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金民宇躺在輾轉反側卻仍無法入睡。他披了件罩衣走出後院,聽著滿山蟋蟀煩躁地鳴叫聲,望著天空幾盞稀疏的零星,不由更覺得明天一片迷茫。想著滿懷希望而來到最後仍是一場空,秀娜離開這個世界已經成為即定的事實再也無法挽回了。雖然也算是替秀娜完成了臨終前的心願,可明天自己又該做些什麼呢?沒有秀娜的日子裡,一切事情都好像變得毫無意義,他甚至想過乾脆就在這農村裡做一個農夫再不回去了,那樣也可以和秀娜朝夕相伴……
正暗自惆悵得出神,忽然聽見身後有人來到。因轉過身,眼前卻是一驚地脫口而出道:「秀娜……」
翠花笑道:「我不是秀娜,我是秀娜的妹妹張翠花。」
金民宇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地緊緊盯著翠花說不出話來,那細柔的眉梢,清澈的眼神,還有那曾今刻骨銘心吻過的唇,分明就是金秀娜沒錯,這會卻不能立刻前將她擁在懷內,甚至連秀娜的名字也不能叫出來。他只覺得心靈深處被深深的鞭笞著,鮮血一滴滴快要從眼眶裡溢出來。
「幹啥那樣盯著人瞧?」翠花被瞧得不好意思道:「我和姐姐長的很像嗎?」
「哦……是,」金民宇生硬的擠出個笑容,極力壓抑住心內的波瀾回道:「你和秀娜……真的很像,我為早的事情向你道歉,對不起!」
「沒關係,爹已經和我說過了。」翠花不以為然的,稍待一會兒又道:「那,我該怎麼稱呼你呢?我可以叫你姐夫嗎?」
金民宇楞了楞,隨即有點尷尬地回道:「我和秀娜是打算結婚的關係,可是還沒有來得及走進教堂。」
翠花道:「沒事兒,在我們這兒,就算是戀愛階段也可以這樣稱呼了。那我以後就叫你姐夫?」
金民宇雖覺得有點彆扭,但轉念一想又覺得聽起來格外親切,彷彿與秀娜的關係又走近了一些似的,正在暗暗揣摩著,便見翠花又問道:「姐夫這麼晚了還不睡,一個人在這發什麼呆啊?是不是不合適?」
「不是,很好。」金民宇解釋道:「我只是有點睡不著所以出來想點事情。」
「姐夫你是在想姐姐?」翠花一語道破他。
金民宇不答卻反問道:「你不想你姐姐嗎?」
「還好啊。」翠花不以為然道:「只是好不容易知道有了個姐姐卻沒有機會相處一天,覺得有點遺憾罷了。」
金民宇見她言辭間並沒有一點悲憫的神色,正有些不悅,但轉念又一想:從小就沒有見過面的姐姐也難怪她不會覺得太悲傷了。因此話鋒一轉又反問道:「你呢,你也沒睡呢?」
翠花清了清嗓子道:「我聽爹說明天會去市裡,還把我拜託給你照顧兩天是不是?」
「好像……是有這麼一說。」金民宇有些尷尬的回答。
翠花面色一改,突然嚴肅道:「我來這兒就是想來跟你說,雖然爹是那麼說可你別真當回事兒。我可不需要別人來照顧尤其像你這樣的陌生人。這兩天你就做為客人老實的待著,看在姐姐的面子我也會招呼你的,不過千萬不要有什麼別的想法知道嗎?」
金民宇見她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禁感到好笑,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秀娜的情景也是對她說了那樣一些反感的話,現在再要後悔卻已經萬萬不可能了。他輕輕笑道:「放心,我不會干涉你做任何事情的,你就當我是件工藝品的擺在那裡就行了。」
翠花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哪有人那麼比喻自己的,再說咱家也放不起你這樣貴重的工藝品啊。」她想到什麼忽然話語轉道:「姐夫,聽爹說你家裡很有錢是?你在韓國是個富翁嗎?」
