,而是重生的宿四。
三日後,當白差來到這裡的時候,剛剛看到的一幕,就是靈魂化身為樹的宿四一臉漠然地看著他,是的,作為鬼差,他們一眼就看得到哪棵樹是哪個靈魂變成的。
看著她被啄食之後依然恢復出來成鬱鬱蔥蔥的枝葉,蒼綠色的枝幹,白差開始懷疑,這個靈魂到底是什麼做的了?
她怎麼能那麼淡然那麼淡薄地承受發生的一切呢?
白差一施法,宿四頓時從一棵樹,脫落了枝葉,消失了枝幹,還有褪去了那層綠色的皮膚之後,整個人癱倒在地,蜷縮成一團,彷彿回歸為一個嬰兒式的孤獨一般。
白差走過去,踢了她一腳,冷冷道:「是前進,還是回去?」
宿四伸出手來,支撐著自己有些佝僂奇怪地爬起來,因為做了三天的樹,她差點忘了自己作為人如何起來,如何行走。
宿四爬起來,冷冷地看著他道:「下一關,又是什麼?」
白差看著明明虛弱得不像話,依然目光堅定,那麼不羈,那麼倔強,那麼自信的她,微微有些動容,良久,依然漠然道:「穿骨之痛。」
宿四看了他一眼,漠然地從他身邊走過,步伐毅然而堅定地走出第三層,走進第四層。
白差看著她那絕然的背影,開始後悔為什麼要和閻王提議如此,他以為,像她這麼金貴的靈魂,根本連第一關都過不了,讓她知道這些酷刑代表什麼的時候,她就會自己選擇退縮了,可是沒想到的是,她竟然一路挺過來了,而且越挫越勇,似乎根本沒有要退縮的打算。
在通往第四層的時候,白差終於道出其中玄機:「第一層中,赤走炭火,為了懲罰生前奢華頹靡,享樂勞逸之人;第二層中,裂體鞭刑,是為了懲罰生前賣淫嫖娼,欺善凌弱,誹謗他人之人;第三層中,百鳥啄食,是為了懲罰生前多舌話毒,挑撥離間之人;第四層,穿骨之痛,是為了懲罰生前偷盜,搶劫,**之人;第五層中,百鬼吞噬,是為了懲罰生前殺父殺子殺母殺女之人;第六層,穿心之痛,是為了懲罰生前自私自利,以金錢利益色*欲為追求的歹毒之人;第七層,蠱魂之殤,是為了懲罰生前謀他人財產,奪他人妻女,毀他人祖廟,亂天下之勢,罪孽深重之人。而你,要去第八層採到那朵懸在半空中的黑色曼陀羅花,唯有經歷了這些磨煉痛苦之後,才會將你的靈魂的一切雜質去除,讓你的靈魂成為世間最乾淨最輕的靈魂,只有那樣,你才能摘到那朵花。所以,只要你無法通過任何一層,你都會失敗而告終。有路可以直接通往第八層,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你去到那裡,也永遠拿不到那朵花。我該說的都說了,其他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宿四驚愕地望著他,原來,他並不是看上去的那麼心狠手辣,冷血無情,至少,在這一刻,他終究告訴了她實情。
「謝謝。」宿四低低道。
白差別過頭,尷尬一笑,似乎望向別的地方,並沒有看到。
來到第四層的時候,宿四在第三層裡所受的所有痛苦和傷害都化為泡沫和清風,消失不見。遠遠的就聽到裡面傳出來的痛苦地喊叫聲和哀求聲,白差轉頭看向宿四,卻發現她表情淡淡,似乎根本不在意了。
宿四此刻的心裡只想著她來此的目的,得到那棵曼陀羅花,然後活著回去救他,其他的,她全都忘記了,即使是痛,她也忘記了。
或者說,此刻的宿四在經過那棵樹的思考之後,痛與不痛,她根本不在乎了。
宿四地嘴角突然揚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當宿四看到那穿骨之刑,她突然想起那日被吊在半空中,依依呀呀個不停,卻因為被拔舌而說不出任何話,只是悲涼地看著她笑的洛泫冥。
當她的骨頭被那些尖銳的利器一根一根地被穿透的時候,宿四的表情平靜得有些詭異,嘴角還帶著浮雲一般飄渺的笑容,白差看著她,突然覺得身為一個鬼差,也有種想哭的衝動,她越笑他的心痛得越厲害。
他守了這裡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了,看過那麼多形形色色的鬼魂,他們因為生前的罪過而受到這些懲罰,卻依然痛苦地苦苦哀求,或者化為一縷青煙了。
而她,明明不用受到這些懲罰,卻為了得到那棵花去救人,那麼心甘情願。
臉上沒有一絲痛楚,沒有一絲後悔,沒有一絲恐懼。
她,在人間,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才有這麼純粹乾淨的靈魂?
白差第一次開始好奇,而且想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