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施弘覺和李文波帶著禮物親自去拜訪工商局的劉女士。
路上他問衛峰是怎麼找到她家地址的?衛峰說下午去時沒有開車,縣城並不大,就南北幾條街道,他們守候在工商局的外邊,在她下班回家的路上悄悄跟蹤到的。
「行,夠機靈的,得給你記一功。」施弘覺高興地說。
「老闆,我看咱們的車是不是停遠一點,別讓胡瘸子的人盯上了,再給劉股長添麻煩。」文波心細想得周到。
就這樣,衛峰把車開進了一條小巷子,停在一家燈火通亮的人家大門口。他們下車後穿過街區,七拐八轉到了一個棚戶區,衛峰指認了地點後就匆忙拐回去看車了。
敲開門後,劉女士沒想到竟然會是他們到家裡找她,有點驚慌失措,「怎麼,你們找到這裡來啦?」
「您不必害怕,我們是國有企業的,不是社會上的其他人員,您沒有必要害怕。」李文波趕緊向她解釋,想讓她情緒放鬆下來。
說著,把帶來的禮物放在桌子上,客氣地給她介紹說:「這是我們公司的領導,給您添麻煩了,所以特地來看看您。」
「知道,上午見過的。」劉女士略微放鬆了點情緒,拉過來把椅子,「這位領導,你請坐吧。」
她家住的是老式的平房,房間不大但收拾得很乾淨,就是傢俱比較簡潔,一看就是個經濟條件普通的家庭。
她先生是個大個頭,戴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顯得挺沉穩,見施弘覺落座後,就開誠佈公地問他:「這位領導呀,晚上來訪不知有何貴幹?既然是到家裡來了,這裡方便,就用不著轉彎抹角了,有什麼話您不妨直說就行。」
「噢,沒什麼,只是覺得白天到局機關打攪了劉股長,添了麻煩,來家裡拜訪一下表示歉意,還望劉股長海涵。」施弘覺並沒有直接進入話題,他內心清楚,只要是開口直奔來意,劉女士肯定會直接請他們出門,就什麼話也都沒機會說了,他此來的目的是想說服劉女士,即便不成也想通過溝通弄明白為什麼工商局如此忌諱出這樣簡單的證明材料呢?掌握的情況多一點也好分析問題考慮對策。
「哪裡,哪裡,沒幫上你們的忙,還請您見諒才是。」此時她的語氣比上午時緩和多了,要說這兩口子說話都挺有修養的,即便是態度強硬過,也是環境所迫,應該並非其本人原意,還是可以理解的。
「劉股長,我們是綠洲市一個國企大公司的,遠道而來,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的,兩眼一抹黑什麼情況也不清楚,有困難除了政府的工作人員,我們還能找誰呢?所以,三番兩次去找您,並不是非要給您添麻煩,也是出於無奈呀,有冒犯的地方,您千萬別往心裡去,多多見諒。」施弘覺情真意切地道歉。
也許真誠所至,劉女士的丈夫接過他的話說:「我聽我愛人說啦,你們也是上當受騙了才去找的,沒什麼不該的,用不著那麼客氣。不過也得請您理解我們的苦衷,不瞞您說,我兩口子和你們一樣,也是外鄉人,她是北京的,我是省會的,都是上學畢業後分配到這裡工作的,嗨,運氣不佳呀,這輩子落戶到這樣偏僻貧困的環境裡也是夠窩囊的,工薪收入微薄,就這還沒有保障,財政上經常拖欠,日子過得很緊張,您看我們家這樣子,就知道我們的生活水平是什麼狀況了。唉,回老家去吧,工作沒著落,不走吧,困在這山城裡又沒出路,真得很頭疼無奈,我們也十分不容易呀。」
聽著那男子低沉委婉的如泣訴說,施弘覺的心頓時也跟著他的情緒低沉起來,他完全能體會到對方的內心滋味,這山城就是他們的苦海,苦海無邊,可是回頭哪兒又是岸呢?
