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到天心處(做你一天的皇后) 人淡如菊 第一百一十七章 清涼山的痛
    下山是溫順背的,花了兩天多時間爬了上去,下來居然連半日都未到。

    曹寅候在山下等我,一臉風塵僕僕:「才下來啊,我都已經走完五台山了。」

    「還真識相。」我不客氣藉著他的幫助爬上馬。

    曹寅牽著馬慢悠悠的往回走:「能不識相嗎,和你打賭我就沒贏過。」

    「那你還賭?」

    他回頭看著我笑:「各有所值就行了。」

    我反應過來,曹寅隨福全先行,二人對五台山之熟也不是一點半點。這五台山只怕早就開始地毯式搜索了,不過恰好近日搜索完畢而已。

    這葉斗峰,根本就是他們商量好了故意讓我上鉤的。不過,真的各有所值。

    回到別院,好好洗了個澡,溫順特意囑咐務必要叫人給我捏腳緩解疲勞。還沒等開始捏腳呢,泡著暖暖的熱水,氤氳的花香漂浮在水面上,我在澡盆子裡不小心睡著了。

    夢裡看到很多很多熟人。姨娘一如既往的美麗,躺在景仁宮的榻上對我招手。赫捨裡氏哀怨的看著我,對我說「皇上是我的」。鈕祜祿氏驕橫的笑我「果然被我說中了,你還是得叫我皇后」。

    夢迴京師,衛琳琅在寂靜的屋裡唸經,虔誠的臉上帶著平和的期望。周昌秉燭夜讀,捧著的卻是我那本《治河經略》。空蕩蕩的乾清宮裡,那首梨花白被夜風吹得嘩啦作響,寄托幾多難言的情思。禛兒安靜的睡在我的床上,不時呢喃著叫「皇額娘」。

    夢雜亂無章,突然飛回葉斗峰看見壽兒在笑,一會兒又回到佛香別殿看見福臨在教我下棋。他摸著我腦袋對我清淡的笑:「百年世事三更夢,萬里乾坤一局棋。」然後,龍袍突然變成袈裟,愈行愈遠……

    別走,不要走啊,福臨——

    我猛地從床上坐起,摸了摸腦門上的虛汗,才道只是一場夢而已。

    五台山的夜裡很涼,這場雜亂的夢下來叫我了無睡意。披衣下榻,打開房門,一股涼氣撲面而來。走到院中,下意識的抬頭看天,星光閃耀。

    夜涼如水的滲入肌膚,我正打算回屋,不意聽見女眷院外李德全低低的聲音:「快去換壺熱茶來,還有夜宵,緊著點。」

    玄燁還沒休息麼?我緊了緊身上的衣服,提腳走出院子。

    書房的燈果然還亮著,我輕輕敲了一下房門。

    「不是說了讓朕一個人靜一靜的嗎?」玄燁有些低沉的聲音傳出來。

    我遲疑了一下,抬起的手還是收了回來,轉身要走。

    送熱茶和夜宵的下人正好來到,看見我的出現頗是驚訝:「主子,您怎麼來了?皇上說要靜一靜。」

    我輕輕噓道:「這不是就回去了。你趕緊送進去。」

    門仍是吱呀一聲開了。

    我迅速的轉身,看見玄燁逆光的身影,在門前仿若天神。

    屋裡恢復寂靜,壺裡的氤氳水汽裊娜著飄進冰冷的空氣消失不見。

    我倒了一杯熱茶,遞到玄燁跟前:「暖暖身子。」

    玄燁接過,順勢摸了摸我手的溫度,有點兒不太滿意:「不是累了嗎,大半夜的跑出來也不怕受涼。」

    「做了個夢,一時睡不著。本來沒想過來,哪知道你還沒睡,就來看看。」

    「做什麼夢了?」他擱下杯子,把我抱在腿上互相暖著。

    靠著他懷著太多事的心懷,感覺到他的可靠與沉重:「百年世事三更夢,萬里乾坤一局棋。」

    他的身子突然一僵。

    「怎麼了?」感覺到他的失態,我奇怪的問道。

    他把我放在榻上,走到書桌邊拿過來一疊紙,最上面那張工工整整的,只寫著一句話——金烏玉兔東復西,為人切莫用心機,百年世事三更夢,萬里乾坤一局棋。

    眼睛都瞪大了:「你,從哪裡找來的?」

    他沒有言語,示意我繼續看下去。

    幾張薄薄的紙,寫著長短不一的詩句,越看越讓人心驚。

    來時糊塗去時迷,空在人間走這回,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長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朧又是誰?不如不來又不去,來時歡喜去時悲。

    世間難比出家人,無憂無慮得安宜,口中吃得清和味,身上常穿百衲衣。

    五湖四海為上客,皆因夙世種菩提,個個都是真羅漢,披搭如來三等衣。

    十八年來不自由,南征北討幾時休?我今撒手西方去,不管千秋與萬秋……

    「這,這……」

    玄燁從我手中取走那幾張紙,依然壓回桌面上。難言的情緒看著桌上的詩句,手下意識的拂過那幾句話:「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閒。」

