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週遭靜謐如水,只能隱約聞得沙漏之中那點點沙子緩緩落下的細碎聲音。
不遠處的大殿迴廊之內,仙鶴騰雲靈芝燭台上的燭火燃燒了半夜,燭淚垂垂凝結如一樹燦爛的珊瑚樹,燃至夜半,已是有了暗淡之象。
煙落正和衣閉著眼沉睡,她睡得並不安穩,輾轉反覆,朦朧之中似聽到「匡啷」一聲,而那樣尖刺破空的聲音,似乎與這靜謐的黑夜格格不入。倏然受驚,心下疑惑,她勉強掙扎著起身,半幅錦被光滑如璧,忽然滑了下去,夜裡微涼的冷意令她立即清醒了幾分,揉了揉睏倦的雙目,朦朧望向四周,卻並未見絲毫異樣。
直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她剛欲躺下,不想又是聽見一陣「劈里啪啦」聲,這次,她聽得真切清楚。
清脆的聲音彷彿是青瓷被掃落地之聲,聽著聲音的方向應當是來自隔壁。而她的隔壁便是玉婉柔的閨房。
倏然起身,她隨手擇了一件暖厚的外衣披上,心中一陣警覺,難道是玉,婉柔生了什麼意外麼?赤足套入繡花鞋中,她匆匆跑向門口。玉婉柔姑娘在危難時刻收留了他們,且前後打點得盡心盡力,如今她的房中有異動,煙落自然是要去瞧個究竟。萬一有個什麼,她也好及時喊人。
近至房門前,煙落隱隱似聽見屋中傳來嚶嚶哭泣聲,似又伴隨著一陣痛苦的低吟。她一驚,立即「豁」地推開門,陡然推開的房門,將屋外的夜涼頃刻吹滿了一室,吹起層層輕柔的鯁紗浮動,像是蒙了重疊的雪和霧,彷彿是隔了另一個世界。
一點紅燭幽幽燃著,將沉香檀木大床之上兩人的狼狽與尷尬照耀得無處可逃。
煙落當即驚愣在了原地,彷彿有熊熊烈火自耳後燃燒,臉頰漸漸滾燙了起來,她還從未遇上過如此令人窘迫之事。
只見玉婉柔滿頭青絲散亂,輕軟如柳枝,整個人都隨著她的嚶嚶抽泣而輕輕顫動,隱約可見她已是衣衫盡褪,全身上下只著肚兜,有一條極艷麗的鮮紅肚兜絲帶,蜿蜒在了她如白雪般細膩的脖頸之上。
而欺身壓制住玉婉柔的男子,一襲棕紅色的絲亦是披散,在燭火的映照下格外炫目,渾身都散出那樣的妖邪之氣,除了風離清還會有誰?
煙落從未見過風離清這般強勢的模樣,更沒有想過竟是會撞見這般香艷的場面。當下她尷尬地別開臉去,幾乎找不到自己窘迫的聲音,低聲道:「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玉婉柔則更是羞紅了臉,只恨不能尋個地洞將自己埋起來,盈盈水眸之中流露出混合著不安、羞怯、淒怨的眼波。豆大的晶瑩不斷地滾落,落至她瑩白的肌膚之上,又落至她艷紅的肚兜之上,與那艷麗的牡丹融為一色,而那樣脆弱無助的感覺,直教風離清心中一陣連連懊悔,他竟然又是不能控制住自己。只怕這次後,柔兒更加不能原諒他了。
