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是個特別的孩子,皇祖母這麼跟我說天心。看著我不解的目光,她又加上一句:你也是特別的孩子。
天心進宮了,就住在景仁宮。
保琴奉額娘之命特意傳來的信息讓我心情大好,一下學就急忙往景仁宮去。曹寅耳朵忒長,聽見了就變成甩不掉的尾巴追了上來。
一踏進天心的居處,一股溫馨別緻的感覺就從處處傳了過來,尤其靠窗隔出的那間小書房,被滿滿的陽光充滿,是多麼溫暖的一件事啊。
歪歪扭扭的字出現在宣紙上,大小不一的,初以為只是她與曹寅鬥氣罷了,也未加阻止,卻未想居然可以看到如此驚艷的詞句。我滿心驚詫的看著明顯初學乍練的天心認真的在宣紙上鬼畫符,被她畫出的滿含錯別字的「符」嚇到了。這是一個孩子能有的意境嗎——
風雪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稍嫌白話的詞句,字裡行間蘊含的卻是看事物無比的通透。如那「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她這首,更加樂觀更加朝氣蓬勃。冬天總會過去的,再大的困難也必然會走過。我心裡的一些迷惑就被她如此的「鬼畫符」給解了。我彷彿突然找到了更明白的方向,永遠不會放棄的方向。
天心確實是個特別的孩子,總是不停給我驚訝,以及不懂。我自認看遍後宮眾生,縱使沒有皇祖母那般萬事皆在心中寵辱不驚的睿智,也算見多識廣不是輕易能被糊弄的人了。而天心給我的感覺卻永遠新鮮,彷若那萬里晴空中的白雲,乾淨透徹的在那裡,我以為我看到了她的樣子,她卻在下一個瞬間變成了另一個樣子,仍然叫雲,卻已不是方纔的雲。那雲的最深處又該是什麼呢?
承乾宮的孩子沒了,人也沒了,我說不上來心中的感覺,是解脫還是另一種束縛。我崇拜我的皇阿瑪,幼年登基的滿清入關第一帝。可是我覺得他有時候做的不對。如果說他忽視我的額娘,是因為額娘說帝王不能有情。那他為何對那承乾宮的如此執著?他可知這樣一個女子於宮廷於皇家的進駐是多麼於理不合,又多麼傷了皇祖母和額娘的心呢?如果他的固執是帝王的專權……我的思緒有些混亂,我想去找天心,或許她能給我一些,安寧,或者其他。
天心不在屋裡,我坐在她的書桌前,看到那一摞宣紙上愈發工整的大字,知道她也是下了苦工的。屋外傳來她的聲音,在叫攏春,以及李德全的驚呼:「格格你這是怎麼了?」
我急忙走出去,意外的看到滿頭是血的她,捂著額頭的雪白帕子已經被血染成了紅色,紅得觸目驚心。她的眼睛因為疼痛而瞇著,周圍的血紅從臉上滑下,滴落在衣衫上,綻開一朵朵血色的紅花。
我手指還沒碰上她的傷口,她就感應到疼痛,腦袋縮了回去。
傷口不大,可是血怎麼也止不住,光擦下來的血跡就把滿盆清水染成了血色。看著她蒼白的臉,我氣不打一處來,強裝鎮靜只是怕把現在的她驚嚇到了:「天心,這傷口哪裡來的?」看著她亂轉的眼珠子,我加了一句堵死她的借口:「說實話,別告訴我是你自己摔的撞的。你不是這麼沒輕沒重的人,哪裡會把自己摔這麼厲害!」
她這才慢慢說出,是行森。
我恨死這個和尚了,不停勸皇阿瑪出家不說,現在居然囂張到連宮裡的格格也敢打了。等我有了權勢,我第一個不會放過的就是他——一個六根不淨的和尚。
我握緊她的手,只希望能幫她分擔一些痛苦。看著她因為溫遠的治療而強忍疼痛的倔強,我就恨自己是個孩子,不但不能保護額娘,連天心這個孩子也保護不了,居然任由一個野和尚欺負了去。
我背起天心仍然小小的身子,踩著穩穩的腳步向承乾宮行去。皇阿瑪罷朝五日,在承乾宮已經多日未出門了。不知道皇阿瑪和天心是什麼時候開始認識的,但是,心裡對天心受傷的擔心遠甚於那些無用的事。
「表哥,你不問我為什麼嗎?」她在我背上輕輕開口。
「天心有自己的主意,表哥相信你。」我想要的東西,我自己會拿到。而我希望留下的人,我同樣靠自己。當你相信自己,你就能成功。
她緊緊抱住我,在我耳邊鄭重下了她一輩子的允諾:「表哥,謝謝你相信天心,天心答應你,這輩子,絕對不欺瞞表哥,永遠不負表哥的信任。」
我看著她被抱進那用白色妝點得凝重無比的哀傷承乾宮,消失不見。縱使她看不見我對她的微笑,我也會讓她知道,她的信任對於我來說是多麼大的安慰。
她回來的很晚,一臉疲憊。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抱她坐在我身上,環住她軟軟小小的身子。她的身上總是帶著她獨有的馨香,淡淡的,雅致的。
她靠著我,問我愛情是什麼東西。我不知道。
那知道愛情的味道到底是福是禍呢?
這個我知道,如果克制的好,沒什麼是福是禍的道理。而我,愛新覺羅玄燁,絕對不會讓愛情這種事掌控我。
天心聽完,說我會是一個好皇帝。不知她哪裡來的自信,比我還堅信我會是皇帝,而且會是一個好皇帝。她的身子告訴我,她是一個比我還小的孩子,可是她給我的感覺卻不是一個孩子那麼簡單的事。我一點也不排斥這樣的她,她身上總是散發出一種淡然安寧的氣息,讓我很容易就喜歡上有她陪伴的感覺。而她對我全然的信賴,更讓我對她多了一種責任。
她在莊周夢蝶的故事裡睡去了。看著她恬靜安然的睡顏,純潔馨香的氣息在房間裡悄然瀰漫,我的心事就在她的溫暖中悄然消失。我輕輕在她耳邊說:「天心,我好高興遇見你這個表妹。」
她迷登登的咕噥了一句等我睡醒再說。惹來我打從心底的笑顏。
昏黃的燭火,猝然啪的一聲炸開來,映得這個小書房,因為這兩個三歲與七歲的孩子的獨特存在與血脈聯繫,成了這深深宮廷裡,彼此心底最溫暖的地方。那樣溫暖的昏黃,一輩子都不會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