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之外劈劈啪啪的爆竹之聲將我的思緒中拉了回來,讓我意識到了今晚是除夕之夜。按照大宋慣例,臨安的部隊除了當值的軍士外,全都放假三天回去與家人團聚,所以今晚這偌大的軍營裡,只剩下五百餘名值勤的和千餘名無家可歸的軍士。
我和王堅及張玨三人默不作聲地圍坐在火爐旁。空氣中時不時漂來幾絲硝石味和酒香,讓身在冷冷清清的軍營中的三人倍感淒涼。宋朝過除夕的習俗與現代略有不同,他們的習俗是一家人圍坐在火爐旁徹夜不眠,謂之「守歲」。只不過現在才剛到酉時,「守歲」卻也太早了些。
這已是我來到這時空的第二個春節了,上次的春節是在逃亡時不知不覺過去的。不知道是春節還好,此次知道是春節,不由就想起了遠在七百多年後的家人,一種悲淒之情便油然而生。坐在身旁的王堅和張玨顯然也想到了他們的家人,一時軍捨中的氣氛便陷入一種死寂之中。
為了活躍氣氛和轉移眾人的思路,我強迫自己慢慢地將「三冗」說了出來。但是我這種方法顯然沒有達到目的,因為從頭至尾,都是我一個人在自編自演著。當我說完時,四周的空氣便再次沉寂下來。軍捨中除了爐火依然在無力地跳動外,其餘的一切都是紋絲不動。
「冗費還應加上一條。」良久,張玨才打破了沉默道:「那便是官吏的招權納賄,貨賂公行。史彌遠當權期間大量印製新會子,而只以新會子兌換舊會子,並且把舊會子折價一半。致使會子充斥,幣值跌落,物價飛漲,民不聊生。」
張玨越說越激動,說到最後已是雙眼潮紅,他淒聲道:「我爹原為鳳山知府,他一生為國為民,不顧妻兒勸阻,隻身一人赴臨安為民請命。卻不想連皇上的面也沒見著,便被史彌遠這奸賊立斬於市,我娘也因此悲憤而死。」
聞言我和王堅都震驚地望向張玨,我們都沒想到平時也愛說愛笑的張玨,背後卻隱藏著如此淒苦的身世。
「那麼張統領在驍騎軍任職,想必就是為了找史彌遠報仇吧。」我突然間便明白了像張玨這樣的人才為什麼會在驍騎軍中。
「鄭統制猜的不錯。」張玨略感驚異地看了我一眼道:「以前史彌遠的侄兒史開山在驍騎軍中任統制,我只道有朝一日能成為史開山的親衛,便不難接近史彌遠。卻想不到我在軍中才潛伏三個月,這廝已趕著死了。」
「原來張統領也是個孤兒。」王堅慘然一笑道:「張統領也不必過於悲傷了,在這亂世之中像張統領這樣的孤兒卻是多得數不勝數。我們新兵營的軍士也大多是孤兒,他們其中很多人的身世都比張統領淒慘百倍呢!張統領知道什麼是奴隸嗎?新兵營中的軍士大多都做過奴隸。隊將李助,他的父親僅僅因為年老體弱,金人不願浪費糧食,便當著李助的面將他父親的喉嚨割斷。部將陳東明,他七歲時便讓金人賣給了別人,此後再也沒有見過他的父母。張統領可以想像一個七歲的孩子,與父母生離死別的那一刻嗎?而這一切的代價,僅僅只是一兩銀子。」
「這……這都是真的?」張玨難以置信地望著王堅道。
「自然是真的。」王堅依然在笑著,只是那笑容裡卻充滿了悲哀:「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這些事對張統領來說也許難以想像,但對我們來說,這樣的事卻再平常不過了。」
「北方這樣的事確實很多。」我歎了一口氣道:「現在金國雖滅,但蒙人卻是更加凶殘。現在的河南,還有河南以北之地,還有千千萬萬的漢人,生活在王統領所說的環境之中,他們心中也許還存著一絲的希望,希望我們能夠打回去,帶著他們脫離苦海。此次趙置使的北伐大計好像也正是做這樣的事,只是此戰……」
「鄭統領難道不看好此戰嗎?」張玨奇道。
「我並不是不看好此戰。」我搖了搖頭道:「只是我認為,此戰無論是輸是贏,對大宋都是有害而無利,只怕非但救不了他們,還會有更多的人因此而陷入苦海。」
「鄭統制何出此言?」二人聞言不約而同地望向我道。