玉婉柔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然推開風離清,隨手扯過一件寢衣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瞧了一眼呆滯佇立在門口的煙落,更是氣急羞急,赤著足便奪門而出,飛奔離去。
「砰」地一聲,煙落冷不防被玉婉柔的奪門而出撞的踉蹌了幾步,晃了幾晃,好不容易才站穩。瞧見一臉抑鬱暗沉的風離清,又瞧了一眼碎了滿地的青瓷花瓶,她不免歉疚道:「不好意思,我在隔壁聽見有東西墜地的聲音,害怕玉姑娘會出什麼意外,才過來瞧瞧的。我真不是有意打攪的……」
他的眸光定定望著玉婉柔匆匆奔離的方向,有些深沉得琢磨不定,又有些惘然的飄忽,最終卻如死灰一般漸漸沉寂,他緩緩開口,聲音卻有著難以自持的支離破碎,道:「煙落,謝謝你。若不是你及時出現,我只怕……會傷她更深。」
他一手頹然地撐上額頭,胸口起伏不定,氣息不穩,神情極是疲憊,痛聲道:「都怨我,太心急了。國難當前,我想著自己不知何時便會離開晉都,亦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只希望她能早日原諒我,沒想到……」
煙落心中微微震動,她抬眸瞧著風離清以一手沉痛地摀住狹長的鳳眸,似有一線清潤的水珠自他修長的指縫間緩緩溢出。或許,那不是淚,只是即將來臨的清晨偶然落下的露水,濡濕了她平靜的心。原來,情至深處,竟是這般不能自持。
他的身後,透明至幾近純白的蛟俏帷幕被風吹得糾纏在一起,直欲飛捲。窗台之上一盆細碎的文竹被自房門間陡然灌入的冷風晃得搖搖欲墜,淒惶正如此時此刻頹敗懊喪的風離清一般。
而那樣的深情,即便是煙落旁觀瞧著,心中都覺萬分感動。雖然她不知道風離清和玉婉柔之間究竟曾經生過什麼,可她即便再是眼盲,也瞧得出他們彼此之間的深情。也許玉婉柔只是當局者迷罷。
不忍見他如此痛苦,她緩緩開。勸慰道:「要不,我去勸勸她?」其實她對感情之事並不擅長,她自己何嘗不是身在其中,無法自拔呢。會這麼說,全然只是寬慰風離清。
他深深吸一口氣,神色已是回復如常,緩緩起身,與煙落擦肩而過,語意含著清冷與蕭索,只黯然道:「謝謝,真的不用了。也許,我不該逼她太緊。」
頹然離去,他清俊的身影愈來愈凝滯,漸漸消失在朱梁雕漆的九轉迴廊之中,只餘一抹淡淡的哀傷縈繞在了偌大的房中,久久不能散去。
那一夜的事,就這樣翻過去了,不再有人提起。
即便是不經意間生了這般令人窘迫之事,可他們終究是人在屋簷下,免不了時時照面,而氣氛已是愈來愈詭異尷尬。
玉婉柔一見風離清總是低眉側身避開,一句話也不曾說過。
飄香院外,已是連著宵禁了三日。據聞各個城門已是嚴加防守,別說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即便是一隻蒼蠅都難以逃出升天。慕容成傑手下之人挨家挨戶的反覆排查,尋找可疑之人。整個晉都都籠罩在了詭異恐怖的氣氛之中,弄得是人心惶惶。
