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金色的VOLOV S80在寬闊而平坦的高速公路上行駛。沿路的「百噸拉煤王」越來越多,金勝知道離故鄉越來越近了。塞北的冬季是寂寞的,處在大風口上的D城尤其寒冷。天空灰濛濛的,連綿的遠山上披著殘雪,田地間一片荒蕪,零星點綴著幾棵長了幾十年卻只有胳膊粗的「小老樹」。
喜鵲嘎嘎地略過遠處的平房,勾起他關於往日的遐想。八年前,他大著肚子的女人,那長著茅草的破平房……
「勝哥,我快四年沒回來了,也不知道D城現在變成什麼樣了?」阮靜雲銀鈴般的女聲赫然打斷了他的思緒。她扭頭望向窗外,將擋在眼前的長髮撥向身後,扯平身上簡潔而乾淨的小體恤。自從上了大學,她再也沒有回來過這裡,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幾乎遺忘了這片生養她的土地。
「比以前強多了。」金勝無從說起,只能籠統的概括。多了些高層建築,道路上隨處可見昂貴的豪車,商場連成了一片,可總的印象還是故鄉的顏色。灰,亂,回憶,困惑……
阮靜山從副駕駛的位置上轉回頭說:「D城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地方,看著不起眼,有錢人巨多。守著礦山的土財主,哪個不是敵可敵國?前些天看報紙了嗎?某煤老闆口出狂言,車展上揚言要連車帶車模一塊買走,那就是咱D城的。」
「我覺得這種人可憐,他就算再有錢也是窮人!哥,聽你的口氣,彷彿很羨慕似的。」阮靜雲極富正義感,一氣之下將耳機從耳朵上拔了下來。
「咱羨慕他的錢,不羨慕他的人格。勝子,你怎麼看?」
「呵呵,我們不是他,怎麼知道他說那些話時的想法?還是不要因為一句話就給人定性吧?我那結拜的大哥也是『煤老闆』中的一個,可我從沒見過他炫耀什麼。子女都送出了國外,自己還不是蹲在礦上當泥腿子嗎?」金勝一邊說,一邊在手機上瀏覽著股市信息。
「勝哥是想給煤老闆平反啊?」阮靜雲揚起秀氣的下巴,若有所思地望向他。金勝從來都是這個樣子,習慣用一顆悲天憫人之心看天下。即使那個人極可恨,他也會試著體諒對方的想法,他堅信每個人都是善與惡的混合體,其可恨之處都源自不同的處境和遭遇。難怪哥哥總說他是尊活菩薩。
「我可沒那麼想,我只是闡述我個人的想法。我沒你那麼強的是非觀念,那樣鮮明的正義感只屬於你們這些狂熱的五四青年。」人年輕的時候,眼中的世界都是黑白分明的。年齡越大,經歷越多,黑白的界限就越來越不明顯,漸漸地變成了灰色。他金勝本人也是如此,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困惑於自己是黑的還是白的。某天,他頓悟,那並不矛盾,兩色交錯便成了另外一種色彩。灰色是屬於他的顏色,就像佛說的極樂中道,過分苛求潔淨是沒有意義的。
「五四青年要吃口香糖了,你要嗎?」靜雲伸手從包包裡掏出綠箭遞到他面前。
「先給前面的司機大哥發一片,你看不出現在誰最辛苦嗎?」他收起手機,微微一笑,挑起濃眉看了她一眼,接過她手裡的口香糖遞到前面。
「勝子,這次回去準備住幾天?」阮靜山對口香糖毫無興趣,從衣兜裡掏出了香煙。拔出一根叼在嘴裡,將紅紅的煙盒遞向後面。
「呵呵,檔次挺高,一盒七十多。」金勝接過「軟中華」,笑瞇瞇地評價著。轉向身邊的女士十分禮貌地問到,「介意嗎?」
「不用問我,前面的那個煙筒已經在冒煙了。」阮靜雲無奈地撅起小嘴,白了眼前座上的哥哥。人和人的差距咋就這麼大呢?那傢伙好像沒有尊重女性的觀念似的。
「那我可就不客氣了。」金勝拔出一根煙,掏出雕花的都彭打火機從容地點燃。深吸了一口,吐著煙霧說到:「這是抽煙嗎?根本是在燒錢。」
前面的傢伙再次轉回頭,表情興奮地回應:「我平時不捨得抽這個,回去總要撐撐體面的。人家一看我這打雜的都抽這個,你這老闆的身份有多尊貴還用說嗎?」
「尊貴?有多尊貴?在一個號裡放風的時候誰沒見過誰?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搞那麼多飛機累不累?」
「聽大個兒說,你當年在裡面的時候混地可凶了!聽得我一個勁兒後悔,也想體驗一下監獄生活。」阮靜山口無遮攔,心裡卻明白著呢。監獄可不是好玩的地方,當初要不是對方扛下了他犯的事,他不坐個十年八年的才怪呢!