「不知二位統領是否有想過。」我皺著眉頭說道:「兩國交戰的背後,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那便是『財力』。」
「這個當然。」王堅點頭說道:「沒有財力便沒有糧草、沒有兵器,也沒有軍晌,打仗自然就勝不了。」
「只怕沒這麼簡單。」張玨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說道:「屬下模糊地想到一些東西,應該和『三冗』有關,可一時又把握不住,還請統制大人指點迷津。」
見此我讚賞地看了張玨一眼,心知張玨武力雖不及王堅,但智計卻實在王堅之上。
「張統領想得不錯。」我讚了張玨一聲道:「兩國之間的交戰,特別是像宋、蒙這樣的兩個大國之間的交戰,並不是一朝一夕或是幾場勝仗便能分出勝負的。它必然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而曠日持久的戰爭比拚的,最終還是人力、物力、財力。這其中的財力,又是一個國家的命脈,當財政危機到達極限時,張統領可知會發生什麼事嗎?」
「當然知道。」張玨想也不想便回答道:「每當財政出現危機時,朝廷便會把危機轉嫁到地方,椎剝州縣,州縣財政虧空,便壓搾百姓,百姓苦不堪言便……」
說到這裡張玨便再也說不下去了,兩眼驚恐地望著我。
「百姓苦不堪言,便佔山為王,入海為盜。」我接著張玨的話說道:「然後以大宋的一貫作法,便是耗費更多的財力,或剿滅,或招安這些亂民。然後便出現更大的財政危機,出現更多的亂民,週而復始,循環不息,直至……」
「直至大宋滅亡?」王堅兩眼帶著不信的神色望著我說道:「真有如此嚴重嗎?倘若會出現這種狀況,為何大宋與金國作戰多年,卻也不曾出現呢?」
「以前大宋的財政狀況並沒有如此不堪。」張玨顯然對這類事情知道得比我更加清楚,他搭拉著個腦袋頹然道:「大宋在史彌遠把持朝政的二十四年間,內政不修,政治黑暗。如今的賦稅已是幾倍於承平。貪官污吏橫行於市,甚至公然沒收民產,比之強盜有過之無不及。各地已有大量的百姓流離失所,甚至落草為寇。所以鄭統制的擔心是完全有可能成為現實的。」
「原來如此。」王堅恍然大悟道:「大宋在如此窘境之下還要揮軍北上實為不智。河南久經戰火,且又剛經過蒙軍的洗劫,剩下的只有難民。我軍即使收復了三京,得到的也只是些空城死地,何況還要不斷地抵抗蒙軍的進攻,卻恰好是個吞錢的猛獸。如此說來,此次就算我軍能夠順利地收復三京,就算能夠抵擋得住蒙軍的進攻,可最終還是會因為財力不繼而無功而返。」
「所以現今的大宋。更需要的是休養生息,而不是輕開兵端。」我點了點頭說道:「『國用司』的財力物力,若是用在征治貪官污吏上,或是用在鼓勵百姓生產上,那將是另一番光景了。只可惜當時的我,也不知道大宋的財政,竟然已到了要濫發會子的地步。事到如今,北伐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三人正說間,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歡呼聲,眾人驚愕地往外望去,卻見吳欲剛在門外叫道:「統制大人,王統領、張統領,我給你們送酒菜來了。」
眾人不約而同地走出門外,卻驚奇地發現軍捨前已停著幾輛滿載著酒罈、食盒的馬車,幾個家丁們正井然有序地給軍士們分發著食盒。
「吳統領。」見此我不解地問道:「吳統領近來可是發財了?這些酒菜可要不少銀子吧。」
「難不成吳統領真的撿到金子了。」張玨又想起吳欲剛慌得下跪的樣子,不由打趣地說道。
「呵呵,統制大人說笑了。」吳欲剛對我一抱拳,說道:「下官奉統制大人之命送出千匹戰馬之後,著實收到了不少物事。下官將其全部兌換成銀兩,如今已是一文不少的全在這了。」