金民宇嘲弄自己的笑道:「和一般人比起來,我算是有一點錢!可現在已經不是了。」
「哦,你破產了嗎?」翠花詫異的。
金民宇轉望向天際的深淵處喃喃道:「錢再多也換不回秀娜,秀娜就是我最珍貴的全部……秀娜走了,我就變成一無所有的乞丐了。」
翠花眼睛眨巴眨巴,似乎還不能理解他話的意思。便又問道:「你……很愛姐姐嗎?」
金民宇苦笑一聲不知道如何作答,對秀娜的感情又豈是單單用「愛」可以言容的?想了一陣才緩緩回道:「我只知道,生命關頭如果有機會再從新選擇一次的話……我還是寧願能活下來的那個人是我。」
翠花切他一聲極其蔑視道:「哪有你這樣自私的人啊,看來一點也不愛姐姐呢!」
金民宇不顧她的嘲諷,自顧地凝神著遠方喃喃道:「活著的人,遠比死去的人更痛苦。現在想來,我可以留下來承受這些痛苦而不是秀娜,真的感到很慶幸啊……」
這是幾個月來金民宇睡的最安詳的一晚。就像一切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金秀娜也還在身邊沒有失去。睡夢中他還與秀娜一起在仙境般的花叢中擁抱,相互訴說著情話。還正在充滿幸福甜蜜的關頭卻被翠花從邊拍醒……
「姐夫快起來了,太陽都曬屁股了。」
金民宇勉強撐開惺忪的眼,對剛才夢裡的事情還意猶未盡的:「幹什麼一大早的把人叫醒啊?」
「還早啊?都快點了。」翠花不由分說的將他拉起來:「趕快起來漱洗一下,吃完早飯跟我下地裡幹活去了。」
「幹活?幹什麼活?」金民宇莫名其妙的樣子。
翠花道:「當然是幹農活了,雖然你是姐夫可也不能在這兒白吃白住的啊。」
「那樣如果不行的話……」金民宇懶懶打個哈欠道:「我付錢也不可以嗎?」
「是誰昨天晚還說自己是一無所有的乞丐來著?」翠花把眼一橫咕囔道:「既然是乞丐就更要打起精神來了,要辛勤勞動的人才有飯吃知道嗎?」
「要努力工作的人才會有口福……」金民宇想起金秀娜常說的話竟然與翠花那麼相似,他不禁的吃了一驚。又盯著翠花打量了半晌疑惑道:「你……真的不是秀娜嗎?」
翠花無語的歎口氣道:「再和你說最後一遍,我叫張翠花,不是你想的那個我的姐姐。秀娜也好,杏花也好都已經不在了,你就接受這個事實!」她見金民宇一副黯然失神的樣子,知道自己的話語略重了些,因此又岔開話題道:「早飯已經做好了,我去盛出來。你快點弄完就出來哈。」說完立刻轉身離去。
「到底是不是秀娜呢?」金民宇凝神著翠花離去的身影癡了半晌,最後終於下決心的自語道:「不承認自己是也沒關係,我一定會證明給你看的……」
金民宇梳洗完畢走出房間,看見廳裡的客桌擺好了一缽煮過幾頓的粉條肉,一盤炒土豆條,還有一小碟醃茄子。翠花端了兩碗炒過的剩飯出來,飯碗裡還散發著陣陣鍋巴的清香。
「快坐下吃,」她一面分配好碗筷一面招呼金民宇道:「多吃一點,待會兒好有力氣下田幹活。」
金民宇端過碗,筷子在嘴裡吮吸著卻並不開動。
「怎麼了?菜不合胃口嗎?」翠花奇怪道:「鄉下地方沒什麼好招待,你就將就一點。」
「不是那樣,菜很好,不過……」他眼珠溜溜地轉動著:「你家有辣椒嗎?要很辣的那種。我是只要有辣椒就算沒有其它的菜也可以吃飯的人。」心裡暗暗盤算著:金秀娜是不能吃辣的,如果翠花也不吃辣椒的話雖然不能證明就是秀娜,至少也能給自己的猜測增添幾分把握。
「姐夫要吃辣椒嗎?」翠花想了想道:「你等一等。」轉身去廚房,不一會拿來一碟綠油油整條的青辣椒。用一點醋和蒜瓣拌著給放到桌。「這個雜交的新品種,可夠勁了!你試試。」
金民宇用筷子夾了一根,自己先不吃卻放到翠花的碗裡道:「既然說的那麼好,可不能光我一個人吃,你也嘗點。」