飄香院因著是歌伶院,煙花之地,雖也是要接受排查,可終究只是過過場而已,官差來了幾次,每次皆是小坐片刻,聽聽小曲,幾錠金子便輕易打走了,一時倒也安全無事。
大隱隱於市,這裡果然是最好的藏身之處。
涵兒亦是很好,雖是沒有乳娘照拂,可是玉婉柔日日都會差人去買來新鮮的牛乳,倒也是將涵兒餵養的面色紅潤。
在飄香院中待了幾日,煙落漸漸瞭解到,原來玉婉柔竟是這飄香院的幕後老闆。一年前,自雲州而來的玉婉柔將本已經瀕臨關門的原春紅館買下,更名為飄香院,並且重新打理裝飾,短短時間內已是名動晉都。
玉婉柔自己更是這裡的頭牌歌伶,她一月不過只唱一曲,且每次皆用白紗蒙面,從不以真面目示人。可即便是這樣,仍是場場爆滿,日進斗金。
連續的宵禁排查,終於在五日後開釋。飄香院自然得照常經營,不然也會招人注目,引人懷疑。
這晚,亦是玉婉柔登台獻曲之日。彼時天尚未全黑,飄香院之中已是坐滿了形形色色天南海北之人,鼎沸的人聲,嘈雜的氛圍,在這裡你絲毫感受不到當下國難籠罩的陰鬱。來到這裡的人,都是些醉生夢死、沉迷酒色之人,自然不會是將家國天下事放在心中之人。
獻曲的歌台之上垂落著通天的乳白色鯁紗,彷彿隔著層層朦朧,又彷彿隔著另一個世界,幾乎瞧不清楚裡面的狀況。可即便是這般,玉婉柔仍以輕紗覆面,緩緩登台。翹期待的眾人,只能隱約瞧見一抹淡粉色的婀娜身影。
她的出現,使得滿場等待之人立即安靜了下來,霎時鴉雀無聲,眾人皆因著她的出場而屏住呼吸,週遭靜得連一根銀針落地都能清晰而聞。
煙落自二樓雅間的貴賓觀席處輕輕撩簾,自上而下望去,風離清則坐在她的身邊,凝眉一語不。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竟也能令人們激動沸騰至此,煙落的心中不免開始期待起玉婉柔的歌聲來,不知會是何等的動人心魄。
玉婉柔似清了清嗓子,幽幽唱了起來。
她的歌喉宛若塘中碧蓮,鬱鬱青青,又似起於青萍之末的微風,清新醉人。婉轉迴腸,只覺五臟六腑都隨著她每一個高低音跌宕不已,有擊晶裂玉之美。又好似春日裡柳絮綿綿,春蠶吐絲一般曲折綺麗,糾纏千里,道是曲中多情,又似是無情,熱烈又冷靜,令人溫溫涼涼地說不出的舒服愜意。
煙落在震驚之餘不由感愧無比,這世間竟有這樣好的歌聲,夜鶯般嬌嫩、絲緞般柔美、泉水般清亮、情人般迤邐,直叫人銷魂蝕骨,只願溺在這歌聲之中不願再起來。
一曲三回,漸漸而止。那美妙的旋律似乎凝滯在空中迴旋纏繞,久久不散。
歌曲畢罷,眾人皆是啞聲一片,待到回神之時,蛟紗帳內,哪裡還有玉婉柔的身影,她早已是離去多時。眾人方才恍然回神,可是如雷的掌聲卻不知要為誰而響起,只餘一張空落落的座椅留在了迤邐縹緲的蛟沙帳幕之後。
煙落靜靜微笑不語,緩緩側眸,只見身側的風離清已是聽得如癡如醉,如墮夢中一般。
忽然,對面雅間之中,似有銀光一陣閃動,煙落微微瞇眸,神情警覺,立即放下了手中的簾子,只餘一條細碎的縫隙,露出幾許微弱的光芒,偷偷向對面瞧去。
凝眉更深,她幾乎以為自己眼錯,那人瞧著側面的輪廓,怎麼看都像是一一莫尋!
