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晚天光,霞色漸退,天一分一分暗沉下去。
夜風甚大,鼓起她寬廣的衣袖,翩翩如蝶,卻是一隻死了的,毫無生氣的蝶。一朵粉色的桃花從枝頭輕墜而下,花莖斷處還不斷湧出稀薄的汁液,飛舞落在她素白的衣襟之上,與他噴濺至她衣上的斑斑血點融在一處,難分彼此。
她隨手拈起,只覺自己也如同這落花一般,再無可依。
耳邊彷彿還是他的聲音溫柔徐徐,「煙兒,我只愛你。」
他會死麼?從這麼高的山崖跌落,又身負重傷,他還能活著麼?
唇邊還殘留著他方才繾綣吻她的溫熱痕跡,卻逐漸地,冰涼下去。
和她這顆心一樣,漸漸失去了溫熱的溫度。如果他走了,那以後,漫漫長夜,唯有相思催人心肝,正如一味慢性毒藥,慢慢腐蝕她的心,將她的五臟六腑漸漸掏空,最後只餘一具空洞的軀體,永生不得解脫。可是,即便相思是一劑甜美的毒藥,她也甘之如飴。
身子冰涼,唇亦是冰涼,心痛到沒有任何知覺。
她失魂落魄地站起來,緩緩拾起地上的匕。步履緩慢沉重,仿若繫著千斤重錘,一步一步走出了涼亭。天邊,升起一縷寥落的月光,無遮無攔灑落在她的身上,照得她整個人如冰霜凍結一般。
月兒明亮,卻將她的蒼涼與頹喪照耀得無處可避,清晰可見。
「呀一一呀一一」有昏鴉撲騰著翅膀飛過沉寂的天空,她清楚地知道,有一樣東西,她已經永遠地失去了。
寒冷的夜風刺骨如片片刀刃,劃過她的肌膚,而那樣的刺痛之意,卻教她頭腦之中愈的清醒暢明。不對勁!顯然不對勁!
怎會有弓箭手伏擊風離御呢?怎麼可能呢?顯然對方已是將他的行蹤打探得清清楚楚,才會伏擊於此,而這一定是個預謀已久的陰謀。
那麼這樣一個巨大陰謀的背後,他們的最終目的是什麼?
愈想愈是心驚,心中簌簌直跳,似有人一錘一錘大力直砸向她的心房,整個人如要裂開一般疼痛。如果是這樣,那宸兒此刻的處境便極是危險了。
想著,她腳下的步子已是飛快,三步並作兩步直往山下衝去,黑夜已是來臨,下山的路並不好認,月兒又時時隱入慘淡的薄雲之中,淡柔的光芒映照著山路兩旁詭異縱橫交錯的樹影,更顯得陰森而可怕。
週遭靜寂如水,唯有她的喘息之聲此起彼伏,如同在暗夜之中奏起一曲激烈而急促琵琶。
她一味奔跑下山,有幾次不甚跌倒,卻勉強支撐著爬了起來,全然不顧自己擦傷的疼痛不已的膝蓋以及被荊棘芒刺扯破的衣衫。滿頭青絲因著她的奔跑而散亂,傾瀉下來,如同一襲飛濺而下的黑瀑。
也不知自己究竟跑了有多久,兩腿早已是麻木不聽使喚,只一味不停地動著,終於跑至了山下。她的運氣極好,甫一至山下,便碰上一輛因著夜黑急急趕回城中的運藥材的馬車。那名車伕更是好心,順路帶了她一段。
即便是這樣,當她匆忙趕至皇宮正門之時,已是臨近天亮的時候,此時東方露出一絲魚肚白,然後是漸漸的柔膚粉,似淺橘黃,又似蝦子紅,一抹一抹映照著澄澈的天,只是那藍天瞧著甚是奇怪,是極其陰沉的顏色。
未待近至宮門,她已是覺不對勁,原來那根本就不是天明,而是被通天的火焰映照成那樣。
只見皇宮高聳的城牆之上,已是插滿了無數火把,一個挨著一個,濃煙滾滾將整個天都蒙上一層迷霧般的陰影。熊熊火光沖天,那顏色,似淺橘黃,又似蝦子紅,直教人錯以為是天明。而那樣的一片烽火連綿,灼痛了她的雙眼,又如無數芒針刺入她的眼中,又帶血生生拔出,她只恨猶恨,不能戳瞎她的雙目。
喉頭有些緊,煙落不自覺地收攏兩臂,似要尋得一些讓自己覺得安全的東西。皇宮的城牆之上一般不會輕易點燃烽火,除非是外敵來襲。可眼下南漠國與夏北國皆無所動作,更不可能這麼快就兵臨城下。
她倏然驚得身上出了一層又一層冷汗,黏膩地依附著身體。貼身的小衣全濕透了,冰涼地貼在背心裡,好似一個陰惻惻的鬼魂附在背脊上。
這樣的場景,難道會是:政變?!
