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四看著眼前的一切,閉了閉眼,嘴角勾起一個完美的弧度,但是卻充滿了苦澀和絕然。
一個又一個在世間曾經犯過罪行的靈魂被鬼差押到這裡,眼前是長長的一條,有烈炭在熊熊燃燒,橘紅色的亮光烘烤著你的面容的路。
只有赤腳走過去,才能過了第一層,通往第二層。
宿四看著自己小小的腳丫,還有那些熠熠燃燒的炭火,出神。
一個大力,宿四突然被身後的白差一推,一個措不及防,便被推進了炭火之上。
腳剛剛踏上去,嘶嘶地幾聲,宿四臉色一白,全身一凜,鼻邊傳來皮肉被烤焦的味道。
周圍其他受刑的靈魂都痛哭失聲,淒厲尖叫聲,疼痛聲,掙扎聲,求饒聲,懺悔聲都在受到懲罰的這一刻全都爆發出來了。此刻宿四終於明白這裡為何被稱為地獄了。所有的痛苦和罪過都在這裡得到完美的體現,周圍全是黑暗,沒有一絲光,沒有一絲溫暖,這裡只有冷血無情的靈魂和鬼差,別無其他。幽冷詭異的各種聲音充斥在耳邊,腳下一陣又一陣尖銳的疼痛,宿四知道,那是血肉被火紅的炭火燒焦的徵兆。
宿四咬咬牙,忍得大汗淋漓,她好像大喊大呼,可是……才第一關,她不能,她還不能讓自己痛,讓自己懦弱,讓自己妥協,讓自己放棄!
靈魂彷彿是活生生的,因為走在上面,每一步都那麼艱難,每一步都那麼痛。
有那麼一刻,宿四希望自己是死去的。
至少,死去了就感覺不到疼痛,可是,想起自己已經是死去的靈魂了,宿四雙拳緊握,死死地咬著下唇,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每走一步,都痛徹心扉。刀割般鑽心的疼痛。
宿四突然想起小美人魚,用自己動聽的聲音換來了那雙美麗的腳,可是,在陸地上每走一步,都彷彿在刀片上行走。
痛得那般徹底,可是,她的笑容,依然那麼絕美。為了心愛的人,依然甘願忍著疼痛,在他的婚禮上舞出那最動人的一曲。
那就是愛的絕然嗎?
此刻,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在炭火上的宿四,突然明白了。嘴角綻放出一朵彷彿暗夜裡曇花悄然而出的笑容,宿四直起痛得痙攣的身體,看著前方的盡頭,目光有些模糊,可是依然走得堅決。
痛,痛,痛。
這是唯一讓宿四徹底麻木下去的感覺。
腳下幾乎被炭火烘烤得化為灰,看著越來越近的距離,宿四突然笑得更歡了。
就讓她所有的痛,都化為那些無聲的笑容吧。即使沒有人看到,但是,她依然知道,自己在一個人堅強地走著。
白差看著要走到盡頭的宿四,突然邪惡一笑。
隨手和身旁的一個鬼差拿過一根棒子,這是有時候屈打不走過去的靈魂的。
來到宿四身後,白差詭異一笑,突然揚起手中的棒子一棒打在宿四的身上,宿四沒有注意,頓時被那重力的一棒打得跌倒在地。
地上全是通紅的,永遠不會滅的地獄之火,全身一陣嘶嘶的聲響。
「啊!……」宿四狼狽地跌倒炭火之上,身上唯一的白色囚衣瞬間被燒得貼在血肉上,雙手,雙腳,還有前胸都被炭火燙到,頓時全身痛得幾乎讓宿四昏厥過去,宿四痛得輕叫一聲,可是,很快,就死死地咬著下唇,咬得幾乎流血,額頭上全是汗水,頭髮也被燒得一陣又一陣的焦臭味,宿四狠狠地轉頭看了一眼那個罪魁禍首,雙目通紅。
白差似乎渾然不知地左顧右盼,良久,看著宿四冷冷道:「怎麼樣,你是不是準備要放棄了?」
宿四突然笑了,每一個鬼差都以為她爬不起來了。可能昏死過去了。
可是,在幾個大笑著嘎然而止的鬼差目瞪口呆的目光之下,宿四毅然把雙手伏在那炭火之上,鑽心的痛又讓她隱忍的悶哼一聲,眼睛無力地閉上,但是依然一個大力,咬牙站了起來,雖然身體佝僂,看上去狼狽而痛苦不堪。可是,宿四還是踉踉蹌蹌地抱著自己被燙傷,已經發黑看不出肉色的地方,一瘸一拐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盡頭。
宿四看著他們,聲音乾涸嘶啞地冷冷道:「怎麼樣,第一關,算過了吧。」
白差沒想到,一個在人間雍容華貴的皇后,活在錦衣玉食中,竟然能一聲不吭地挨過了第一關。難不成,是他們小看了她?