「對不起,我們的來訪引起了您的傷心,真不好意思。」他不覺心生憐憫,這時候他總算理解了劉女士的態度為什麼生硬了,原來他們生活得如此辛酸,比我們的遭遇還苦哇。
「您能找到我家來,說明你們也很誠心並無惡意,也是萬般無奈才來的,我十分同情你們的遭遇,可是十分抱歉,我的確是幫不了你們的忙。」劉女士此時頭腦很清醒,並沒有因為感動而改變態度。
說著,約莫茶壺裡的茶水已經泡好了,就站起身來給客人倒茶,接著說下去,「這位領導親自來,也許您是想知道其中的原因吧,現在我可以告訴您了。」
她到完茶後,挪把椅子坐到施弘覺的對面,喘口氣後慢慢地敘說了起來。
原來這山城是個很貧窮的地方,經濟落後,這裡的人也本分老實,所以,他們也沒遇見過什麼麻煩,工作也盡心盡責,態度非常好,深受群眾稱讚。
可是前幾年經商大潮風起雲湧也波及到了這個乾渴的山城,一時間社會上熱鬧了起來,辦公司開工廠的如雨後春筍般地冒了出來,有官辦的也有私人的,甚至機關、學校、軍隊後勤等亂七八糟掛靠單位都一窩蜂地熱衷於經商,沒技術缺資金,就把貨物倒來倒去,最後豆腐也盤成了肉價錢,東西沒增加,可價碼卻堆的老高,壓垮了不少公司,沒多久許多還沒發展成型的企業就又悄無聲息地偃旗息鼓了,關門的、倒閉的唉聲一片,於是出現不少三角債、多角債、交叉債務,還有以次充好、假冒偽劣、無照經營、地下黑工廠、黑作坊等等,經濟秩序混亂不堪,好多人為此官司纏身禍端不斷。
經常有機關單位或者是企業、個人來找我們仲裁或取證,我們局也秉公辦事,只要屬實就給人家出材料,按常理說作為行政機關,這也是應該做的和應盡的社會責任,但沒想到山城不大卻人際關係十分複雜,三教九流各色人物都有,很多事情都會涉及到這些人的利益,因此而得罪了不少人,局裡不少幹部接到過恐嚇電話,甚至遭到圍堵辱罵或者挨打,一位副局長因為出庭作證,夜間半道裡被人用鐵棍打斷了一條腿,成了殘疾,一個仲裁幹部因為沒徇私情,小孩子上學的路上被人無端暴打,恐嚇得學校都不敢去了,這些事件到如今都沒有個結果,越發令人恐怖不安,弄得現在是人人自危,沒人敢說真話了,從此除了集體研究,就再也沒人敢出什麼證明材料了。
最後她歎息地說:「聽了這些情況,恐怕您就明白了。所以,您也別怪都不願幫您,是因為得罪不起那些惡人,這個縣城太小了,城東罵人城西就能聽得到,我們都是小老百姓,更不敢惹禍上身,求求您放過我吧,別再來找了,否則今後我就很難在本地安生了。」
聽她這一番敘說,施弘覺啞口無聲了,看來她內心裡對這裡的惡劣環境充滿了懼怕,寧肯不做好人也不想招惹是非。
雖然不軟不硬地吃了閉門羹,卻令他無言可對。想瞭解的人家已經明確無誤地告訴你了,想求的事情人家也把話堵死了,還能說什麼呢?
「既然如此我也不說什麼了,很理解您的處境,謝謝您能告訴我們這些,這就是對我們的幫助,告辭了。」他很冷靜,知道戲已經演完了,該收場了。
走在黑黢黢的小巷裡,頂著冷颼颼的夜風,施弘覺不由得伸手豎起了外套的衣領,雖然剛才劉女士沒給他說話的機會,但他感覺著不虛此行,起碼是知道了工商局的態度和原因,看來這條路已經行不通了。而且對山城也有了進一步的瞭解,這地方的社會氛圍陰森森的,就像山城這夜裡的刺骨寒風一樣,刺痛人心。
坐到車裡後,文波冷不丁的說:「我怎麼感覺著這裡跟敵占區一樣,有著這裡還沒解放的感覺,你聽這裡人說的,這個社會一點也不像**的天下,太令人失望了。」
「這地方太窮了,我在這裡看了這麼長時間了,許多人家的燈都是一會兒開一會兒關的,連電也捨不得多用,太可憐了。」衛峰邊開車邊有感觸地說,他還說:「嘿,剛才我還抓到了一個賊。」
「喲,什麼樣的賊呢?」文波問他,「你咋抓住的?」
「你們才走不大會兒,我正坐在車裡聽收音機呢,忽聽外邊有人喊抓賊,我抬眼看去,前邊不遠處有個人影往這邊跑來,後邊幾個人在追,當時我什麼也沒想就打開車門下去了,站在車子的後邊黑影裡,等那個賊擦著車邊跑過來的時候,冷不丁一伸腿就把他絆趴下了,那幾個人攆過來,上去就摁住了那個賊,等那人爬起來的時候,才看清楚原來是個中年婦女。哪兒像個賊呀。」
