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使勁揉揉眼睛再看看清楚,眼前的人雖然穿著土氣了些,但確實是金秀娜沒錯。他近乎瘋狂地奔過去一把將金秀娜緊緊勒在懷裡,嘴裡不住道:「我就知道,就知道你不會那樣的丟下我不顧的……」
金民宇不敢相信的再看看竟如陌生人的金秀娜,也顧不得說中文就道:「秀娜啊,是我啊……哥哥民宇啊!」
不一會只見一個老漢提著柄掃帚從屋裡跑出來:「啥事兒啊閨女?」
「爹,他欺負我。」金秀娜藏到老漢的身後偷偷指著金民宇道:「這人不知道哪裡跑來的,一見面就……就抱著人家不放。」說完臉還有些微紅,竟似有些害羞的樣子。
老漢一聽立刻怒不可遏地掄起掃帚就打:「你這小子,居然敢欺負咱閨女頭來了,看我不收拾你……」
金民宇一邊四處逃走躲避著掃帚,一邊抽空向金秀娜求救道:「秀娜啊,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我是民宇啊,金民宇。」
再糾纏一會,左鄰右舍的聽到了動靜都紛紛趕來,大家聽完老漢地訴說,不由分說地一起將金民宇押起來扭送到派出所……
陳設簡陋的審訊室內只有電風扇呼啦啦的轉個不停的聲音,一位戴小眼鏡的警察仔細再把金民宇的護照看了一遍,嘖嘖嘴道:「看不懂,實在不認識這面寫的些啥。你說你是從哪噶答來的啊?」
「韓國,」金民宇一字一字的補充道:「大韓民國。」
「胡說!」小眼鏡警察生氣非常不滿道:「我管你什麼大韓民國大日本帝國的,這裡只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在這裡就要守我們中國的規矩。再說了,誰知道你是真外賓還是假洋鬼子?」
「我真的是從韓國來的。」金民宇努力為自己辯解著。
「我呸!」警察喝斷他道:「韓國來的又咋的啦,提起你們這些老外我這就一肚子火。」他忿忿不平的:「當年八國聯軍進北京……哦,那沒你們啥事。」他清了清嗓子掩飾下窘迫,又想了想突然道:「南京大屠殺……有你們沒?那可是……侮辱了我們中國多少良家婦女啊,咋這會兒還那麼死性不改呢?我告訴你,咱們中國人現在可不是好欺負的,惹毛了我們信不信能打到你們韓國的首都東京去,把你們的婦女也……」他突然頓住咳嗽幾聲話鋒一轉又道:「當然,我們講文明的,是不會那樣做的。」
「警察先生……」金民宇小心地打斷他道:「您說的那是日本人?」
「對,就是日本人。」警察一拍桌子,這才發覺自己弄錯了對象,頓時又尷尬道:「怎麼你不是日本人嗎?」
「我是韓國人。」金民宇回道。
「哦,那可是搞錯了。」警察裝作糊塗的又問道:「你們首都也不是東京嗎?」
金民宇道:「我們首都是首爾,以前叫漢城,南朝鮮的漢城。」
「哦,朝鮮!」他因為聽到熟悉的名字又興奮起來:「啥韓國啊,早說朝鮮不就完了嗎?那可是邦啊,抗美援朝咱可是幫過你們的,是兄弟啊。」他面色一改,突然又嚴肅起來道:「既然是兄弟,那就得講個意氣。兄弟的婦女可不能欺負啊!不管你是哪國的也抬不過這個理兒,這在咱們這就是犯了流氓罪你知道不?」還想在教訓金民宇幾句時,從門外進來一個警察在他耳邊低聲交代了幾句。他略顯詫異的神色一閃而過,隨即點點頭又向金民宇道:「算你運氣好,這事兒當事人不追究了,你可以先回去了。」
「我,真的可以走了嗎?」金民宇想到那定是秀娜認出了自己的緣故,掩不住滿心歡喜的。
小眼鏡警察又道:「人是可以走了,不過這護照得留下。咱們這沒有這個設備,為了調查清楚你的真實身份和來意,必須送到市裡面去鑒定,鑒定屬實了再通知還你。」
金民宇顧不得許多的連連點頭道謝,眼下只想快點再見到金秀娜。
他從派出所的院子一出來就看見先前被金秀娜稱做爹的老漢正蹲在門口抽煙。看見金民宇出來,便摁滅了煙頭,站起身來拍拍身的塵土望著他也不知說什麼好。
金民宇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伯父,您好。」
