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生分,便是在這樣一夜之間。所有往昔的一切,都好似從指縫間逝去的流水一般,無法挽留下一分一毫。
那一夜,她在朝陽殿靜靜坐了一整夜,月光沉默自窗格間灑下,是一汪蒼白的死水。她就這樣醒著,自無盡的黑暗凝望到東方露出微白,毫無倦意。
心,如同殿中青銅麟獸中焚盡的龍涎香一般,化作了一樣冷寂的死灰。
她猶不甘心,執起銅勺,摻了一勺子香注入其中。攪動著,辛冀著能看到一絲煙霧繚繞,迷了她的眼,或是迷了她的心,都好。
可惜,沒有了火星,死灰又怎能復燃?她頹然的坐回了床上,一縷細微的鑫色隔著湘妃竹簾灑落在空落落的枕畔上。
天,終於亮了。原來映月所說的那般,看著天黑到天亮的滋味,便是如是,如今她也深刻體會了,不是麼?夜相思,風清月明,難耐漫漫長夜。
伸手輕輕撫上日漸隆起的小腹,孩子,終究她還有孩子可以依靠。
接下來的幾日,她的耐心一點點都熬在了對腹中的孩子的期待上。身旁案幾之上的春籐小籮裡已是放著一堆繡件,顏色鮮艷,花樣精巧。穿花龍鳳、五福捧壽等等吉祥圖案,雖然尋常,但在她的手下卻栩栩如生。她的針繡,已然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然而沒有技藝精進的空間,打起時間來,只會覺得益的寥落與寂寞。
而她,終究只是凡人。心緒不寧,手中的刺繡便是應了心,再無法尋出一分別緻。此刻,她幾乎要想不起來,昔日的自己究竟是以怎樣的心境去繡那個微型香囊給他的。
天氣酷熱,懷著孩子又更是不能食用生冷食物,心中越覺得焦苦不堪。
這一日她睏倦午睡,只留了紅菱一人在她身邊打扇服侍。中午雷雨剛過,窗下極涼爽的風捲著清涼的水汽徐徐吹進,她睡得極舒服。
朦朧中她好似看見了一柄寒冷的寶劍閃濯著冷冽的銀光,朝她直劈而來,斬落她的青絲,零落縱橫散了一地。那一雙幽深的眸中,跳動著無比憤怒的幽藍火焰,直欲將她焚燒殆盡。冷厲的聲音不斷地在她耳邊迴響著,「樓煙落,我絕不會放過你。」她忽然害怕起來,大聲疾呼:「不,我只是,只是……」可他依舊冷冷地注視著她,愈離愈遠。
她頭痛欲裂,忽而一件清冽的芳香忽然吹散了她深身的悶熱窒息,那香氣愈來愈近,似有梅花的芬芳,是她所熟悉的。驀地轉身,她望見了一雙飽含隱忍的痛楚與絕望的眸子,他苦澀的搖頭,「一別六月,想不到你竟是琵琶別抱。」記憶中的他與眼前的他無法重疊起來,只看著他一步一步的後退著,身後似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她驚呼「不要!」
她難受的緊,恍惚中有一隻溫熱的大手溫暖覆蓋在她的額頭上,擔心道:
「她時常這樣麼?睡不安穩。」
似乎是低沉的男聲,紅菱的聲音低低的:「娘娘總是睡不好,吃得也不香。」
