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田鎮外郊
「滾開!」 男人一邊這樣粗魯地叫嚷,一邊試圖把女人拉開,然而平素柔弱的女人此刻卻如同溺水之人抱著最後一塊木板一般死死抱著樹樁,不肯離開半步。枯黃如亂草的頭髮披散下來,遮住了帶著絕望表情的臉,看上去就像個十足的瘋子。
「再不走連你一起燒掉!」
各式各樣的威脅和不耐煩的聲浪響起,原先熟悉可親的臉孔在火把的映照下,顯出一種猙獰可怕的扭曲來,竟如同地獄中的鬼怪。
「是啊是啊,把她一起燒了!」
這叫聲刺激了男人,他一把拽住女人的頭髮,硬生生地將她從地上拉起,女人並不吭聲,只是用一種無法形容的眼光凝望著綁在樹樁上的人。那是個孩子,低垂著頭,不停地喘息,身下鋪著樹枝和柴草。他似乎感覺到女人的目光,緩緩抬起頭來,瘦得不成人形的臉上有可怕的紅色斑點。
「娘……」
隨著孩子低弱的呼喚,女人發出了不像人類的嘶叫,不顧身後男人還拉著她的頭髮,拚命地向前撲去,就在這時,一支接一支的火把已經向他倆扔了過來。火苗一接觸到孩子身下的柴草,立刻迅速燃燒起來。
「桃花!」
男子大叫了一聲,似乎想衝過去,又停下了腳步。火光中女人和孩子緊緊抱在一起。
「南無曷那多那多羅耶……」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傳來了一聲低沉的佛號。原本晴朗的天空中突然飄來一片雨雲,緊接著,就在火焰所在的方寸之地,落下了一場傾盆大雨,頃刻之間熄滅了火焰。
「啊……」村民們發出了驚呼。他們看到一個僧侶打扮的人正站在他們面前。他的身材高大,雙耳垂肩,雙目朗若晨星,白色的僧衣纖塵不染,甚至連方纔的大雨,都不能沾濕,看上去正如寺廟中的佛像。
僧人的表情甚是安詳。「未作惡孽的人,不應有被燒死的果報。」
「可……可是……」男子張口結舌地道。「小深的病……是瘟疫啊!作為這個村的村長,我不能……不能為了顧惜自己的孩子連累了整個村子……」
「瘟疫嗎……」僧人緩緩走向熄滅的火堆上驚魂未定的母子。
「別過去……」
男人試圖阻止,然而僧人卻好像充耳不聞。他伸出手去,輕輕撫摸孩子的臉。
「啊……」「天哪……」「真是神奇……」
在眾人的驚呼中,那孩子臉上的紅色斑點奇跡一般消失不見,他隨即睜開了眼,對著自己的母親露出天真的微笑,清楚地叫了一聲,「娘。」
「小深……」名叫阿葉的女人抱著孩子,喜極而泣。而在她身後,所有的村民都跪了下來,不停地叩頭,虔誠膜拜。
「佛爺顯靈了……是活佛啊……」
僧人站立著,一手當胸,寶相莊嚴,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的笑。
伏羲堂
內院中
偌瑤安靜的立在毛小方的身邊,兩個人默默一同看向院中的扶蘇木,爾後默然相視。
偌瑤伸出手去,與他相握,「小方,我不是在做夢吧,你真的在我身邊?」小聲的問道。
「確實是在。」毛小方環起手指,與之相扣,視線從偌瑤的臉上移到她已經微微隆起的腹部。
「那我就放心了。」偌瑤笑著點了點頭,眼圈卻突然有點紅了,歷經前塵種種,終於能這樣相知相守。
就這樣站著,期間連言語似乎都是多餘的。
此刻的園中,風依然,落花依然,浮雲向西飄去。
庭院中陶然的風景,兩人的心已隨然…
她偶爾會不經意的望他一眼,若他覺察到了就會回給她一個微笑。
笑容淡淡卻不失溫柔,神定氣閒波瀾不驚。
