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簌簌吹過,樹葉嘩嘩直作響,像落著一陣急促冰冷暴雨。寒風貼著她的脊背拂過,方才覺得冷,才知自己早已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深深吸了一口氣,欲撫平自己狂亂的心跳,卻只是徒勞。心中窒悶無比,那種悶彷彿是從心底逼出來的,一層一層薄薄裹上心間,令人無法透過氣來
也許是她紊亂的呼吸之聲,驚動了殿中正相依相訴之人。陡然拉開的殿門,將滿室的昏暗,避無可避地逼了過來。
背光的陰影裡,有一抹青色的頎長身影,依舊是那般儒雅清淡的氣質,不用抬頭,她已是清晰聞到自他身上散出來的清冽的梅花氣息。此刻吸入鼻中卻如細細的刀鋒般涼冽,激出她滿腔酸楚之意來。
鄹然抬眸,目光所及之處,只見他穿著月色底海水藍錦袍,頭戴青玉冠,眸色幽深而柔和,似飽染了梅花的清雋。
而他,就那麼靜靜地凝立在大殿門前,神情微愕。
梅花,梅花,梅瀾影,白玉梅花簪,還有他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梅花氣息,心中曾有的無數疑惑的小點,在一瞬間凝成細線。梅瀾影,原來始終都是一個梅瀾影。
慕容傲清潤的眸中閃過片刻怔愣,煙落雖是穿著太監服飾,可是容顏卻是清晰可辨,尤其是那三道顯目的傷疤。在瞧清楚了站在殿門外的小太監裝扮之人竟是煙落之後,他英俊的臉色一點一點黯然下來,似有意外,似有不信,遲滯問道:「煙兒……你怎麼回來了?」
她怔怔站著,臉上的笑意淡而稀薄,像透過千年冰山漏出的一縷陽光,帶著深重的寒氣,又似在夜霧深重的林間飛過的幾隻螢火蟲,微弱而遼遠。她淡淡訕笑一聲,似是自嘲:「煙兒?」他竟然還是如此喚她,可此時在她耳中聽來,當真是要噁心得嘔吐出來。
如果一個人能偽裝至此,做戲至此,那他真是太可怕了。他的做戲,遠遠勝過風離御,將她騙的團團轉。
玉央宮的大殿之內一片暗沉沉,然而那暗沉並非黯淡深晦的顏色,忽有晴絲光芒閃動。煙落的目光瞬間被吸引了過去,原是殿中鋪天垂地落下的半透明紗帷,上面繡滿了各色的梅花。而此時的梅瀾影一身白衣素服,正靜靜立於千梅叢中,宛若一幅沉靜的畫卷。
銀絲在光線下泛著晶瑩的光澤,耀得人一時睜不開眼睛。那每一朵梅花皆是同一個形狀,一朵挨著一朵。
這副震撼人心的「千梅圖」,煙落自然是見過的,只是現下從偏殿移至正殿來了。一千朵梅花,代表著梅瀾影在宮中淒冷度過的漫長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不同之處便在於,上次煙落所見,此卷幅下擺是無限延展的,而此時這卷幅已是折起以金線收邊。
是了,梅瀾影終於等到了自己想等之人,熬出了頭,所以這幅千梅圖亦可以收邊完成了。
原來,這樣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梅瀾影都是靠著心中的思念一日一日熬過來的,只是,煙落沒有想到,梅瀾影心中所思念的人,原是慕容傲。
如今他們終於重逢了,可這樣的重逢,卻是建立在無情欺騙自己之上的。
煙落收回目光,只冷冷巡視在慕容傲的身上,面無表情。
「煙兒,是誰讓你回皇宮的?」慕容傲終於自驚愕中緩過神來,他拉住煙落的胳膊,自懷中取出一枚白玉令牌,飛快地塞入她的手中,俊眉緊蹙,語氣中含著十分焦慮道:「你快點離開這裡,這裡太危險了,要快!拿著這枚令牌從皇宮東門出去,那裡都是我手下的人把守,見了令牌他們一定會放你出去的。」
冰涼的玉此時握在她的手中,竟覺得是溫暖的。
原來,她的手已是比寒玉還要冰冷,沒有絲毫溫度。
呼吸的痛楚間幾乎能聞到皮肉焦爛的味道,她緊緊握住手中的白玉令牌,飽含愴然的眸子直直瞪著他。他這是何意?欺騙了她,至她於死地,而後再給她一線生機,是他的同情?是他的內疚?還是他的憐憫施捨?