「好漢點點頭回禮,拘謹得有些手足無措道:「你是……」
「我叫金民宇,是金秀娜在韓國的哥哥。」金民宇自我介紹道。
「金秀娜……」老漢想了想才恍然悟道:「你說的是杏花在韓國的名字?是聽說她有個在國外的親戚。難道你就是……」
「對,是我。我是專程來找秀娜的,請您允許我見她。」他不等老漢把話說完就急不可待的跪在面前行大禮照韓國的習俗第一次見面對方家長是需要行跪拜禮的,慌的老漢趕緊手忙腳亂地將金民宇扶起來。
「伯父啊,」金民宇又擔憂道:「我剛才好像是看見秀娜了,為什麼她卻不認識我了。」他見老漢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更加疑惑道:「秀娜她……是不是失憶?又或者……」
「你說的秀娜,也就是我十多年前失去的女兒杏花……」老漢一咬牙狠心道出:「她已經去世了。」
金民宇怔住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心中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被再次擊的粉碎。
老漢見他不信的樣子又道:「我也是幾個月前才知道杏花去世的消息,是我親手安葬了她。你來的很不巧,還是回去。」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相信……」金民宇拚命搖頭不甘心道:「我剛才明明看見秀娜了,絕對不會認錯的。我求求你,讓我再見見秀娜!」
老漢道:「你看見的那個是杏花的雙生姊妹翠花,她們兩長的很像,難怪你會認錯了。」
金民宇再次楞住,又仔細回想下先前見到秀娜的情景仍是搖搖頭道:「不會看錯的,秀娜對我來說是怎樣重要的人,我怎麼會連秀娜都認不出來?」他努力定了定神讓自己冷靜下來再對老漢道:「伯父,我求你讓我見見秀娜!我從那麼遠的地方來這裡,難道還不能代表我的心意嗎?不管秀娜變成什麼樣子我都可以接受,真的失去了記憶也沒關係,這種時候更需要我在身邊照顧她,拜託您就對我說實話。」
老漢見他說的懇切,雖然也有些動容但還是勸道:「真的是不在了,你回去。」說完轉身就要離開。
「伯父!」金民宇攔住老漢的去路,咽口口水忽然認真道:「您說親手安葬了是?那麼,讓我見一見。我從那麼遠的地方來了,就算要走也要到秀娜的墓前見一見再走。」
山岡一座孤零零的新墳包。潮濕的黃土包散發著陣陣濃郁的泥土氣息。那面三三兩兩嫩綠的新芽彷彿正向人們輕輕地訴說著金秀娜不幸的故事。一塊老舊的石墓杯刻寫著「愛女張杏花之墓」幾個字,紅色的硃砂字已經被歲月磨噬得泛黑,雖然寫的是繁體,但金民宇大致還是認得出來。他癡癡的凝神了墓碑良久,兩行眼淚不知什麼時候的悄然而下。再過一會兒身子也漸漸顫抖起來,面的肌肉因痛苦的壓抑而變得扭曲,抽噎聲越來越緊,到最後終於雙腿一軟,再也忍耐不住地俯倒在墳前傷心痛哭起來……
天空中幾個悶雷響過,烏雲滾滾聚攏來,眼見大雨就要來臨。張老漢被他他的悲情打動,不覺中眼眶也濕潤。他前攙扶金民宇勸道:「小伙子,要下大雨了,先跟我回家裡歇歇!」
金民宇抹把眼淚搖頭道:「好不容易才見到的……我想和秀娜多說說話,您請先回去!」
張老漢無奈的搖搖頭歎口氣,只得自己離去。
天色又黯淡了許多,金民宇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冰涼的水滴時不時的點在皮膚。然而他又似乎渾然不覺,只跪坐在墳前望著墓碑發呆直到雨漸漸大起來……
「秀娜啊……」他抽泣一聲又接道:「我答應你的事都做到了……見到了你的親生父親還有妹妹,他們看起來都很好,這次你可以放心了。」深深吸口氣又道:「可是……你答應我的事又怎麼辦?我們不是要結婚,要一起去世界旅行,答應我再也不會分開……這些,現在要怎麼辦?」他難過了好一陣說不出話來,再抹把面,鼻涕眼淚的便糊得滿臉都是。「我現在……真的好難受,活過的每一分鐘都覺得很難過。每天醒來都害怕要睜開眼睛,不敢面對……沒有秀娜你的新的一天,也很想很想去那邊找你,和你一起過即使是在地獄裡也會覺得幸福的日子。不過……秀娜你不要擔心,我還不會隨便放棄生命的。這條命對我來說,是秀娜你用生命換來的怎樣珍貴的性命,不管多痛苦也要咬牙熬著不是嗎?」