「好啊!」翠花不客氣的夾起青辣椒來就咬掉一口,扒了兩口飯再吃一口便若無其事的將整條辣椒都吃完。末了還又夾一條放在碗裡。直看得金民宇目瞪口呆的不信道:「這辣椒是假的?」他自己也夾了一條咬一小口,開始還覺得只是舌尖有點麻麻的,到後來簡直就像整個口裡火山爆發一樣的的燒灼。張大嘴只有出來的氣,沒有進去的氣。
翠花見他難受得氣也喘不過來,趕緊倒一杯涼茶給他。金民宇乾脆連茶壺也搶過來,仰起頭一飲而盡。又伸出舌頭吁吁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勉強能開口說話了。
「阿唷,這是什麼辣椒啊?簡直要人的命。」他本來不甚標準的普通話更顯得更加滑稽。
翠花又可氣又好笑道:「明明不會吃辣,幹嘛非要說自己是沒有辣椒吃不下飯的人啊?這下自討苦吃了?」
金民宇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大失所望之於,心內卻仍然不甘心地暗道:「一定是什麼地方弄錯了,我可是不會就這樣放棄的。等著瞧,一定會證明給你看,你就是金秀娜的!」
吃過早飯,翠花簡單地收拾下碗筷便拉著金民宇來到田間。金民宇雖然百般不情願,卻也硬被她逼著脫了鞋襪和翠花一起赤著腳走進泥田里。看著粘粘的泥巴糊在雙腳和小腿間,頓時皺眉說不出的厭惡。
翠花卻不管那麼多,扶起倒在田間的一架拉犁,抽出綁在面的兩根髒兮兮的舊麻繩遞給金民宇道:「把這個背開始幹活!」
「什麼?叫我用這個?」金民宇吃了一驚,隨即又有些惱火道:「這種東西我在電視也見過是幹什麼用的,可是現在都什麼年代了,該用工程車才對?」
翠花蔑視他一眼道:「姐夫說的那個太貴買不起,就是生產隊也沒幾輛呢。」
金民宇不服氣道:「就算那樣,至少也應該有頭牛?」
「牛嗎?我有啊。」翠花一臉暗笑的神情。
「在哪兒呢?」金民宇四周望望不見牛的身影。
翠花撲哧一聲笑出來道:「這麼大一頭牛站在面前,難道你沒有看見嗎?」
金民宇一楞,才知道她是在說自己。正要生氣來著,忽然想到以前金秀娜不也是經常的那樣挖苦自己嗎?現在每每回憶起那些兩人鬥氣的情景來,就會感到說不出的溫馨和甜蜜。想到這裡,他不再推辭地接過繩索套在肩膀。
晨曦過後,陽光漸漸猛烈起來。翠花在後面扶著犁,金民宇則在前面一步一步艱難地移著步子。還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便早已是大汗淋漓不止,只覺得唇乾舌燥,渾身酸痛無力了……
「不幹了不幹了……」金民宇扔下繩索賭氣地嚷嚷:「這也算是人幹的活嗎?想要累死人啊?」
「怎麼不是人幹的活了,爹和我天天都這樣幹呢。」翠花一臉鄙夷的神色奚落他,轉而又走到他面前換副語氣道:「真的不想幹了?」
金民宇想到金秀娜每次放軟下口氣時往往更加可怕。因此心裡又有些發怵,嘴卻仍不肯讓步道:「不幹了,打死我也不幹了。」
「真的不想幹了的話……」翠花向金民宇伸出手。
金民宇嚇得雙手擋在頭前,誰知道翠花卻並不是要打他,只是用一根手指在他肩頭被繩索勒出血印的地方輕輕一戳……
「哎喲!」金民宇傷口吃痛頓時生氣道:「你幹什麼啊?」
「對不起,」翠花似疼憐地望著他肩的那些淤傷柔聲道:「姐夫要是累了的話就別幹了!」
金民宇有些意外的望著翠花,見她眼波如流並不像在說違心的話,心中卻又有些失望地暗忖道「看來真的不是秀娜呢,如果秀娜的話……」他想到自己被五花大綁的套在車架前,金秀娜則坐在後面的鑾架手裡揮動著。身邊的一頭老黃牛「牟」的一聲似乎在嘲笑他道:「老兄,看來你的命運比我還苦呢……」正胡思亂想中,卻見翠花解下自己頸的毛巾輕輕替他拭擦著額頭的汗水道:「姐夫你去旁邊歇息著,這裡讓我來就好了。」