像這樣,數著雲朵,站在你身邊。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就是兩人此時唯一的願望了。
「師父,師父」這時,阿初一貫的叫嚷聲似乎有些不適時宜的由遠而近跑到了院子。
「什麼事,阿初?」毛小方和偌瑤之間下意識的挪開了一定的距離。
「啊,那個,師父」應該是意識到了自己似乎是出現的不是時候,阿初訕訕的答道,「那個宋廳長想請你去趟警察廳。」
警察廳內
「毛師父喝茶」宋廳長對毛小方說道。
「宋廳長,不知道找我來有什麼事?」毛小方一邊端起茶杯一邊問道。
「哦,事情是這樣的,」宋廳長連忙放下茶杯,似乎是有些神色為難的看一一眼坐在身邊的宋子隆,示意兒子接話。
「毛師父,是這樣的」宋子隆接過了父親的話,「甘田鎮外郊的一個村落,不知道為什麼,一夜之間所有的人,包括牲畜全都不見了。」
「全都不見了?」毛小方微微一驚,放下手中的茶杯。
「是啊」宋子隆點點頭,「如果說是遷移也不應該,哪有人遷移會這麼安靜,何況是整個村子都不見了,而且一點動靜都沒有。」
「這件事好像不大尋常,」宋廳長補充道,「我也派人去看過,但是去的人都說看不出什麼問題,不過……」下意識的,宋廳長頓住了,神色裡似乎帶著一絲的不安。
「怎麼了?」毛小方感覺到了宋廳長瞬間神色的變化。
「問題是,去過那個村子的三個警察都莫名的失蹤了。」宋子隆繼續父親的話說道。
「失蹤?」毛小方一驚,隱約的感覺到事態似乎有些嚴重。
「是啊」宋廳長點點頭,神色不安的說道,「所以我們警察廳才想麻煩毛師父你去那個村落看看,是不是因為有什麼髒東西在作怪。」
下意識的,毛小方沉思了瞬間,「宋廳長不要客氣,我明天就帶阿海阿初去看看。」毛小方回答道,心裡卻是冥冥中,一種莫名的不詳預感油然而生,如果是這樣,那應該不會是髒東西這麼簡單了。
「那就好,真是有勞毛師父了。」見毛小方答應,宋廳長高興的連忙說道,「哦,對了,毛師父,要是有什麼需要,我們警察廳隨時配合。」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宋廳長連忙補充道。
四月的天空晴朗明麗,近處的原野生長著綠色的灌木和青草,顯得生機勃勃,而遠處起伏的山丘呈現出凝重的灰紫,在陽光的照耀下升騰起濛濛霧氣。
「真不愧是春天的景色,出來走走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阿初興致勃勃地看著窗外,大發感慨。的確,此刻的的景色好像是剛剛淬過火的刀劍,能看到鮮明閃耀的光澤,春天給人的感覺相當鋒利……
沒有人回答,走在前頭的阿初轉過頭,發現毛小方和阿海只是走在後面,沒有任何發表意見的意思。
「喂!不要這麼掃興啊!」阿初不滿的喊道。
「一會兒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啊,現在最重要的是保持體力,與其到處張望,不如好好休息。」阿海笑著看著阿初。
「真無聊。」阿初悻悻地說道。
從警察廳回來後,毛小方便帶著阿海阿初前往出事的村子。
聽著兩個徒弟的爭論,毛小方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
「老是想著還沒發生的事,你這樣才會累。要像我,總是看著新鮮的風景,自然就不會覺得疲勞了。」阿初不服氣的辯駁道。
「可是,好像沒什麼新鮮的風景吧?」阿海苦笑著。