他當初就料到她一個小孩的靈魂,是不可能走到最後的。所以,才向閻王進諫了這個提議,因為閻王根本沒想過要把那朵黑色曼陀羅給她!
黑色曼陀羅,人間地下天上都只有一棵,閻王那般寶貝,怎麼可能讓她拿去救人呢?連大羅神仙都能救活的黑色曼陀羅,怎麼可能浪費地去救一個人呢?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白差冷哼一聲,「赤走炭火雖然你完成了,可是,還有很多呢。你最好想好自己要不要走下去。哼。即使走到最後一關,如果你沒有堅持到最後,所有前面受到的痛,都會化為烏有。」
宿四握緊雙拳,血肉模糊的手心裡流出血來,雙眸中全是堅決,冷然道:「勞你費心了。」
出了第一層,走向第二層的時候,剛剛宿四身上所有的傷全都突然不見了。
宿四看著自己剛剛腐爛散發著惡臭的雙腳,雙手,還是身上的傷,全都不見了。
彷彿剛剛所經歷所受的痛苦都是她的一個夢境而已。
宿四呆呆地望著自己白皙的手掌,自己完好如初的衣服。
如果不是那種痛已經深入骨髓,讓她每走一步都痛不欲生,那麼,她定然會以為剛剛的一切只是夢境。
白差看著她微微呆愣的樣子,冷笑道:「剛剛發生的一切確實只是夢境,可是夢境太過真實,那痛苦和真的發生的一模一樣。有很多人因為受不了那夢境中的痛苦,都自己靈魂崩潰,煙飛煙滅了。」白差打量了她一眼,漠然道:「每次經過一層,抵達另一層的時候,你在剛剛那層受到的,不管是什麼樣的痛苦,都會化為烏有。不過,如果沒有挺住,也就只是一個結局了。你在陰間的靈魂一死,你在人間的身體也會死亡,慢慢化為灰燼。」
宿四淡淡道:「來之前,這些我都知道了。」
白差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道:「知道你還要來?你真是個奇怪的靈魂,看來我真的看不透你,真不知道閻王讓你好好地做你的皇后你不做,惹出那麼多事端,真的值得嗎?」
因為那針扎般的痛,所以宿四每走一步依然痛得死去活來。
但是宿四依然扯出一抹極淡的笑容來,意味深長道:「得失二字,真的是世間最難悟的了。值不值得,沒去做過,又怎麼會知道呢?」
白差呆呆地看了她半晌兒,不想承認自己開始換一種眼光和態度看這個鬼魂了。
恨恨地轉過頭,依然是那個凶神惡煞的白差,看著她,冷冷道:「走吧,前面的路,還遠著呢。」
宿四曾經被馮太后幾次鞭打過,她曾經以為那是世間最痛的鞭打之一了,可是,當她看到眼前的一切,依然胸口一陣翻騰,幾乎當場吐了出來。
那鞭子竟然是用鐵刺的荊條所做的,每抽下去一次,血肉模糊,甚至飛濺出來。
那些被鞭打的魂魄,有些挺不過去,當場化為一縷青煙,而負責鞭打的兩個青面獠牙,長著牛角,有常人兩個高大的鬼差看到被他們鞭打之人灰飛煙滅,都只是冷冷地,不屑地笑。
看到宿四和白差,那兩個一模一樣,長相奇醜的鬼差用他巨大的手指摸了摸宿四,奇怪道:「這麼小的娃,犯了什麼罪,怎麼來這裡了。」
白差意味深長道:「她不是因為罪過而來,而是因為,她要通過這裡。閻王有令,一切照規矩而辦。」
兩個人陰冷地笑起來。
幾百年了,還沒有鬼魂從這裡走過去過呢。
其中一個鬼差不可以地戳了戳宿四,宿四被他大力一推,幾乎站立不穩地掉到下來的流淌而過每一層的忘川河中,「喂!小鬼,你真的確定嗎?我們可不會因為你小而手下留情。」
宿四深呼吸幾口,抬頭勉強扯出一個淺淡的笑容,然後堅決地點了點頭,「嗯。」
她,恐怕從來沒有選擇過吧……她只是想著,不管要付出什麼代價,都希望能把隱救回來。其他的,她根本不在乎,也不會選擇,不會退縮。
宿四話音剛落,其中一個鬼差直接把她拎起來,綁到中間那根鐵柱上,宿四掙扎了一下,發現只是白費力氣,或者,此刻的她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
身體雖然復原,可是,剛剛經歷的痛無法從記憶中抹去。所以,依然每一個地方都在隱隱作痛。