「光說風光的事了,見不得人都沒說。」金勝臉色忽然一沉,心裡翻騰著濃濃的罪惡。有些污點是一生抹不去的,他以為自己忘了,可怎麼能忘記呢?跟他好過一場的「谷子」現在也不知混得怎麼樣,自從出獄之後彼此就再沒聯繫過。幸而這些都是大個兒出獄後發生的事情,要是被人知道就太沒面子了。
「有空給我講講,我從沒聽說過監獄裡的事情。你是監獄裡的大哥嗎?就像周潤發那部《監獄風雲》似的?」在阮靜雲的印象裡,監獄就是港產片裡的那個樣子。每天按時放風,吃飯的時候還給發橙子。
「呵呵,差不多。」金勝不願多解釋,跟她說了她也不明白,生活不是詩,監獄要是天堂,還有人怕坐牢嗎?她是大學裡的天之驕子,監獄的生活離她太遙遠了。她雖然父母早亡,卻幸而有個疼她的哥哥。她沒遭遇過什麼挫折,體諒不到他的感觸,跟她說起那些往事,她沒準兒真當成《監獄風雲》聽了。
荒涼的原野上聳立著幾處孤零零的小山包,看到這些幾百萬年前大地發洩憤怒而留下的傷疤,D城已經不遠了。這些火山很久之前就死亡了,熄滅了火焰,流下了傷痕,彷彿腕上隆起的煙疤讓人揪心。金勝忽然感到憋悶,鹹澀的眼淚浸泡著心中嶙峋的傷痕。他一生行事磊落,卻單單辜負了那個女人……
車子出了收費站,專程接應的廣本已經等在路邊。兩車人馬紛紛下車握了握手熱情地寒暄。不久,車子再次發動,先後相繼直奔對方安排好的飯店。
大個兒拿起電話,處境有些尷尬。他還要打電話聯繫耗子的女人嗎?金勝的身邊明明坐著個小丫頭,兩人看起來十分親密的樣子。仔細思量了片刻,決定先探探狀況,等搞清楚兩人的關係再說。
奢侈的飯局很快就結束了,吃了什麼金勝幾乎想不起來了。唯一記得住的就是一碗粥,裡面的主料彷彿是遼參。不就是一碗粥嗎?搞得這麼複雜!加根遼參價值直翻了一百倍啊。看起來他這兄弟的確是今非夕比,錢衝啊!
飯後,哥幾個提出去洗澡,金勝拒絕了對方的好意。坐了一下午車,他有些倦了。大個兒說在酒店的五層預定了房間,一行四人跟在他身後進了電梯。看著服務員彬彬有禮地打開房門,四人相視而望,滿心詫異。
「怎麼三個房間?」金勝將大個兒拉到一邊小聲地問。
對方呵呵一笑,不慌不忙地解釋到:「房間有的是,鬧不清你們幾個什麼關係。」
「四間房的關係。」他意會了對方的心思,壓低聲音抱怨著,「大個兒,什麼意思?故意試探我們的關係?」問題出在靜雲身上,對方大概誤會了他們兩人的關係。
「那個美女自己?」對方一臉不可思議。
「有沒有搞錯,你那表情就像見了鬼似的。那個是靜山的妹妹,想什麼呢!」金勝微微皺起眉頭,無奈地搖著頭說。
「真不好意思,誤會了。兄弟還以為你自備了一個。」對方撓了撓頭,彷彿很尷尬的樣子,揉了揉鼻子小聲說,「我提前給你聯繫了一個,鬧不清狀況沒敢把人叫來。等會兒你先回房休息,我這就把她接過來。」
「別麻煩了,反正我也不好那個。上次回來的時候我都跟你說過了,我對『野雞』沒興趣。」金勝的話純屬托詞,只可惜對方太實在,壓根兒沒明白他的意思。大個兒浮起一臉淫笑,接著他的話說到,「哥哥放心,正宗的良家婦女。」
「呵呵,良家婦女還跑出來幹這事?鬼才相信你!算了,我真累了,等下房間開好了,我得先睡了。」其他人此時都進了房間,走廊上燈光曖昧只剩下他們兩個。金勝明白對方是想找個女人招呼自己,表明一下哥幾個熱情的心意。
「你睡你的,等下把房卡給我,等我把她接過來,讓她自己進去就行了。」
「呵呵……」他沒再推脫。喜不喜歡是兩碼事,兄弟的面子還是要給的,再推辭下去就太見外了。等那個女的來了,看看情況再說。如果喜歡就留下過一夜,不喜歡就立刻讓她閃人。這種事情得靠緣分,勉強不得。
不過還是小心為妙,以免讓靜山和靜雲知道。留閒花野草在房間裡過夜,很可能會影響他在兩人心目中的形象。那個小丫頭很喜歡他,知道他那樣會難過。雖然他知道他們倆不可能有結果,還是該顧及一下對方的情緒。
服務員一口一個抱歉,微笑著打開了新登記的房間,大個兒接過了房卡小聲安排了幾句話。金勝淡淡一笑,會心地點了點頭,從容而挺拔的身影片刻隱入房間內一片未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