「呃……怎麼沒有?是你沒有注意而已。你看,那座山,因為遠近的不同角度也不一樣,有時候象奔馬,有時候象羔羊。還有,剛剛飛過去的那隻小鳥,其實跟隨了我們很長時間了,最有趣的是,我在看它的時候它也歪著腦袋打量我。」
「那隻鳥?」毛小方微微一驚,順著阿初的視線望去。果然,一隻黃色羽毛的小鳥一路飛著,微微偏著頭,睜著一雙烏黑滾圓的眼睛望著同行的三人。
「奇怪……」毛小方微微皺眉。
「怎麼了師父?」阿海機警的問道。
「不是尋常的鳥。」毛小方篤定的說道。
「噯?」阿海阿初隨著毛小方的步伐幾乎同時站立。
毛小方伸出手去,凌空畫了一道符咒,雙唇微動,隨即那鳥兒就飛到了他的手中。
「是幽冥鳥。」
「幽冥鳥?!」阿海阿初不自禁的都疑惑地瞪大了眼睛。
毛小方用左手凌空又畫了一道符咒,把手指放在鳥的身上,那隻鳥便凌空飛起,繞著他們身邊盤旋一周之後,消失在澄藍的天空裡。
「這裡怎麼會有幽冥鳥這種東西?」大為吃驚的阿初望向毛小方,試圖得到一個解答。
然而毛小方沒有說話,臉上卻出現了沉思的表情。「竟然是……」這句話用了極低的聲音說出來,又頓住了。
「師父,是不是出了什麼事?」阿海警覺的問道。
「一會兒你們要保持警惕,千萬不要掉以輕心。」毛小方沒有直接回答,「我們應該快到了吧?」
「是啊,這座山背後,就是失蹤了所有人的村子了。」阿海連忙打開了手中的地圖。
「嗯」見到幽冥鳥後,毛小方的臉色不易覺察的微微暗了暗。
三人在村口停下。
毛小方帶阿海阿初向村裡走去,然而就在進村之前,毛小方下意識的猶豫了一下,「阿海阿初,這個你們拿著。」毛小方從隨身帶著的乾坤包裡拿出了兩枚古銅錢遞給身邊的兩個徒弟。
「這是什麼啊?」阿海阿初微微愣了一下。
「是秦代銅錢,可以護身」 毛小方謹慎的說道,「這裡的狀況還不清楚,可能會有危險,千萬不能離身。」
「是,師父」阿海阿初鄭重其事地把股銅錢揣入懷中,隨即三人一前一後,走進了村子。
四周安靜得出奇,通常的鄉村,有雞鳴與犬吠,耕牛或騾馬的嘶鳴,偶爾還有大人的寒暄與孩子的吵鬧。如果是收穫的季節,那麼打穀的聲音也會此起彼伏地灌入耳中。但這裡,相當奇怪,竟然什麼聲音也沒有,靜悄悄地像是一切都已熟睡或者——死亡。
「那些人真的全都不見了嗎?」阿初疑惑地說道,剛一開口就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在這樣絕對的寂靜之中,話語聲實在是太響了。
毛小方的臉色看上去有點凝重,他沒有回答博雅的話,自顧自地推開了一扇門。門裡也是空空如也,灶上的灰塵積得很厚。
「師父,難道……」阿海動了動嘴唇,終於沒有把那個最可怕的設想說出來。
「不是。如果村裡人都死了,至少還有留戀不去的遊魂。而這裡實在是太乾淨了,瘟神、疫鬼、妖物……什麼都沒有。這樣乾淨的地方我還是頭一次見到。」毛小方篤定的說道。
「那怎麼會這樣啊?」阿初耐不住性子。
毛小方默然。突然,寂靜的空氣中傳來數聲鳥啼。
「是它!是那隻鳥!」阿初叫道。
果然,就在一樹鵝黃色的棣棠花上,立著那只跟隨他們一路前來的小鳥。鳥的顏色與花的顏色十分接近,如果不是它在鳴叫,根本就無法發現。它似乎感覺到了兩個人在看自己,於是輕盈地一振雙翅,向前飛去。
「跟上它!」毛小方叫道,同時向著鳥飛的方向疾行。
三人跟著小鳥,一直出了村子,來到先前的那座山中。桃花正開得盛,整座山如同被紅雲籠罩,又好像是燃燒著滿山的天火。
「哇,甘田鎮也有這麼漂亮的地方,改天一定要帶舒寧來才行!」阿初睜大了眼,發自內心地讚歎道,而毛小方此刻卻緊蹙著眉頭。
鳥兒此刻飛進了桃花叢中,轉眼便不見了。
「師父?」阿海緊張的叫道。