陽光正當強烈,照耀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面前似有滾熱的白霧翻湧,而他的面孔漸漸模糊。施捨麼?她最恨別人的施捨了。
見她依舊佇立著不動,慕容傲益急了,用力推一推煙落,語含焦灼道:「你快點走啊。再不離開皇宮,一會兒要是讓我爹的人現了你,就是我也無計可施了。」
煙落的手,已是緊緊握成拳,指甲刺入掌心的痛感教她頭腦清醒。沒有再說一句話,她決然轉身離去。
如果他從來都是欺騙她的,那她也不欠他什麼了。此時此刻,她亦與他無話可說。將白玉令牌塞入腰間,無論他是同情也好,無論他是內疚也好,都與她無關。
若是平時,她必定會將這令牌狠狠砸至他的臉上,可眼下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此時此刻,她的的確確需要用這枚令牌,去救出她的宸兒。
煙落步履走的穩當,腦中益清明起來。
不論慕容成傑以前在朝中勢力有多大,如今突然動政變,這朝中根基必然是不穩的,且天下萬民亦是不服。昔日風離天晉統治之時,是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並無暴政怨言,風離御即位之後,更是勤勉執政,大赦天下,得盡民心。
而這樣一場沒有緣由的政變與突然的改朝換代,必然會激起民眾公憤。屆時天下將群雄揭竿而起,討伐新君,匡復舊國。
是以,煙落推斷,慕容成傑是斷斷不敢即刻改朝換代,稱帝繼位的。那麼,對於慕容成傑來說,眼下最好的選擇,便是對外宣稱皇帝暴斃,扶持太子登基。再由他一人攝政,假以時日,待到朝中穩固之時,便可順理成章的當上皇帝。
所以,她必須想辦法帶走宸兒,還有映月的涵兒。雖然有太子在,涵兒對於慕容成傑來說並無多大用處,可是落入他人手中終究是夜長夢多,萬一日後以此相要挾,便更是麻煩。
想著想著,她腳下快步小跑起來,行至玉央宮後殿之時,一抹熟悉的寶藍色身影在眼前突地一閃,竟是繪春嬤嬤。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這繪春嬤嬤是梅瀾影最為信任的宮女,先帝尚在時便一直跟隨著梅瀾影,她一定會知道宸兒的下落。
煙落心底由然而生一股狠厲的感覺,腰際的軟銀腰帶內暗藏著一把彎刀匕。風離澈的這把彎刀匕,她之所以撿起來隨身攜帶著,是因為這是一把極其鋒利的匕,幾乎吹刃斷,而她,尚且需要用它來防身。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霍地拔出匕橫上繪春嬤嬤柔細脆弱的脖頸,心志堅定,這一串動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生,那匕拔出時鋒利的青銳寒氣撲在臉上比霜雪還要冷。
此時,生命在她手中,原不過是烈日下的一抹春雪,旋即便會化去。
繪春嬤嬤大驚,側目的餘光,瞥見煙落左臉頰之上的三道疤痕,立即睜圓了雙眼,面如死灰,雙唇無絲毫血色,亦不敢掙扎,她顫著聲道:「皇后……皇后娘娘,你……你……」,
「少廢話,快告訴我宸兒在哪裡?」煙落在她耳邊低聲喝道,語氣寒如霜雪。說著,她凝眉更深,手中的匕已是更貼近繪春一分,而鋒利的刀刃之上,已是緩緩滑落一滴晶潤的血珠,在日光的灼耀下,散出如同紅寶石般璀璨的光芒。
繪春的身子激烈地抽搐了一下,整個人都抖了起來,直如秋風中一片被吹得直打轉的葉子,可她愈是顫抖,脖間的痛意愈甚,她痛苦萬分道:「皇后娘娘,奴婢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昨夜……太子殿下突然高燒,溫度始終降不下來,群醫無策,衛大人便急急將他抱了去宮去,說是去外邊尋什麼草藥,還有什麼寒潭的,給二皇子降溫治病。這一去,眼下還沒……沒有回來呢……」
「我怎知道,你不是在誆騙我?」煙落眸中閃過狠絕,手中益用力,厲聲道。如果宸兒真的是被衛風抱了出宮去,那她倒是能略略放下心來,眼下的形勢混亂,但願衛風不要再貿然回宮了。
「皇后……娘娘……奴婢所說的……所說的,都是……真的,娘娘,眼下連安邑郡王都在四處尋找太子殿下……繪春嬤嬤結結巴巴說道,雙眸之中盛滿恐懼。見煙落一直橫在她脖頸的匕終於有所鬆動,她急急分瓣道:「娘娘,奴婢知道的,真的都告訴娘娘了。眼下玉央宮中,只有皇長子在,由郡王夫人照拂著,太子殿下是真的不在啊。」
宸兒不在宮中。煙落心中的大石鄹然落地,整個人騰然鬆懈下來,緩緩移開手中匕。
繪春嬤嬤如獲大赦般,剛欲抬步奔離,卻只見一陣寒光閃耀,一把冷冽的匕已經迅地刺進她綿軟而溫熱的血肉中去。「撲」地軟軟一聲,淹沒其間。那聲音是十分溫柔的,像情人低語間偶然的一句低喃。