「你行啊,還見義勇為呢,那人偷了什麼呀?」
他邊開著車邊繼續說:「抓住她的那幾個人,有男有女,年齡也有老有少,看樣子是一家人或者有鄰居幫忙,那夥人從她手裡奪過去了一小捆肉條,有個年輕點的男子打了她幾巴掌,嘴裡喊著『我叫你偷!』那個女的雙手抱頭護著臉,嘴裡不停地哭喊饒命,『求求你們放過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有個年紀大的老大娘拉住了男子的手說『別打了,沒拿走就算了,看她也怪可憐的,就放她走吧。』他這才住手不打了,那個賊趁機就跑掉了。他們還直感謝我的幫助,老大娘說『謝謝你了,我說這幾天怎麼老丟東西,就特別留神起來,今兒個剛掛到房簷幾塊涼的鹹肉,天黑正準備收到屋裡去,還沒出來取就聽見院子裡有動靜,幸虧發現得及時沒讓她偷走,這是我們準備冬天熬菜吃,要是丟了這冬天還吃什麼肉呢。』真囉嗦,我聽著心煩,不就幾塊肉嘛,至於全家人興師動眾地追趕嗎,要知道他打人家,我就不絆倒她了,咳,這兒的人連塊肉也偷,咋這樣呢。」
「那你可沒立什麼功,等於幫他們打了那個婦女一頓,罪過,罪過矣。」文波不以為然地挖苦他。
「說得也是,我真後悔愛管閒事兒,人要不是沒錢買吃的,能去偷拿一點吃的東西嗎?不過人窮不能喪志,偷拿人家的東西就不對。」
「是呀,人窮志不短才對,你們沒見這一片不是平房就是棚戶,典型的貧困地區,而且整座縣城都冷清蕭條,這一切都是經濟條件落後所造成的,沒吃的偷吃的,缺錢的生法子調點想弄錢,這也符合邏輯,在困苦中掙扎的強烈求生慾望,就難免會出現利令智昏或不擇手段的現象了,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劇喲,這個偷肉的婦女和劉女士她們就是這場悲劇裡的群眾演員,是這個社會最底層、最苦難的人了。」從劉女士家出來,施弘覺的心就堵得慌,又聽衛峰講了這麼件事兒,他感觸更大、更深,情不自禁地發著感慨。
此行雖然沒達到預期的目的,但他已經滿意了,從他們兩口子那黯然失神的目光中,他讀出了善良、困惑和無奈,還能要他們做出什麼樣的貢獻呢。
他言不由衷地說:「文波呀,剛才在劉女士家你也看到了,她們的情景也很艱難呀,我們只是賭輸了幾萬塊錢,而她們輸得可是一生的幸福,比起他們的狀況來,咱們萬幸多嘍,打道回府吧。」
晚上八點多回到招待所,大家聚在一起簡單回顧了一下今天的情況,感覺著十分盲目和困惑,情緒異常低落,一點也打不起精神來,看大家精神打蔫,施弘覺感到大家晚飯沒吃好,就叫衛峰去街上買點吃得來補個夜宵。
他一邊聽大家議論著,一邊抽著煙琢磨著接下來該怎麼辦,現在的情況是,走公安這條快捷線顯然是遇阻遭困,此路一時走不通了,法院也已經起訴了,措施不力也受到解封帳號的干擾,基本上也是停滯不前了。
那麼還有什麼途徑可以找呢?他還真是煞費心機苦思不解,沒有思路了。光聽著大家在那裡七嘴八舌喳喳,他並不插話。
說話間,衛峰和小婕從街上買酒菜回來了,他對施總說:「老闆,這酒可是有些檔次低了,你別嫌不好喝。」
施弘覺拿起酒瓶一看,「嘿,你小子挺會買酒的,怎麼知道我愛喝二鍋頭呢?」
「嘿,別提了,前邊不遠就有個夜市,挺熱鬧的,賣什麼小吃和酒菜的都有,就是沒有好酒,問了幾個賣酒的都沒找著合適的,有個攤主問我到底想買什麼酒,我說四五十元一瓶的酒就行,他說:『嗨,你別找了,這條街上都不會有。』我問他為什麼,他說:『賣貴的誰喝呀?這兒就只有幾塊錢一瓶的好賣,最好的就是十幾塊一瓶的酒,我說老弟,你就湊乎著喝吧。』我怕其他便宜酒不真,別再買著勾兌的假酒了,就買了兩瓶二鍋頭,這北京二鍋頭本來就便宜,一般不會造假。」
「行,挺會動腦筋的,這北京二鍋頭是糧食釀造的,既便宜又好喝,喝酒就是要喝度數高的,香醇濃郁,喝著痛快過癮,好,買得好。」他誇獎衛峰會辦事。
他們幾個人拉開茶几擺了一桌子,小婕找來一些茶杯,給大家斟酒,小郭拿著牛肉火燒夾問:「誰晚飯沒吃飽,就先吃一個填填饑。」