聞言我心中一陣感動,同時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這小子終於在我鄭某人的感化下,改邪歸正了。我的影響力還是蠻大的嘛,呵呵呵……
可還沒等我笑完,隨後發生的事又讓我猶如置身於冰窖之中。只見吳欲剛擺出了他那招牌似的諂笑,對我作鞠道:「統制大人,下官的侄兒也在驍騎軍中,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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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豫門正對著西湖,此門平時就有不少遊人從此門進出,在此除夕之夜更是腳尖碰著腳跟,擁擠異常。
我與王堅等人在吳欲剛的建議之下,將酒桌搬到了豐豫門之上,我們之所以能這樣做,是因為豐豫門正好是驍騎軍負責把守的。所以我們一行四人便理所當然地,享受著這一般人享受不到的待遇。
在豐豫門上,你可以看到兩種截然不同的夜色。豐豫門內,是繁華的臨安,那裡有喧鬧擁擠的人群,有穿著新衣追逐嬉戲的童子,還有沿街叫賣的小販。而豐豫門外,則是恬靜空曠的西湖,那裡是平靜如鏡的湖面,悠揚繚繞的古箏和歌聲,還有閃爍著華燈的遊船。我和王堅雖也曾登過城牆看過西湖,不過卻未見過如此美麗的西湖夜色,只看得我們如癡如醉,宛如進入了仙境一般。
張玨與吳欲剛顯是已見慣了這種美色,卻也無甚感覺,兩人自顧自地把盞對飲。
「吳統領。那裡又是何處所?」西湖的深處,一群有若湖上小島般的燈火,緩緩在湖上漂移著,我不由奇怪地指著那燈火輝煌的方向,問吳欲剛道。
「回統制大人。」吳欲剛起身望了望,說道:「想必是賈似道在湖中遊玩。」
「啊。」聞言我不由大驚道:「賈似道出遊怎會有如此多的燈火,難道他出遊要帶這麼多的下人?」
「統制大人有所不知。」吳欲剛苦笑道:「那些並不是賈似道的下人,而是他僱傭的歌伎。」
「什麼?」我和王堅二人不約而同地咋舌驚呼。
「他一次出遊要帶多少歌伎?」我小心翼翼地看著吳欲剛的嘴巴,希望從那裡吐出來的,是一個我還能接受的數字。
「大約千餘名吧。」吳欲剛說道:「我們已是見慣了這種場面了。」
「見慣了?」我不可思議地望著吳欲剛道:「這麼說賈似道並不是只在過節時,才會這樣出遊的?」
「正是。」吳欲剛答道:「賈似道只要一有閒暇,便會約上賓朋,召集千餘名歌妓同游西湖。他們常選山水最佳之處用膳,而後四處遊玩,直至深夜一二鼓夜市未散時,才拿著燭火回城。而千餘名歌妓身著華服,手舉燭火,腳踩月光回城,常引來臨安百姓夾道觀看。這種景像,已成為臨安的一道觀景了。統制大人只是整日呆在軍營中忙於練兵,才不知道而已。」
「台諫官……台諫官呢?」我疑惑地望向吳欲剛道:「台諫官難道不會上奏皇上嗎?」
「回統制大人。」吳欲剛苦笑道:「據下官所知,台諫官確有上奏皇上,可是朝中多有賈妃的黨羽,他們對皇上奏道『似道落拓不羈,原有少年習氣,但才可大用,陛下不應拘以小節。』皇上卻是信以為真。」
聞言我一時有如遭雷擊般地呆立不動。在這一刻,我想了很多,我想到了在「沉浮橋」上英勇就義的勇士,也想起了蔡州城牆外,攻城軍士的各種死狀,還有千千萬萬戰死沙場,馬革裹屍的邊疆戰士。
他們在保衛著什麼?我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自己,難道他們用鮮血換來的,就是像賈似道這樣的達官貴人的奢華享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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