南漠國,廣涼州,國都。
……
南漠國的春天要比風晉皇朝先一步到來,此時漫天的春光如同一隻輕柔的手,緩緩拂過大地的每一處,所到之處,留下的皆是無邊蔓延的綠色,夾雜著點點猩紅的小花。是那樣的明媚耀眼。
廣涼州,是南漠國的都城所在,這裡依山傍水,風景秀美。綿延的宮殿依山而建,環湖而圍。低牆疊式錯落的殿宇,廊轉千回,雖不似晉都皇宮高牆紅瓦的大氣涼然,卻也是別有一番風致清韻。
宮中遍佈盛開的花朵,枝葉旖旎,舒展自然,帶著蓬勃生機。遠遠望去,如一脈色彩斑斕的錦幛,綿延不絕。
此時,風離澈長眉緊蹙,面無表情,正凝神負手立於連綿的宮殿前。一任春風吹拂過他剛毅的臉龐,徐徐吹起他青藍色的衣袍飄厥翩翩。
只見遠方有一脈黃線漸漸近了,他漸漸瞇起冷眸,細看之下竟是大隊人馬揚起一人多高的塵土,如一道屏障慢慢逼近,清晰聞得馬蹄聲如雷奔卷。
而他等了將近半月之人,終於來了。
大隊人馬在離宮殿百步前止住了步子。唯有為一人單騎飛奔前來,銀甲白袍,於灰藍天色下熠熠生輝。
近至風離澈的面前,他利落翻身下馬,幾步上前,自馬上解下一個藍色包裹,恭敬遞給風離澈。又向著正立於風離澈身旁的南宮烈單膝跪下,拱手作揖道:「國主。」
風離澈將那藍布包裹打開,裡面露出一個精緻的黑色檀木盒子,那是他母后藏在密格之中的盒子,他曾用盡了辦法也不能將其打開,盒子底部赫然有一玉闕形狀的凹陷。
南宮烈瞧了一眼,緩緩自腰間解下一枚玉闕,而那形狀竟是與那凹陷之處完全吻合,他將玉闕遞給了風離澈,平聲靜氣道:「你自己試試看,能不能打開。」
風離澈蹙眉更深,狐疑接過,將那枚玉闕嵌入盒子的凹陷之中,只聽得清晰的「卡噠」一聲響起,似是機關啟動的聲音。少刻,黑檀木盒蓋已是自動彈開。
他靜默站立著,手中緊緊握著黑檀木盒子,目光愣愣注視著,神情逐漸恍惚了起來。
那裡面,是厚厚一疊家書,那娟秀的字跡,每一字每一句皆是他的母后親筆所書,慰問著南宮烈近況如何,身體可好,叮囑他南地濕熱,昔日征戰腿上落下的舊傷容易復,一定要悉心料理,好生保養,千萬不要過於操勞政事,一字一語,平淡而溫和,都是些家常的體恤,更像是情人之間的蜜語。只是每封家書的最末,總是以最工整的小楷寫著一行小字一一致最愛,箏。
那樣厚厚一疊書信,只是從未曾寄出過。
那樣厚厚一疊書信,一張又一張,散出經年沉香的味道,緩緩瀰漫在了空氣之中,聞之令人心神寧靜,而那樣年久泛黃的顏色,瞧著便令人的眼底蒙上一層舒適與舒心。
娟秀的落款,是漫漫十七年的春,夏,秋,冬。橫亙四季朝夕。
十七年的想念,十七年的深情,都清晰寫在了這樣厚厚一疊家書之中。
風離澈呆滯站立著,無聲哽咽,一層層的悲翻湧上心頭,酸痛不可遏制,眼中不知緣何竟是蒙上淡淡霧氣,迷迷濛濛地再也瞧不清楚手中的字跡。
終於,一滴淚珠灼熱地滑落在他青藍色華服之上,暈出一點斑駁的淚痕,轉瞬便湮沒於藍絲繡紋之間。
南宮烈悄然站立於他的身後,輕聲歎道:「澈兒,如今你總該相信了?」
緊緊握住拳,風離澈抿緊薄唇,「知道了。」
南宮烈緩緩退開一步,逆光之中他深刻英俊的五官在朝陽明光下格外分明,可細看之下,兩鬢已是多了風霜侵染之意。只是依稀仍可以瞧出他年輕時的俊朗無雙。他老了,時光的手如此公平,輕輕拂過每一個的臉,並不偏愛半分,而他早就不再年輕。
唇邊緩緩溢出一縷苦笑,南宮烈口吻極其柔和,只輕輕拍一拍風離澈寬闊的肩頭,道:「澈兒,我準備宣佈退位。明日起,你便是這南漠國至高無上的國主。」明亮的天光一絲一絲照在他的面上,他的神色極沉靜安詳,只是眼角,緩緩爬上一縷疲憊。
風離澈靜默站立,一言不,心底卻如海潮般一浪接著一浪洶湧翻滾著。
他竟然,從不知曉,自己的名字,其實應該叫做一一南宮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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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殘顏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