「來,喝酒,無論事情辦得怎麼樣,弟兄們不能灰心喪氣,還得挺起精神才對。」施弘覺招呼大家說,他知道大家不但忙乎而且還內心緊張擔驚受怕,有意安排些酒菜好讓大家心情放鬆一些。
這是他的習慣,遇到不高興的事時,想不通就暫時放下不想了,喝酒放鬆,等有心情的時候再考慮。
「咳,這山城也太黑暗了,我咋覺得跟過去書上說的舊社會那樣,壞人當道,就沒人敢治他們。」小郭喝了一口酒,納悶地說。
「你別說,真跟到了敵占區一樣,」鄒巖一邊吃著,一邊說:「小郭你看過《敵後武工隊》那本書沒有?據我推測,這地方就有可能是書中所說的偽軍劉魁勝、哈巴狗和侯扒皮他們活動的地帶,我看那胡瘸子就跟他們一樣壞,他要是敢來賓館找咱的事兒,我非把他那條好腿也打裁壞了不可!」
喝著酒,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熱鬧了起來。
「小趙,你說藍庭長住院了,知道住在哪個醫院嗎?」施弘覺沒心思喝酒,喝了幾口就喝不下去了。
「不知道,法院裡根本就不好找到人,他們只說他住院沒上班。」
「噢,明兒上午你再去法院打聽一下,我想拜訪一下這個藍庭長。」交待完事情,他斟了半茶杯酒,端給了衛峰,「來,今天你表現不錯,獎勵你一杯。」
「啊?這就算獎勵啦?要獎也得弄杯五糧液什麼的好酒呀。」衛峰笑嘻嘻的貧嘴。
「這就不錯了,要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連貓尿也喝不上啦。」小鄒逗他說,「你喝不?不喝我可就喝了。」
「去,少插嘴,別說是酒了,這就是杯黃連湯也是我掙的,也輪不到你喝呀。」說著,衛峰一仰脖子,咕咚一下把半杯酒就喝下肚去了,「痛快!」
酒是個好東西,能讓人興奮。他們幾個人緊張忙活了一天了,特別是小郭他仨來這裡都快一星期了,人生中頭次遇到這樣惡劣環境,不解,憤怒,擔心,懼怕,一頓安生飯也沒好好吃過。現在有領導親自來這裡坐鎮,他們覺得心裡踏實多啦,飯菜雖然簡單,但是大家還是開心地吃了頓舒心飯,喝了個高興。
趁著酒興,那幾個年輕人回三樓房間去打牌了。
小婕忙不停手地把殘羹剩飯收拾乾淨,又把桌椅擦了一遍,給施弘覺沏上杯新茶,關心地說:「領導,時候不早了,您休息吧,有什麼事兒再招呼我,我就住在隔壁。」
說畢,她退到門口,輕聲說了句:「我走啦。」就帶上門回房間去了。
是該休息了,施弘覺伸伸腰身打了個哈欠,他太疲睏了,不是身體累而是心累,簡單地沖了個澡就上床了。
冷月從窗戶裡照進來,微弱的月光瀉到了室內的地毯上,把衣架的影子投到了牆壁上,似乎是一個蒙面大盜站在那裡,猙獰嚇人的,可這情形在他看來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因為比這更可怕的是眼前面對的現實,那錯綜複雜的社會和安全不保的環境才是真正令他感覺到黑暗恐怖的事情。
輾轉難寐,睡不著,於是他就披衣坐起來,也沒開燈,摸索著從床頭櫃上拿起煙盒,抽出來點上一支煙,在黑暗中抽起了香煙。
這施弘覺素常是個十分謹慎的人,特別是擔任領導職務後,做事處處注意講究方法,職責內的事情大膽負責,超越權限的事情從不越雷池半步,是個頭腦冷靜辦事有分寸的幹部。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這些年來多少大是大非驚濤駭浪都平安闖過來了,卻「陰溝翻船」栽倒在了這小山城裡來,被一個不入流的小痞子給下套耍了,這個氣惱讓他心裡實在不平衡且不甘心,但這心情當著部下的面兒又羞赧說出,只有自己默默承受著。
從現在瞭解的情況分析,這裡情況如此複雜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料,遇到這種進退維谷的尷尬境地也是前所未有的,但他沒失望,因為他並不是個怕事兒的人,不會因這點困難而手足失措和膽怯,他在思索著,下一步該怎麼辦?
月朗星稀,夜深了,看來這又是他的一個難眠之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