大雨轉眼傾盆而下,雨瀑中金民宇的眼淚顯得那麼微不足道。他望著秀娜墳前四周被雨水濺起的千萬個泥圈陷入離魂。模糊中又見到金秀娜舉著把灰布傘就站在自己面前。雨簾中疼憐的神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秀娜啊,你是聽見我說話所以來見我了嗎?」金民宇努力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的手,卻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的便昏倒在地。
迷糊中金民宇好像跟著金秀娜去到了天堂。然後她走進一個門裡便消失掉。金民宇再想要跟進去,卻見門被忽然打開射出一道耀眼的金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來……
金民宇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土炕。那道夢中的金光不過是窗外陽光直射在自己的臉。身邊的板凳放著一碗煎好的中藥還微微冒著熱氣。那下面壓著張紙條,幾個娟秀的字跡寫著「醒來了就把藥喝了,一定要喝完。」幾個字。他不禁感到好笑,想著如果在後面再加「不然就死定了」幾個字,那樣一定為以為是金秀娜寫的了。
金民宇端過藥來一口氣喝完。藥有點苦,比起這些日子他經歷的這些痛苦來說卻又完全不算什麼了。他走下床來,在屋子裡四處逛了逛。這是一間再平常不過的農村土屋了,屋裡除了主人的臥室外再就是黑漆漆的廚房和散發著些許霉臭的儲物間。家裡雖然簡陋,但收拾得還算乾淨整潔。金民宇尋遍了房間也沒能找出哪怕是一兩件和金秀娜有關的東西。心下不由又失望起來。
他一個人無精打采地從屋子的後院走出去,沒走多遠便遠遠看見金秀娜正扶著張老漢在田邊垅道的陰涼處歇下來。替張老漢斟一碗茶,又用毛巾擦擦他額的汗水。父女兩樂融融的溫馨場面不由叫金民宇心中感慨萬分。待他輕輕走到張老漢身邊的時候,金秀娜又已經下田去鋤地了。
「伯父,您好!」金民宇前行禮。
「喲,你咋來了啊?快回屋躺著去。」看見金民宇張老漢慌忙起身道:「都昏睡一天一夜了,可把我們給嚇壞了。翠花去請村裡的大夫給瞧了下,說是疲勞過度引起的……現在感覺好點了沒?」
「我已經沒事了。」金民宇笑道:「謝謝您伯父。」
「那就好,那就好,」張老漢點點頭放心道:「還是年輕人好啊,恢復的就是利索。」他指著身邊的板凳道:「快坐坐坐,可別再累著了哈。」
金民宇應聲坐下,與張老漢客氣了幾句後目光又不由自主的移向了田野裡的「金秀娜」。
翠花今天扎兩個麻花辮,穿了件寬鬆的短袖T恤。脖子繫了條擦汗的白毛巾。她捲起褲管赤著腳淹沒在泥田里,每一鋤頭下去看似都用盡了全力,即使艷陽下也毫不怯懦的樣子。翻過一輪後也便停下來歇息一會,用毛巾擦擦兩頰邊的汗水後又接著幹下去……
金民宇看得癡了,時間一久又很是心疼地向張老漢道:「伯父,這田里的農活不是因該男人做的事情嗎?」
「是啊,」張老漢也凝視著田野裡的翠花若有感觸地喃喃道:「我說要下田硬是不讓,翠花這丫頭又孝順又能幹,不比許多男人差呢……」他似又想起了什麼,心情又突然憂鬱下來。抓過身邊的茶碗來咕了一大口。
金民宇見他皺下眉頭咂著嘴,又聞到從碗裡傳來濃烈的酒香氣因指那茶壺問道:「伯父,那裡面……能給我喝一點嗎?」
「這裡面的可不是茶。」張老漢擺手道:「是我們老家的燒酒,烈著呢。一般人可受不了。」
金民宇懇切道:「我想試一試,可以嗎?」
老漢見他堅持,只得從新拿了個碗給倒了小半碗給他。金民宇接過碗來喝了一大口,頓時只覺得像一柄利劍從喉中直穿而下,在心頭處又是一陣劇烈的燒灼,忍不住難受得連聲咳嗽起來。