他哦了一聲,一塊涼涼的帕子搭在了額上,她覺得舒服了些。彷彿有—雙手在撫摩她微微凸起的肚子,然而並不真切,很輕微的觸覺。她只覺得睏倦,隱約聽得他似輕聲與紅菱一問一答著什麼,朦朧中,覺著紅菱的手勁極大,一下一下扇得風大,更覺舒暢,便沉沉睡去。
醒來時已近黃昏,她掙扎著起身,喚道:「紅菱!」
紅菱側身替她理一理薄被,微笑道:「娘娘,有何吩咐?」
她環顧了下四周,空落落的除了她們二人以外,再無其他,唯有長窗之下盛開的茉莉,泛出陣陣沁涼的芬芳。不覺疑道:「方纔找彷彿聽見你和誰說話了,是有人來過嗎?」
紅菱笑答:「現在能有誰來呢?是每日揗例來的御醫,見娘娘不停的出汗,便搭了塊涼絹子進來。又問了我幾句。」
煙落轉眸瞧了一眼,手邊果然有—塊雪白的方巾,心下雖猶奇怪,卻也不以為意,逕自起身,理順了微皺的衣擺,挽一挽略鬆的髻,想不到自己一覺竟是睡了這麼久,她隨口問道:「可還有別的什麼事?」
紅菱頷道:「有。下月初一,皇上與娘娘大婚,鳳冠吉服已是準備妥當,眼下數十位宮人正端著等在了殿外,只等著娘娘午睡醒來過目一試,看看還有什麼不妥之處。」言罷,她正欲起身去喚。
煙落一臂攔下,秀眉微蹙,道:「不必那麼麻煩了罷,織錦局向來仔細,況且還有宛琴幫忙盯著,應當無礙。」
紅菱撇一撇唇道:「那哪裡成,帝后大婚,可非同一般,娘娘還是不要為難那些宮人了,一會兒她們回去無法向皇上交差。」
煙落想一想,覺著也是,於是便差紅菱喚了她們進來。
十餘個藍衣宮女,魚貫而入,個個手中皆捧了一盞玉盤,盤中覆了一層紅色珊瑚絨毯,她們將手中之物一一顯現於煙落面前。
最燭目的自然是大紅色綢繡八團龍鳳雙喜鳳袍,這嫁衣的精美之處便在於整件吉服遍身的金絲刺鄉。在兩肩、前後胸、前後下擺鄉金龍鳳同合紋八團,寓意龍鳳呈祥。
再是風冠,冠頂飾有三龍,正中一龍口銜一枚碩大奪目的東珠,作飛騰狀,中層為三隻翠鳳,冠的下層裝飾大小珠花,珠花的中間鑲嵌紅藍色寶石,周圍襯以翠雲、翠葉。龍鳳姿態生動,珠寶金翠色澤艷麗,光彩照人,端莊而不板滯,絢麗而又和諧,盡顯皇后母儀天下的高貴身份。
如此奢華,煙落不由一陣感慨,問向為的兩名宮人,瞧著服裝制式與旁人不同,應當是織錦局和尚珍局的掌制,道:「皇上登基也不過半月餘,如此精美的鳳袍鳳冠,那點翠於法,豈是區區二十日便能完成的,當真是難為你們了。」
二人斂衣福身,恭敬答:「帝后大婚,織錦局與尚珍局拼盡全力,乃是分內之事,多謝娘娘體恤下人,奴婢們只是連夜趕了幾日罷了,但求娘娘滿意。」
煙落微笑道,「極好。」
自有宮人上前攙扶起她,為她一一試過。穿畢,但聞驚歎聲連連而起,一名年紀尚小的宮女由衷讚道:「娘娘傾國傾城,宛若天人,皇上若是瞧了,必定為娘娘所傾倒。」
煙落凝眸向鏡,鏡中人已經一掃先前黯淡容光,遍體璀璨,明艷不可方物。如同一張光艷的面具,掩蓋住了她此刻複雜的心情。他終於要娶她了,午夜夢迴之中,這究竟是不是自己所一直期待的那一天?