突然,只聽得「轟隆」一聲,彷彿是天邊滾過陣陣驚雷,轟轟直響,那聲音沉悶低靡,幾乎要刺穿她的鼓膜。
驟然打開的殿門似拉開了一天一地的明光,那樣強烈的火焰的光芒,照的煙落一瞬間幾乎睜不開眼睛。而「吱嘎」放下的引橋之上,似有無數黑點如蟻蟲般蜂擁而出,密密匝匝。煙落驚愕得睜圓了眸子,無法言語。
倉促的腳步聲在耳邊隆隆如雷響起,連連驚呼之聲淒厲劃破長空。
一大群懷揣著大小包裹的太監宮女,個個蓬頭垢面,飛奔而來,驚恐與無助寫滿了他們的臉。他們慌不擇路,四處逃竄,互相踩踏,情狀慘不忍睹。洶湧而來的人群們一下子便將她衝至一旁,茫茫人海中,皆是一張張陌生的臉,膽小之人的哭叫聲,女人們的尖嚷聲,沙沙的奔跑聲,還有東西墜地的匡啷聲,交錯疊疊響起。
然而不過是眨眼的空隙間,城牆之上的禁衛軍已是齊齊持弓箭對準了他們,無數利箭同時出,好似一陣亂雨,密密麻麻直射向這些手無寸鐵的宮女太監身上。眾人不防變故突生,嚇得魂飛魄散,手足無力。
僥倖躲過之人,從此便逃出升天,亦有淒慘之人,被射得像只刺蝟一般,哀吼一聲,聲動雲霄,終於漸漸無力,抽搐幾下,氣絕而亡,死狀極是淒慘,雙眼滿含不甘。濃烈的血腥氣在皇宮門前迅瀰漫開來。尚有不甚中箭落入護城河之中之人,那蜿蜒淌下的鮮血將河水亦是染得通紅。
此時的天空才是真正破曉,沉寂昏暗的天際,驟然被撕開一道長長的口子,萬丈紅光自其間迸射而出,如一抹淒厲的鮮血凝在了天邊。
煙落呆愣地注視著倉皇奔跑出來人群,突然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竟是紅菱。她一怔,慌忙衝入疊疊人群之中,拼盡了全身之力才將紅菱自四處逃竄的人群中拽出,用力拽至一旁的大樹下,急急問道:「紅菱,這是怎麼一回事?裡邊是怎麼一回事?」
甫一見煙落,紅菱一時愣得呆住,瞪著雙眼連哭也哭不出來,只張著雙唇說不出話。
煙落更急,上前便是死死拽住她的雙臂,拚命的搖晃著,週遭的喊叫聲哭鬧聲太吵,她只得大聲狂吼道:「你快告訴我,皇宮裡究竟生了什麼事?」
紅菱早已是鬢亂如草,滿額皆是淋漓汗水,身上亦是髒污不堪,「哇」的一聲,她放聲大哭出來,「小姐,小姐,宮裡出大事了。安邑郡王突然帶兵佔領了整個皇宮,皇上也不知去了哪兒,裡面現在正亂著呢,到處……到處都在殺人。」她哭得淒厲哀怨,「小姐,我好不容易跟著大夥一起逃了出來,就想著去留華寺找你呢。」
安邑郡王?!竟是慕容成傑帶兵佔領皇宮,天啊!煙落瞬間驚得冷汗涔涔。心內的驚慟繁複如滾滾的驚雷,幾乎想要失聲尖叫。
政變!竟然真的是政變!那她,豈不是成了風晉皇朝的千古罪人?!