「進去看看。」毛小方矯健的身體毫不費力地從兩株花樹之間穿了過去,然後又伸出手來拉阿海阿初。等到阿初他們終於擠進了身子,兩人突然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哇!」
這樣的驚訝毫不奇怪,出現在毛小方他們三人人面前的幾乎是另一個世界。滿地鋪著茸茸的細草,開滿各式各樣平時難以見到、叫不出名字的花朵。清澈的泉水從山谷間流過,閃動著碎銀的顏色,擊打出清脆的旋律。到處是悅耳的鳥語,彷彿這裡便是無憂無慮的天堂。
「這……這到底是?」阿初張口結舌,回頭望望狹窄的出口。如果不是鳥兒帶路,絕對不會想到在這樣荒涼的山中,還藏有這麼一個神奇的地方。
「桃花源……」
「師父,什麼桃花源啊?」阿海不解的問道。
「陶淵明寫的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個打魚人發現了一處隱秘的勝境。這裡的情景,與故事裡的桃花源非常相似。」毛小方若有所思的回答道。
「怎麼會有這樣的地方?」阿海奇怪的問道。
「暫時還不太清楚。不過,如果我猜得不錯,村子裡的人應該就在這裡。」毛小方說道,然而,話音未落,從前面的樹林中探出一顆小小的腦袋,一雙漆黑的眼睛好奇地盯著這三個不速之客。
「咦,這裡有個孩子!」阿初興奮地叫了起來,然而那孩子像是因此受到了驚嚇,猛地後退了一步,撒腿奔跑起來。
「站住!別跑!」這叫聲絲毫無助於阻止孩子的腳步,相反卻讓他跑得更快。正當阿初準備追上去的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那孩子的面前似乎出現了一道看不見的牆,他徒勞地作出奔跑的姿態,卻無法前進一步。阿初驚訝地回過頭來,正看到毛小方順勢收回了下咒的手指,他封住了結界。
「別怕,我們不會傷害你。你叫什麼名字?」阿海連忙上前問道。
然而,回答阿海的是沉默,那孩子的眼神驚恐而充滿戒懼。
「師父,怎麼辦……」阿海苦惱地抓了抓頭,求救似地望向毛小方和阿初。而阿初撓撓頭轉移視線,故意裝作沒看見師兄的目光。
「這樣吧,」終於想到了主意的阿海說道,「你把名字告訴我,我也把我的告訴你。我們交換,這樣誰也不吃虧。我先說,我叫阿海。」
不知是因為相信了面前這個陌生人的話,還是相信了他清澈誠懇的眼神,孩子終於怯生生地開口。
「我叫小深……」
「師父」阿初開心地叫了起來。「喂,他說他叫小深!」
「小深。」毛小方點點頭,「這兒就你一個人嗎?」
「不是……」
「哦?那麼別的人呢?」阿海阿初急切的問道。
孩子的小手向林中一指。「在佛爺那裡。」
「佛爺?佛爺是誰?」阿初茫然的問道,一時間有些摸不清頭腦。
「佛爺就是佛爺,」小深眨動著大大的眼睛,眼神裡滿是崇拜和嚮往。「他救了我和娘,也救了村裡的人。」
「唔……」阿海阿初更迷茫。
「到底是……」阿初剛想追問,卻被毛小方用眼神阻止了。小深向他倆揮了揮手,逕自跑進林中。毛小方望著薄霧瀰漫的樹林,現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師父?」
「我們走吧。」毛小方說道。
「呃,去哪裡啊,師父?」阿海問道。
「總得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毛小方這樣說著,一邊向林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