死死地咬著牙,想盡力忍住那最刺骨的第一鞭,可是,比預想中還要痛上百倍的痛楚還是讓宿四輕輕哼了一聲。雙目緊緊地閉著,好久,把所有的痛苦都吞到腹中,還敢輕輕地呼吸一下。
一鞭又一鞭……身體彷彿裂開了一般,被鞭打得支離破碎,艷紅而帶著血流而下的痕跡迅速爬滿了宿四的身體,每一鞭下去,都帶著血流出來,血肉模糊,慘絕人寰。
「嗚……」明明痛得想失聲尖叫,哀聲求饒,可是,到最後,所有的哽咽呻吟都死死地吞入腹中,只是輕輕嗚咽了一聲,強忍著痛苦,沒有任何哭喊或者求饒,表情冷漠異常,連一絲動容都找不到。如果不是秀眉緊緊地撅起,如果不是雙齒咬得嘴唇流血,如果不是雙手的指甲陷入手心的血肉裡,如果不是額頭密密匝匝的汗珠……根本看不出來,她在痛。
看著這樣的情形,痛得幾乎麻木的宿四突然喘著粗氣笑了,笑得驚心動魄,奪人心智,帶著血的笑容如同岸邊在黑暗中默默盛放了幾生幾世的火紅妖嬈的彼岸花。
一連抽打了幾十下,白皙的皮膚上,佈滿了血水和汗水,宿四卻一聲都沒有發出來,只是神情冷漠地看著他們,彷彿在看他們的靈魂,如果他們有的話。
那雙墨色琉璃般的雙目,就這樣靜靜地在黑暗中熠熠生輝,閃閃發亮,流淌著忘川裡永不停歇的流水。
這樣的痛苦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宿四死死地撐著自己的雙腳,不讓自己的身子倒下,死死地看著眼前的人,不讓自己的懦弱讓他們看到,不讓自己的痛展露給這群地獄裡暗無天日,沒有任何感情的化身看到。
身體上的血肉一點一點地被割離,此刻宿四終於知道什麼叫裂體鞭刑了。
身體徹底被鞭打得一點一點地裂開,可是,宿四卻不讓自己倒下,不讓自己昏死過去。
她怕她一閉眼,就徹底死去了。
曾經她在閻王面前大聲選擇灰飛煙滅,可是此刻的她,卻有一種強烈的願望,要好好地活著,活下去。
因為,她不僅僅是她,她身上還有隱的生命。她一個人沒有資格選擇生還是死。
一切化為平靜,不僅僅是白差看的驚心動魄,連兩個執行的鬼差都看得目瞪口呆。
她竟然一聲不吭地挺過去了!
整整裂骨的一百鞭啊!
宿四咬著牙,吞下口中的血水,冷冷道:「夠了嗎?」
宿四被放下來,只剩下殘破不堪的身體。
被放下的那一刻,她瞬間癱倒在地上。
宿四睜著空洞洞的雙眼,呆呆地望著沒有盡頭,沒有星辰,唯有黑暗的頭頂。
身體彷彿不是自己的了。她靜靜地躺在那裡,久久不動。
連白差都忍不住眼中帶著不想顯露的擔憂和憐惜,有一絲不忍地開口道:「還是算了吧。此刻回去,閻王不會怪罪於你,你回去吧。那花不要去採了!」
雙瞳漸漸收緊,神智慢慢恢復過來,宿四的嘴微微動了動,終於吐出一句話:「不。」
不,她不會放棄的。不,她不會退縮的。
那朵花,她采定了!
輕輕一個不字已經道出她的堅決!
白差氣惱道:「我懶得管你!最後早點煙飛煙滅了好!省得整個地獄看到你就煩!」
宿四別過身體,然後用幾乎只剩下骨頭的雙手一點一點地支撐自己爬起來。
眼睛中突然微微濕潤,可是宿四卻不讓它們掉落下來,只是睜著空洞而大的眼睛,突然一聲一聲地笑起來。
沒事的,沒事的,這一切都是夢境,醒來之後,她便忘了。
這只是夢境而已。
宿四閉上眼,把滿心的痛苦,澀然,淚水,血汗全都壓到無人看到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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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歲一直是我的心血。我從來沒有忘記或者忽視過它。
我只想慢慢寫出一個讓我滿意,讓大家不會失望的結局。所以慢下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