    這,難道真的是福臨……

    「從五台山上的一些寺廟和奇峰靈崖上找到的散碎詩句。他,曾經在這裡逗留許久,如今,也不知身在何處了。」

    「是他的筆跡嗎?」我沒有發現,我的聲音都在發抖。

    玄燁細心的撫平紙上的皺褶:「有的像,有的不知道。」

    浴佛節聲勢浩大的開幕,本該出現在大顯通寺的老祖宗卻在蘇茉兒和玄燁的攙扶下,顫巍巍的爬上了鷲峰被稱為菩薩頂的梵宇琳宮。

    看著威嚴華麗的宮殿,老祖宗卻卻步了:「不像,不像啊。他向來不喜歡這樣的奢華和招搖。」

    蘇茉兒低聲解釋道:「老祖宗,這是順治年間就修了的。這十方廟的住持原是北宗的門人,是以得到過扶持的。」

    「哎,這就難怪了。他總是這麼矛盾。」

    以為可以讓自己安於宮廷與朝廷,卻始終放不下心中的寄托。以為可以用形式代替自己來滿足寄願,沒想卻還是走上了這條路。

    寺裡的喇嘛全都在佛堂唸經,只有住持和那日的大喇嘛候在前殿等著老祖宗的到來。所有無關人等都候在寺外,只有老祖宗、玄燁、福全和我進入了殿內。

    「住持大師,那日的話可曾轉達?」

    老喇嘛緩緩搖了搖頭:「非是不為貴人轉達,實是修行不夠,無以見佛,又何來轉達一說。」

    「大師可敢佛前立誓?」老祖宗眼中那份期待與不安,令人實在不忍說出拒絕的話語,但事實擺在眼前——

    「出家人不打誑語。」

    梵宇琳宮最深處的塔林中,老祖宗懷著最後一絲期待睜開了眼睛。

    一間不起眼的石室砌在塔林稍不注意就會被人遺忘的角落,走進去不過斗室一間,除了一張石床和一套桌椅再無其他。沒有人氣的角落,確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最好解釋。

    石壁的牆上,寫著斑駁的一首詩——

    金烏玉兔東復西,為人切莫用心機,百年世事三更夢,萬里乾坤一局棋。

    「三更夢,一局棋……」刷的一下,淚流滿面。

    老祖宗顫顫的坐上石床,滿是皺紋的手顫抖的撫摸著冰冷的石床,任由眼淚一滴滴砸落,留下暈濕的痕跡,親近著曾與他無比靠近的唯一證物。

    「福臨啊,額娘沒幾年了,你就不能出來見見額娘嗎。你四大皆空了,你成佛了,這多年了,額娘也不拖你後腿了。就是想見見你,就是想再看你一眼,額娘走也就沒遺憾了。

    額娘知道你一直怪我,以為我背叛你皇阿瑪,你哪裡知道額娘的苦。這江山,這大清,額娘必須為愛新覺羅家守好,一代代的傳下去。情癡,愛新覺羅家盡出情癡,額娘做不來這被癡情的人,只好做你皇家的後盾。額娘的苦,不比你少。

    你走了走了,還要叫行癡。你癡的是什麼,額娘經念得越多卻越不懂了。你倒是走了,留下孤兒寡母咱也撐過來了。你看看這江山,玄燁給你治的多好,你就衝著他這份苦,也要出來給我們祖孫仨說句阿彌陀佛啊。

    你捨得下江山額娘,額娘捨不下這血脈相連。二十二年啦,額娘一天沒忘記過你的樣子。二十二年了,你就不可以給額娘看看,你現在什麼樣兒了嗎……」

    我鎮定的走到石室外面,酸楚的眼淚頓時從胸口洶湧而出沾濕衣襟。沿著石壁滑落,我抱著自己的腿,卻不敢哭出聲來。

    福全跟在我身後,抬頭看天。

    福臨,福臨,如果你聽得到我們的聲音,拜託你,給皇祖母一些安慰吧。

    一個額娘的心,碎成片的痛,也不過如此了。

    你那麼敏感體貼的一個人,哪裡會不懂,哪裡又能完全不痛。再多的苦痛,二十二年也夠看開了。你看看你的額娘,她是真的真的很在乎你啊……

    細白手腕上碧綠的鳳眼菩提數珠,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天下叢林飯似山,缽盂到處任君餐,黃金白玉非為貴,惟有袈裟披肩難,

    朕為大地山河主,憂國憂民事轉煩,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閒。

    來時糊塗去時迷,空在人間走這回,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

    長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朧又是誰?不如不來又不去,來時歡喜去時悲。

    悲歡離合多勞慮,何日清閒誰得知?若能了達僧家事,從此回頭不算遲。

    世間難比出家人,無憂無慮得安宜,口中吃得清和味,身上常穿百衲衣。

    五湖四海為上客,皆因夙世種菩提,個個都是真羅漢,披搭如來三等衣。

    金烏玉兔東復西,為人切莫用心機,百年世事三更夢,萬里乾坤一局棋。

    禹開九州湯放桀,秦吞六國漢登基,古來多少英雄漢,南北山頭臥土泥。

    黃袍換得紫袈裟,只為當年一念差,我本西方一衲子,為何生在帝王家?

    十八年來不自由,南征北討幾時休?我今撒手西方去,不管千秋與萬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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