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風離御單膝著地,另一腿彎曲,只以單臂攏住梅妃。再細瞧梅妃,她已然昏厥過去,雙眸微闔,纖手無力的垂落,如蔥般細白的手指微微蜷曲著,臉上淡粉色的脂粉似描摹得十分細膩,可此時已是無法遮擋幾近透明的蒼白。
煙落滿心疑惑,近前一步,瞧一眼神色凝重的風離御,遲滯問道:「我根本就沒有撞到她,她緣何會暈了過去?」
彼時適逢梅妃頭微微動了一下,綿軟無力的滑向風離御臂彎深處,鬢上一支簡潔的素白銀簪隨之滑落,散落一壁如緞黑。
風離御抬眸望了煙落一眼,凝聲道:「她只怕是暈症又犯了。」言罷,他以一指大力按住梅妃的人中穴,反覆摁了幾次。又緩緩將梅妃平放於地,執起她的一雙玉手,在她雙手的合谷穴輪流反覆大力摁著。
眼看著梅妃似是緩過了一口氣,睫毛微微動著,如同蝶兒輕輕撲騰著輕盈的翅膀。風吹過,掀起她額邊幾縷細,貼著她粉嫩的頰邊,如同點點染了水墨的畫。只是依舊未曾醒過來。
「她好像還沒醒來。」煙落蹲下身,素緞長裙已是拖曳垂地,沾染了幾分落花泥土屑末,心中不免有些擔憂道:「要不要叫御醫?」
風離御俊眉緊緊擰著,臉色漸漸沉了下去,似籠罩上了一層陰霾,冷聲道:「若叫了御醫,你還能說得清楚麼?」
言罷,他薄唇緊抿,一手墊起梅妃的後腦勺,一指按上了她眉間的那點硃砂印記之上,那裡恰好是攢竹穴的位置,屏息運氣,似將徐徐熱力緩緩渡入她的眉心。
煙落不明所以,只能愣愣地看著他動作輕柔地做著這一切,心中有一絲異樣感覺緩緩攀爬,這樣的場景,他處亂不驚,彷彿不是一次遇見,而他這般熟稔的手勢,這有條不紊的救治順序,更像是曾經經常為之一般。她的印象之中,好似他並不精於醫道罷。想著想著,她已是神遊太虛。
「煙兒!」他輕喚一聲,卻只見她一臉呆愣,兀自出神,不由得提高了聲音,又喚道:「煙兒!」
「呃。」煙落立即回神,美眸一揚,問道:「何事?」
「識得薄荷草麼?我記得這御苑之中應是栽了不少,應該不難找。我瞧她已是快轉醒,只需再將薄荷草葉子揉碎了,送入她的口中即刻。」他俊眉一抬,詢問道,眸中似有幾許揮不去的郁色。
「哦,我識得。」煙落輕輕頷,起身便去尋薄荷草。
彼時正值艷陽當空,強烈的光線刺得人一時難以睜開眼睛。她一處處挨個的仔細去尋薄荷草,幾隻金黃色的鳥兒靜靜棲在枝頭,輕輕叫了一聲,又是一聲。只是著一聲聲鳥啼,更顯得四下裡靜得怕人。
突然一片鋸齒邊形狀的葉子使她眸光一亮,心下一喜,這裡果然有薄荷草。
伸手摘了,她匆忙轉身,回頭去尋風離御,畢竟先救醒梅妃最是要緊。
可是到了那兒,卻見梅妃已是直起身坐在了地上,低垂著頭,頰邊似飛上兩朵紅暈,手中執一襲粉色絹帕,狀似擦拭著額角。
她,蜜粉色鑲銀絲長裙,風露清韻如初開的桃花。
他,一襲棗紅色金絲騎射服,俊逸無雙,唇邊一縷明快的微笑,如一葉彎彎的翠柳。
他,扶著她,細細尋問。她,垂著頭,低低作答。
晴絲如履照下,金色灑落在他與她的肩頭,他們此刻如同一卷水墨畫中的人兒,寧靜雅致。
煙落手中握著那片鋸齒型的葉子,漸漸攥緊。不知緣何,此時此刻,她竟有一種自己是多餘之人的錯覺,只覺得再走上前一步,便會生生的破壞了那美麗的畫卷一般。手中漸漸用力,不知不覺中那葉片已是被她揉得粉碎。
風離御瞧見煙落一臉遲滯立於不遠處,挑眉疑問道:「順妃,那薄荷葉,你可尋來了麼?」
手中尚且殘留著那鋸齒葉子劃過手心的微微刺痛,一次聽他喚自己的封號,只覺得格外刺耳,她搖頭道:「沒有。」
此時梅妃已然扶著風離御的胳膊站了起來,輕輕撣去身上的草屑浮灰,宛然一笑道:「無妨,我已經大好了。還多謝寧王殿下與順妃妹妹出手相救,我才不至於昏倒在這偏僻之處,無人知曉。」
梅妃微微福身致謝,神情恭謙有禮,又道:「我先回園子了,已是耽誤了一刻,再晚要教旁人擔心。」
言罷,她已是先行離去,落地長裙輕輕拂過地面,似一抹芳雲飄然離去。
聲如夢囈,粉面生暈,直教人不得不多瞧一眼。煙落不由暗自感歎,容貌美若桃花,氣質淡若寒梅,若即若離,又教人忍不住去探尋,也許,這便是梅妃長寵不衰的原因罷。而男人似乎都無法抵抗這樣的女子。思及此,她側眸瞧了一眼風離御,只見他亦是瞇眸注視著梅妃漸漸消失的背影,神情不知所想。