而突如其來的疼痛,使繪春嬤嬤整個人痛苦得蜷縮成一圈,額頭手上青筋暴起如青蛇橫亙。最終,她的身體平靜下來,彷彿不再飄零的一片落葉,徹底歸於塵土。
煙落驚愕萬分地望著此時正站在她面前的柳雲若,只見她一手環抱著一個大紅色襁褓,襁褓之中小小嬰兒正在甜美熟睡,絲毫沒有被這樣的血腥場面所嚇到。而另一手,正若無其事的甩了甩,彷彿手很酸,彷彿方纔的殺戮不過是家常便飯一般。
愣愣片刻,煙落大驚失色,道:「雲若,你在做什麼?」
人殺完,柳雲若卻出奇的平靜,淡淡道:「沒瞧見麼?我殺了她。」
煙落不敢置信地盯著她,低聲喝道:「無緣無故,你為何要殺了她?」
柳雲若一臉坦然望向煙落,將手中的大紅襁褓騰地交至煙落懷中,一張粉嫩的小臉,闊眉,正是涵兒。煙落錯愕地望著此時正在她懷中安睡的涵兒,涵兒,是映月唯一留下的一點血脈。所以即便是拼盡了生命,她也要去盡力保全。
柳雲若冷冷一笑,只優雅挽一挽手臂上的翠玉手釧,慢條斯理道:「我若不殺了她,一會她若是前去向慕容成傑稟告,說自己曾在這皇宮大院之中見過皇后娘娘你,請問,你要如何脫身?」
有一瞬間的寂靜,她幾乎能聽清風是如何冷冽穿過樹葉的間隙,拂過她的面頰。
「雲若……謝謝你!」瞧著此時安然在懷中的涵兒,一股暖流在心底某個深處洶湧噴出,煙落感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柳雲若美艷的臉色微變,一陣青一陣白,如在上好的青瓷上烙出白印子,她修長的柳眉深深擰起來,一把狠狠將煙落推開,冷聲斥責道:「你還不快走!」
煙落連連點頭,眸中已是有溫熱在不停地打轉,啞聲道:「那你也要保重。」
毅然抬步,轉身離去,她幾乎奔跑起來,漸行漸遠,卻依稀聽見柳雲若輕渺的聲音,似在她身後幽幽遠遠響起,彷彿一縷一吹即散的青煙,似有若無。
「煙落,你要……保護好他的子嗣,涵兒,就拜託你了。」
步履狠狠一震,煙落並沒有回頭去看,只是益抱緊懷中的孩子,一路抄小徑跑入一處廢棄已久的殿宇之中,這裡極是隱蔽,一般不會有人輕易至此。
顫抖著雙手,她將熟睡中的涵兒,重新用尋常的藍色粗布細細包裹,留出些許空隙,盡量不會悶住他,涵兒早產,是以身量極小,包裹在藍布背囊之中,看起來不過是提著一件尋常物什。
又是抹了一些泥灰在臉上,煙落將自己臉上三道顯眼的疤痕盡量遮住,以免輕易被人認出。
心底有驟然而澎湃的感動,是對柳雲若。心底的甜意一點點蔓延出來,從唇齒間緩緩溢出,最終在唇邊凝成一道微笑的弧彎。
想不到柳雲若竟是會出手幫助她,這麼多年的姐妹情誼,雲若她終究還是在乎的。可更想不到的是,柳雲若對風離御竟然仍是情深如斯,即便是背叛慕容成傑也要保全他的子嗣。
今日,有太多太多的震動,她無暇去一一細想。因為眼下最為重要的事,便是如何帶著涵兒安全地離開皇宮。
她徐徐起身,離開了廢殿,手中抱著背囊,神情鎮定自若的在皇宮之中走動。
來來往往的,皆是手持兵器,神情肅然的禁衛軍,偶有上來盤查之人,她只淡然出示手中的白玉令牌,面容不改,盡量嘶啞壓低了聲音,道:「是慶元侯差奴才出宮辦急事。」
隻身向皇宮東門而去,果然一路是暢通無阻,看來慕容傲並沒有欺騙她,守著皇宮東邊的衛隊,果然都是他手下的人。
巍峨高聳的紅色宮牆已是近在眼前,仿若伸手便可觸及一般。
愈是近了,煙落心中愈是簌簌直跳,難免有些許緊張,只要再走上十步,只要十步,她便可以帶著涵兒離開皇宮了。
一步一步,近了,近了,更近了,她幾乎可以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砰通」,「砰通」,震天地響,彷彿有無數器樂在耳邊狂亂地喧囂著,她再聽不清週遭所有的聲音。
三步,兩步,一步,到了。
明晃晃地寒光一閃,一名黑衣侍衛見她來,立即橫刀上前阻攔,橫眉冷目,厲聲喝斥道:「是哪宮的太監,要上哪裡去?」
煙落鎮定地微笑,遞上手中的白玉令牌,柔美的輪廓因著她的平靜而益自然,徐徐道:「奴才是玉央宮的執事,是慶元侯交代奴才出宮辦事。」
那名侍衛濃粗的眉毛深深擰了起來,狐疑地接過令牌,掂來覆去仔細看了看,森冷的目光在煙落平靜的面上仔細掃視過,終於收走手中的大刀,將玉珮交還了給她,寒聲道:「好了,你可以走了。」
心中如有大石沉沉墜地,煙落不動聲色地抬起腳步,正待離開。
可偏偏就在此時,她懷內藍布包裹之中的涵兒,卻不知緣何,突然大哭了起來。
那樣嘶聲力竭的哭聲,清脆而又尖銳,瞬間響徹長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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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殘顏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