金民宇心中一動,立刻又挺起胸膛來道:「伯父臨走的時候還叫我好好照顧你,連這些粗重的活都還要你來做我還算是個男人嗎?」他重新套回拉犁的繩索道:「走,繼續干。剛才說的那些是和你開玩笑呢,我只要休息幾分鐘就馬又有勁了。」
再次拉犁的時候已不再像先前那般費勁了。金民宇逐漸掌握了些方法,遇到頑固的泥石也不再使蠻力硬來,而是用個巧勁一帶而過。如此一來頓覺輕鬆了不少,閒暇的時候竟然嘴裡也哼出歌曲來……
「大豆苗,快長大,明天就要發新芽。後天金黃遍滿地,給咱家妞妞買新衣,買新衣!」
翠花忍俊不禁地笑道:「喲,看不出你還會唱兒歌呢。」
金民宇恩一聲道:「就是啊,來這兒的路,兩個孩子教我唱的。怎麼樣,唱的不錯?」他得意地又唱一遍,然後回頭問道:「這麼大幾片莊稼,等豐收也能賺不少錢?」
翠花回道:「那要看收成了,收成好的話一年下來也能賣個萬兒八千的。」
金民宇在心裡草草估算了下,大概折合韓幣不到200萬,還不及自己平日開瓶好酒的價錢。因此又不由感慨道:「看來,賺這點錢還真是不容易啊!」
「那可不是嗎?」翠花附和道:「所以等姐夫你回去後要記得今天的辛苦,收起你那些少爺脾氣,可別再把錢不當錢了。」
金民宇身子晃了晃忽然站定不動,過了一會兒才慢慢轉過身來好生奇怪道:「你……怎麼知道我以前是少爺脾氣把錢不當錢的?」
翠花楞了下,隨即笑道:「電視和小說裡有錢人家的少爺不都一個樣嗎?我看姐夫你細皮嫩肉的吃不了一點苦的樣子,想你也不會例外的啦。」
「不對,不是這樣。」金民宇扔下犁繩慎重地走到翠花面前:「你……就是秀娜對?你一定就是秀娜。」
「姐夫在說什麼啊?」翠花否認道,神情級不自然的樣子。
「你就是秀娜,不管怎麼騙我我還是可以感覺到的。」金民宇熱血沸騰激動不已的,正要追究到底的時候忽然就覺得腳背像是被錐子鑿了一下似的刺痛,低下頭一看只見一條兩尺來長的小黃花蛇正咬在腳面。他從小到大幾時見過真正的蛇,這會兒頓時唬得面色慘白,只覺得筋酥骨軟的舌頭打結說不出話來:「蛇,蛇……蛇……」
翠花前一步把抓起小蛇,拇指掐住蛇的七寸處一掄胳膊給扔出去很遠。然後扶著哆嗦不止的金民宇到田埂邊的蔭涼處坐下。金民宇便虛脫的癱軟在地,半瞇著眼睛嘴裡直哼唧著:「咬的好,咬的真好啊!這樣我就快去見秀娜了?秀娜啊……你是不是想我了,所以才叫它來帶我去的對?」
翠花搖搖頭又好氣又好笑的。她先察看了一下金民宇腳的傷勢,然後又往傷口處吐了口唾沫,用手指將四周的淤泥清洗乾淨,接著便俯下身去用嘴對著傷口吮吸起來……
金民宇覺得腳既暖又舒服,睜開眼看見她只顧專心為自己療傷完全沒有一點嫌棄的樣子。心中一時間悲喜交加更是激盪不已。
翠花大口將嘴裡的淤血吐出來,拍拍手的灰塵道:「這蛇只是鄉間的小土蛇,沒有毒性的,姐夫可以不用擔心了。」她見金民宇那樣怪異的神情瞧著自己,眼光裡還閃爍著點點淚光。不由得一臉愕然道:「姐夫……」
「還不肯承認自己就是秀娜嗎?」金民宇竟乎乞求的語調道:「除了秀娜,還有什麼人會這樣對我好?你為什麼……就是不肯承認自己呢?我拜託你,不要再折磨我了,究竟是不是秀娜我真的好辛苦快要瘋掉了,難道你還不能理解我的感受嗎?」
翠花望著他痛苦的眼中掠過一抹淒涼,忽然站起身來生氣道:「你這人怎麼是個賤骨頭,人家對你好是因為叫你一聲姐夫,萬一你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別說阿爹回來責怪我,我還怕姐姐半夜真的來咱家敲門呢。你既然這麼不識好歹,那我以後再也不對你好了。」說完氣沖沖扔下金民宇自己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