她伸於觸摸著自己光滑細膩的臉龐,輕輕拍打一下,彷彿害怕這一切不是真實的,又彷彿是別的什麼。愣了須臾,看著身側的宮人皆是一臉小心翼翼的瞧著她的出神,不敢言語,方才微笑道:「從未穿過這宮裝鳳冠,現在穿上彷彿整個人重了幾十斤,難受的緊。」
此話一出,織錦局掌制「撲哧」笑道:「皇上寵愛娘娘,賞賜豐厚,恨不得教奴婢將所有的金線寶石一齊都墜了上去。娘娘母儀天下,日後恐怕都得要穿的這般華貴,習慣了便只以為美而不覺難受了。」
煙落淡然一笑,道:「也許罷。」
騰然,她想起了一件事,又問道:「這帝后大婚,怎麼個迎娶?」這是她一直疑惑之事,她的宮殿正在建,風離御又不另外指一處地給她住,她如今日日住在這皇帝的寢宮朝陽殿,極不合規制。況且,這帝后大婚,她總要回自己的娘家罷,也不知風離御是如何安排的。
向珍局的掌制聞言,偷偷掩唇一笑,道:「皇上心疼娘娘,不忍娘娘離得太遠太久,是以吩咐了我們,隔夜才肯放娘娘回娘家,次日便要奴婢們以鳳攆給迎回來。這般鶼鰈情深,可教內宮上下羨煞了呢。」
煙落絕美的容顏有片刻的恍惚,他與她,在外人眼中,真的是這般鶼鰈情渾麼?為何,她總覺著是愈來愈疏遠了?況且,他已經好幾日都未曾來看過她了。
再由宮人服侍,卸去一身沉重的鳳袍鳳冠,她覺著整個人彷彿輕鬆了一段,不由得舒了一口氣。揮手摒退了一眾宮人。
彼時已近黃昏,天空如滴了墨汁般透出黑意,晚霞如鎏金墜地,似鋪開了長長一條七彩彈花織錦。她靜靜的走向了朝陽殿門前,金碧輝煌的皇宮,幻彩迷濛下的深廣殿宇,彷彿有一種說不出的攝人氣勢,直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是的,還有十多日,他便要正式迎娶她。往後他便是她名正言順的倚仗終身的夫君,她的半邊天。可他,也會是其他人的枕邊人,心內有莫名的酸意慢慢翻滾著,湧至喉間,卻不知是何滋味。
晚霞中,似有一個橘黃色的小點向這邊疾步奔來,那一小點跑得極快,愈來愈近,煙落幾乎以為自己眼錯,細一瞧,竟是十公主風離瑩。
以前先皇尚在世時,極是疼愛這最小的女兒鳳離瑩,若捧在掌心之中的明珠般呵護著。後來風離瑩的同母哥哥風離澈冊封太子,她更是水漲船高。
不過聽聞,風禹御亦是疼愛自己的小妹,是以登基之後,不曾因著風離澈的事遷怒於她,待風離瑩仍是極為優渥。
可此時的風離瑩看起來似乎十分狼狽,長長的裙裾拖曳及地,幾乎特她絆倒,幾步踉蹌,卻仍是執意疾步奔跑著。滿頭的青絲髻,因著她的奔跑而晃得鬆散。
未待煙落反應過來,風離瑩已是一步上前,拽住她的衣袖,急急道:「皇嫂,你幫幫我……」話未畢,她已是潸潸垂淚,哽咽得再說不出一句話。
煙落愕然瞧著風離瑩,只見她容光嬌艷而青春,紅潤如輕霞,與那如珍珠般掉落的淚水極不相稱。心中不由十分疑感,她與風離瑩素來沒有什麼來往,甚至以前為了墓容傲之事,風離瑩還曾經煽過她一個耳光。此刻,風離瑩卻來求她幫忙,能有何事?
煙落自不是那種記仇的心胸狹窄之人,瞧著風離瑩一臉淒然,長長的睫毛上沾滿了晶瑩的淚球,楚楚可憐,心下不忍,問道:「公主何故出此言?
不知有何是煙落能幫得上的?」
風離瑩一見煙落並未拒絕,露出喜色,自懷中掏出一方絹帕輕輕拭了眼淚,道:「皇兄要將我嫁去南漠,我不願。」
煙落一怔,好端端的,風離御為何要將風離瑩嫁去南漠國?難道僅僅是為了聯幫固朝本麼?
風離瑩一雙美眸滿含企盼,睜得滾圓,因著朦肫的淚意愈加寶光流轉,啞聲道:「眼下皇兄最疼嫂嫂你了,也只有你才能勸得動他。皇嫂,你是知道的,我喜歡慕容傲,他失蹤了那麼久,如今好不容易才回來。皇兄一定是不同意我與他一起,才急急將我打了去南漠。皇嫂,我真的不想去,你幫幫我!」
風離瑩終究還是未出閣的少女,這一番話說得自己已是滿面通紅,終於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煙落聽著,心中漸漸清明了起來,眼下傲哥哥已然官居左相,如果再當了這駙馬,只怕權勢地位是如日中天。而風離御必定是不希望這樣的局面生,才欲急急將公主遠嫁南漠。
「這個,若我去勸,他會聽麼?」煙落遲疑道,畢竟她與慕容傲之間總是有過一段情,且風離御一直耿耿於心。
風離瑩用力拭去淚痕,大力點一點頭道:「一定能行,拜託皇嫂了。」
言罷,眸光中已是滿含期待的晶瑩。
瞧著她一臉小兒女的待嫁情切,煙落不忍拂了她的意,只得勉強領道:「那,我去試試罷。」
卷三殘顏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