心中不由微惱,撩起裙擺,便直欲離去,不想卻被他反手一拽,給生生拽了回來。
「去哪?」他冷聲,語調之中竟是有幾分慎怪之意。
「回去啊,不然還能去哪?」煙落美眸圓睜,狀似一臉驚詫道。
他一怔,不想她竟是會如此答他,還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疏遠樣子,腦中又是回想起昨夜那刺痛心扉的一暮,眼底覆上一層陰翳的黑色。當下便將她三步兩步拽入一旁的密林之中。
繁茂的樹葉,遮去了大部分的陽光,不似方纔那般熱。
煙落好不容易掙脫了他,四下裡回顧了下,微斥道:「你瘋了!現在是白天,你我這般於光天化日下私會,萬一讓人瞧見了,要怎麼辦?而且,你是不是一直跟著我?」
他皺眉,「若不是我一直跟著你,又怎會遇上梅妃昏厥一幕,出手替你解了圍?」
「我根本就沒有碰到她,怎會那麼巧,她就暈了過去呢?」她微怒。
他只冷哼,「可你能解釋的清楚麼?」
煙落垂眉不語,的確,如果剛才不是風離御及時出現,梅妃突然昏厥,她的確是百口莫辯,弄不好又是惹上一身麻煩。聽他這般一說,她方才瞧著他替梅妃救治,心中那莫名的窒悶已然消減了許多。緩和了臉色,點一點頭道:「嗯,今日多虧了你。那你尋我,有事麼?還有,今日你在射箭場上射鷹之時,那般失手又是怎麼回事?我瞧著你神色好似不太對勁。」
他雙手環胸,也不答她的話,只是漠然站立,靜靜地瞧著她。
眼神時而灼熱又時而冰寒,一壁熱一壁冷,瞧得煙落心中直怵。
良久,他輕輕啟口,語調卻含著淡淡苦澀,問道:「他送了你滿院子的花,極是罕見名貴。聽聞瞧一眼都會讓人覺著無比震撼。難道你心中,當真沒有一絲動容麼?還有那匕,我都瞧見了,那可是他常年不離身之物。」
花?煙落起初一愣,一時沒有明白他話中之意,待他提及匕之時,方才明白過來,頓時只覺得一盆冰水澆醒了她,徹骨地寒冷。他將她,當作了怎樣的女子?是不是他覺著自己原本心儀慕容傲,眼下卻又對他有著莫名的情愫,所以,理所當然的,也會很容易移情於風離澈?在他心中,她原來是這般朝三暮四,水性楊花的女子!
她隨手摘過身側一朵無名黃色小花,緊緊攥著,彷彿手中攥著一把冰冷的雪,妄想瞬間將它融化。
蹙眉,她唇角蘊著濃重的苦澀,貝齒緊咬著,連紅唇白都不曾自覺,語調哀涼道:「好!極好!你竟是這樣看待我的。」
她頓一頓,忽然笑了起來,那笑正如此刻自樹葉縫隙間灑落的明媚陽光。突然伸出一手,將手中已是揉捏的粉碎的花瓣抖落,逕自撣了撣,一臉無所謂道:「我向來不甚喜愛花,芳華不過是瞬間,留也留不住,便如此刻!」自嘲地撇了撇唇,她傲然轉身,直欲離去。
「煙兒!」不知緣何,見她笑起來,他心中竟是有種莫名的恐慌。想也沒想,便從身後擁住了她,手一伸,卻探到她腰間似乎有一小小硬物,輕輕一拽,一枚物什便落入他的手中。
煙落一驚,慌忙轉身想自他手中去奪。不想他已是端在手中細瞧。
那是一枚極小的荷包墜子,統共不過銅板般大小,中間一塊翠玉玉闕只有指瓣大小,綴著銀絲流蘇,四周的荷包之上,繡著一條金龍盤踞在了玉闕一周,那龍不過半指來寬,卻是神采飛揚,每一片龍鱗都似乎泛著金光。
他不甚懂刺繡,只覺得此時那條龍彷彿要自荷包之上躍然騰飛一般。他從未見過如此細密的針腳,繡得如此微型的繡品,堪稱一絕。抬眸望向她,眸中含了幾分期待的光芒,語調柔和懇切道:「可是送給我的麼?」
哪有這般厚臉皮之人,見他奪了去,她微惱,跺一跺腳道:「誰說是送你的,快還了給我。」即便她真真是為他而誘的,此刻她也不想承認,他竟然那般不信任她,當真是可惡之極。既然他是如此想的,那她日後便只當他是孩子的父親,再沒旁的了。
「可這分明是男子所用之物,你分明就是給我的,還嘴硬不承認。」他又瞧上一眼,十分滿意,讚道:「煙兒,這麼細的針腳,這般微小的繡龍,你是怎麼辦到的?我從未見過呢。」大刺刺的收入懷中,他毫不客氣。
「用的便是上次你替我縫筋脈的金針。」她沒好氣的答,見他逕自收走了,又是氣惱道:「快還我!」