此時,她握住紅菱的手腕,十指似僵住了的石雕,一動也不動。寒風呼嘯而過,鼓鼓自她面上刮過,彷彿有人在重重掌捆著她的臉,兩頰已是火辣辣地疼。
雙眸陡然睜大,驚愕瞬間吞覆了她原已是蒼白無血色的面容,她狠命地攀住紅菱,急急問道:「那宸兒呢?宸兒呢?他怎樣了?」聲音有著自己想像不出來的害怕與嘶啞,幾乎不能成聲。
紅菱神色愈悲慼,拚命搖頭道:「小姐,我真的不知道。當時情況混亂無比,我上哪都沒有打聽到小皇子的下落。所以才急著出宮,想要去找你,小姐……」,
煙落聞言,陡然鬆開了紅菱,神色淒惶地後退一步,似不能相信一般連連搖頭,轉身,她飛奔衝入洶湧奔出的人群之中,趺跌撞撞直往皇宮中闖去。
身後,紅菱嘶聲竭力的大喊道:「小姐,你不能去!不能去啊!去了,便是必死無疑!」
而那樣的厲聲呼喊,很快便被如浪潮般一波波洶洶襲來的吵雜聲淹沒,不復聽見。
驚慌逃竄的人群,不時的將煙落撞倒,她掙扎著爬起來,直朝那火焰沖天的死亡之地而去。拚命奔跑著,滿頭青絲在晨曦中四處飛揚,紅色映襯著黑色,那是一種艷麗而殘忍的色彩重合。
「嗖」的一聲,一支羽箭,長長的箭尖直貫穿身旁一人的喉頸,那力道不偏不仵,劍尖正出喉管寸把長,銀亮一點上緩緩滴下點點殷紅血珠。
心中猛然迸出巨大的驚懼,而死亡的氣息,已是重重籠罩在煙落身周,卻絲毫不能阻止她腳下飛快的步子,腦海裡有一瞬間的清明與空白,緩緩浮上宸兒那酷似風離御的小臉。
她不能失去宸兒,她絕不能!
一路小跑進了皇宮,她欺身躲至一無人處,自一名已然死去的小太監身上,褪下一身太監服飾換上,並將自己如緞青絲緊緊綁住,盡數掩藏在了翎帽之中。
前朝變故,她以前在尚書府中時曾聽爹爹提起過數次。是以她明白,那些四處逃竄,擾亂人心的宮女太監,自然是要阻止並且處死的。然而,留在宮中不走的宮女太監,雖日後情況並不明朗,卻暫時是無礙的。而方纔那名死去的太監,手中還緊緊攥著包袱,想必也是跟隨著大流逃跑的,只是時運不好,尚未踏出皇宮之門便已是枉死了。
她匆匆整好衣裝,已是恢復如常神色,抹了一些泥灰在臉上,低著頭,便直往玉央宮而去。
依舊是那條蜿蜒崎嶇的鵝卵石小路,兩旁梅林的梅花早已是開過了極致,盡數凋謝了,只落了滿地的香片,卻已是被凌亂不堪的腳印踩成泥。
近至玉央宮前,只見朱紅色深重的雕花殿門微微敞開著,露出一線幾指來寬的縫隙。
煙落躡手躡腳的小心靠近,卻聽得裡邊隱隱似有人在說話。低低靡靡,淒淒婉婉,她起初聽得不太真切,於是再靠近一分。
漸漸能聽得清晰了。
婉轉清脆若黃鸝的聲音低低響起,似帶著一絲哭腔,「傲,我真的很擔心。」
「沒事的,一切都有我。」
而那樣清朗飄逸的聲音,竟是這般耳熟,是慕容傲!煙落大驚,衣衫瞬間被冷汗浸透了,慌忙用手摀住自己白的雙唇,她不敢驚動裡面的人。
「傲,我們真的能在一起了麼,我幾乎不敢相信。」
「影兒,這是真的,這是真的!影兒,我們終於能在一起了。我等這一天,等了這樣久……」
他們似乎還在繼續說著什麼,可煙落卻再也聽不清了。
心內震驚到無以復加,一張臉在剎那間變得雪白沒有人色。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見到,也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聽到的。頭頂之上,宛若被人塞入無數臘月裡的細碎冰屑,從頭到腳冷徹至底,再無一絲一毫的溫度。
錯了,全錯了,她竟然全錯了!
如果說,全世界的人都在欺騙她,她也從來沒有想過,那個人,竟然會是她的傲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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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殘顏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