張老漢呵呵笑道:「不行了?小伙子,我就說過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住的。」
金民宇喘息了好一會才緩過這口勁來,擺擺手不服道:「最不能忍受的事都發生了,這點酒不算什麼。」
張老漢聽他那麼說,知道他是心裡難過,自己便再也笑不出來了。他又歎口氣道:「從韓國那麼遠的地方過來,這一路你吃了不少苦?」
「再辛苦我也要來,因為是秀娜最後拜託的事。」金民宇不容置疑的。
「哦,是……杏花讓你來的?」張老漢顯然對秀娜的稱呼還不太習慣。
「對,」金民宇點頭道:「秀娜她一直記掛著親生的父母,到生命快結束的前一刻能想到的事情也只有那個。」
「是嗎?」老漢有些意料之外的:「她不是應該怨恨我們的嗎?」
「這麼說,真的拋棄秀娜了嗎?」金民宇沒有回答卻反問道。
張老漢垂頭不敢答話,慚愧不已的樣子。
「就算是秀娜不介意我也不能原諒您,」金民宇忽然一臉肅然道:「再怎麼艱難的處境也不能放棄親生的女兒啊!」
「別說了,」張老漢捂著臉險入痛苦,良久才深深的懊悔道:「都怪我……當時被鬼迷了心,一定要她娘生個小子。那些年,帶著她們娘幾個動躲西藏的,家裡能賣的全都賣了還是吃了頓不知道下頓的……後來她娘也病重了沒錢醫,想到去偷渡也沒有成功,大人孩子實在都養不活了,實在沒有辦法才……」他重重地抽噎了一聲,仰起頭來又干下一大晚烈酒。過了會兒才又接道:「不管咋說,是我對不起她,她應該怨恨我的。」
「不是,秀娜她從沒有怨恨過。」金民宇淡淡道。
張老漢詫異地望著金民宇,似乎不敢相信他的話。
金民宇道:「提到親生的父母,秀娜就只想到替你們擔心。她總說放棄她對你們來痛苦的事情,所以一定是在哪裡受到了不敢想像的災難所以才會不得已那樣做。就連我來這裡也是因為秀娜的拜託……知道自己就要結束了之前,唯一放心不下的事情。」他想起和秀娜生前在倉庫的那一段情景,眼牟不覺又模糊。
二人目光不約而同地移向遠處田野裡的翠花,各自體味著自己心中的愁絲。過了好一會兒,金民宇才又對張老漢道:「伯父,我是為了完成秀娜的心願來這裡的。您現在有什麼困難都可以告訴我,雖然我沒有許多本事可是還有一點錢。」從兜拿出那張準備了很久的支票雙手遞給張老漢:「這點錢代表了秀娜的心意,請您收下!」
張老漢推開他雙手連連搖頭道:「不行不行這怎麼可以,我怎麼能要你的錢。」
金民宇再次遞過支票懇請道:「是秀娜唯一的遺願,您就一定收下不要再推辭了。」
張老漢仍是連聲拒絕:「不行不行你快把錢收回去哈,咱這些年日子雖然不富裕可也算過的去。如今黨的政策好了,咱守著這幾畝地一年到頭凍餓不著還能有兩口酒喝。莊稼人,能有這樣的日子過也就滿足了,咱不差錢。」
金民宇見他執意不肯收下,也只得將支票收回。心裡卻總覺得欠了什麼似的不是滋味。過一會又道:「伯父您還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請儘管告訴我不要客氣,我也是想為秀娜再做一點事情,請您一定要成全我。」
張老漢明白他的意思,因不忍叫他失望想了想道:「這樣,你要真想幫忙我這裡還有點事情想拜託個人。」
金民宇欣然道:「您說伯父,我一定可以做到。」
張老漢道:「明天我要去城裡辦兩天貨,翠花雖然是能幹可畢竟是個女娃兒,這家裡沒個男人幫襯著可不行,你要想幫忙就幫我照顧下她好!」
「這……」金民宇有些猶豫的,心中暗想這算不什麼幫忙。雖然也有些想和翠花單獨相處,希望可以從她身找回一些金秀娜的影子。但又害怕那樣會更加觸動內心的傷痛,令到情感不能自撥。
「咋了,不行嗎?」張老漢似乎看出他的疑慮:「翠花也是杏花的姊妹,你照顧她也就等於幫了杏花不是嗎?」
金民宇再看看田地裡酷似金秀娜身影的翠花,終於還是點點頭道:「那您就放心去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