「還你?」他一臉邪肆的笑起來,挑了挑眉,指一指自己的胸前,神色曖昧道:「想拿回去,就自個兒過來拿啊。」言罷,眸中含了一分魅惑的挑釁,向她勾了勾小指,示意她伸手過來。
煙落大窘,頓時臉紅了個透,他竟然引誘她對他上下其手,當真是無恥的緊。
暗自咬牙,其實這個荷包,她的的確確是為他而繡的,一來算是答謝他治好了自個兒的手,二來亦是想試試自已是否手巧如當初。只是一直藏於身上,未曾送出。
相贈男子荷包,無疑是兩情相悅的定情信物,她不曾送出,亦是不願去弄清自己的心意。
她對他,應當是恨的,畢竟他曾毀了她的一切。
她對他,應當是有一分同情的,只因他邪佞狂肆的外表之下,其實亦是備受他人迫害,淒然的身世,蠱毒作時的疼痛脆弱,每一樣都牽動著她的情緒。
他與她,有著相同的至痛,便是一同遭人陷害,而那硬生生被打落的孩子,至親的骨血,他與她,同樣的痛!
她對他,應當是有一分心動的,在暴室之中每一夜的點點滴滴,至今都清晰的刻在她的腦海之中,又怎能忘卻?冷酷的他,殘忍的他,溫柔的他,細心的他,鬱鬱的他,熱情如火的他,每一種他都在她腦海中不停的翻滾著,交錯迭起。
人常道,平淡無波瀾的溫情,容易被滔天起伏激烈的感情所取代,難道說,她的心早已被侵蝕?而她只不過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守舊女子了,又怎能抵擋狂野如他的魅力?況且,她如今又是有了他的孩子,他與她,注定是牽扯不清的。
「煙兒!」風離御瞧她一陣出神,輕聲喚道,突然似想起什麼一般,逕自向腰間摸索去,確是空無一物,鳳眸陡亮,神色一動。那蝶形玉珮,他好不容易才從慎刑司弄了出來,竟然又是不見了。昨夜是映月替他換下衣服,會不會是?
「煙兒……」一想到映月,他神色黯然,輕聲呢喃著,「煙兒……如果……」
「怎麼了?」煙落見他神色有異,出聲詢問道。
「沒什麼……」他扯出一抹極是難看的笑容,掩了情緒,伸手將她攬入懷中。緊緊地接住她,她的身子柔軟而芳香,令他沉醉。
有風吹過,落葉紛紛,灑落在她的肩頭,伸手替她拂去,他只覺得心中空落落的一片,映月的事,能瞞她多久,便是多久了。
「煙兒。」他又喚道。
「怎麼了?」她伏在他的肩頭,輕聲問道。
「寧王府就快改建好了,想不到修建的進度這般快,還有二個月左右,我便要搬離景仁宮了。」他的喟歎,帶著無聲無息的憂傷,鑽入她的心間。
二個月,她腹中的孩子也至多再瞞上三個月,他們如今真真是到了山窮水盡,時間益的緊迫,每一步棋都必須加快的走,穩妥的走,稍稍有點差錯便會死無葬身之地。而這二三個月間,一切都必須塵埃落定。
「對了,昨夜瞧你多喝了幾杯,是不是有心事?」她柔順的問道。
「我的心事,便是你!」他屈起兩指,捏了捏她嬌俏的鼻子。
她笑著躲開,又問:「你的盅毒,可還有作?」
他搖一搖頭,復又將她摟至懷中,感慨道:「十年了,想不到還是你替我解了這徹骨之痛,煙兒……」
她伸出柔軟一手,輕輕摀住他的薄唇,制止了他即將說出的話,感激之語,於他們之間,已然沒有必要了。
抬眸瞧著他,她的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柔婉問道:「下一步,你有什麼打算?」
他緩緩鬆開了她,兩手握住她柔弱的肩頭,認真的望入她的眸中,一字字道:「除去梅妃!」
她愕然,心幾乎漏跳一拍,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他的眸子幽深如同一面暗沉的灰鏡,直映照出她因驚訝而略顯泛白的面容,不確定的眼神再次望向他。
卻只見他堅定的點了點頭。
「不用太過,只消廢了她的名號,或是貶為庶人即可,只有你能辦得到。」
他的話,一如在山間來回穿稜的風,呼嘯而過,略過她精緻如玉的臉龐,直吹起她耳垂之上的翠綠墜子,陣陣的涼。
「好!」她沉聲應道。
至於原因,她不想問,他自有他的道理。
卷二深宮慼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