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亂如麻緒,他用力按了按額頭,似努力回想昨晚的點點滴滴,卻什麼也想不起來。低瞧見自己已是換過一襲白色絲質錦衾睡袍,一股子的蘭香氣息。
自己,竟是連何時沐浴過都沒有絲毫記憶。他一雙星眸沉沉,若不是飲酒後的醉紅還浮在臉頰之上,他想他一定被自己蒼白無血色的面容出賣了。
瞧著身旁的映月,亦是只著一身絲白寢衣,初夏單薄的料子輕而薄透,依稀能瞧見裡邊歡好過後的青紫痕跡,微微鬆開的領口,更是露出一大片賽雪的肌膚,兩道青紫痕跡扎痛了他的雙目,那些痕跡的含義,他自已再清楚不過了,如何能假的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拂開映月纏繞著自己的籟臂,心中空茫茫的一片,如被蠶食過一般。他努力的再去回想,回想昨夜的細節,可腦中浮起的均是他與煙兒激烈纏綿的香艷畫面,難道他,酒後將映月錯當成了煙兒?
風離御一動,映月其實便已經醒了,她雙眸仍闔著,繼續裝睡,不時的偷偷瞄一眼他。但見他神色惘然,俊眉微蹙,似透出濃濃的悔意,甚至連穿衣裳的手都在微微顫抖,腰間的鑲金玉帶怎的也扣不上,不覺心中一慟,如數各小蛇蜿蜒游移鑽入心內,不斷地啃噬著她。
察覺到他要離開,映月幽幽睜開了眼,籟臂一伸,上前便攬住他的腰,微熱的小臉緊緊貼著他的後背,語調柔婉醉人,若清晨黃鸝脆鳴,撒嬌道:「王爺,天色還早呢。再陪臣妾一會兒嘛。」
風離御不著痕跡地移開她的手,回轉身,瞧著映月一副十足十的為人小妻子的嬌羞樣,清純天真的水眸滿含期待的瞧著他,教人無法拒絕,心中頓時似被人狠狠一抽,痛得麻木,他遲滯了下,終是問道:「昨晚……」
聞言,映月嬌俏的臉一路紅至脖子根,滾燙的駭人,頭幾乎要埋入領子中,低低道:「昨晚……王爺多喝了幾杯,後來……後來又是不適吐了一身,臣妾見著不妥,香墨與青黛都不在,就自己弄來了浴桶給王爺沐浴……」
說著說著,她益的害羞,無措的雙手緊緊攪動著自個兒的衣擺,咬唇道:「哪知王爺,突然……突然對臣妾……」再也說不下去,可話中的含義卻是不言而喻的。
風離御眸中閃過濃濃的失望,彼時映月正扭動著身子坐起來,有意無意中扯動了身下的潔白床單,其上露出一抹刺目鮮艷的紅,那奪目的紅如同閃電般刺入了他的眼,薄唇微抿,他當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腦海中不斷的翻滾著,他曾經對煙兒許下的承諾,「煙兒,因著是你的妹妹,我一直待她有禮。等日後風波平定了,我一定想辦法,完璧歸趙!」
完璧歸趙!而如今這承諾卻是對他最大的諷刺。
映月瞧著風離御呆愣不語,眸中若隱若現的浮出一抹哀傷,心中不由得更痛,一拳緊緊捏住被單一角,攥出深刻駭人的褶皺,張牙舞爪的向四處蜿蜒。臉上卻是換作一臉天真的神情,帶著隱隱不安,怯怯問道:「王爺,映月是你的妃,難道……難道不妥麼?」
腦中猛一激靈,風離御回過了神,有些慌亂的看了她一眼,不想卻從她清澈如水的眸中瞧見了自己灰敗臉色的倒影,心中一滯,忙別開眼,放柔了語調道:「你別亂想,先去幫本王傳膳,再讓他們準備些醒酒的湯,本王一會兒便到偏廳去用。」
映月一見他臉色緩了下來,心中一喜,連忙起身穿衣,神采飛揚,連帶衣裙飄搖都似蝶兒在花叢中翩翩起舞,小巧精緻的雙足套入繡花鞋中,便蓮步向外而去。
瞧著她歡喜離去的背影,他的臉色一點一點的沉了下來,心中猶是有些不信,他是男人,怎可能事後一點印象都無?還是說,是後來映月拿進來的青梅酒有問題?環顧四周,哪裡還有昨晚青梅酒的蹤跡。
生性最厭惡被人蒙蔽,可此時此刻,他卻真切的希望,眼前那個天真柔婉的女子是騙他的。
鳳眸微瞇,待映月走遠後,他抬手將床單之上染了落紅的一片布料扯裂,緊緊地攥在手中,聽聞女子落紅的血跡不同於別處,有經驗的年長的嬤嬤一眼便能瞧出來,他要去確認一下。
御苑之中日光明艷如妝,清風徐來,皇上協同一眾妃妾以及其餘觀者,包括十公主風離瑩,以及司天監莫尋等人已是端坐於觀武台之上,遠遠望去御苑之中是芳草連天,大片柳林老村新枝,葉葉繁茂,下垂及地,遠處橘色榴花盛開,落了滿地艷紅,鶯飛燕舞,一派勝景。
煙落亦是端坐在了觀武台之上,正往下瞧去,只見席下風離澈、風離御、風離清三位皇子以及二位不曾見過的皇室宗親,還有御前侍衛總領宋祺,副領凌雲,皆是一襲騎射裝,手中各自持了金羽箭。
坐在煙落身側的秋妃手中持了一柄團扇,狀似輕輕搖著,掩了唇湊近煙落身邊,小聲道:「瞧見沒,這九皇子可真真是難得一見,聽聞是昨日極晚才趕至這御苑的,連皇上的壽辰也只趕上了個尾。皇上嘴上不說,其實心中定是惱的,皇上最不待見的就是這個九皇子了。想不到今日九皇子倒也來參加這射箭比試。」
「總是親生兒子,為何不待見?」煙落疑道。昨日她離席時,還不曾見到風離清趕來,九皇子她見過兩回,其實也是極其溫和的一名男子,只是生得有些妖媚罷了。
「他的生母是吉吉塔爾沙漠送來和親的公主,皇上當年極是不恥和親,自然不會待她有多好。這公主也是薄命,生了九皇子後便撒手人寰。眾人一瞧這九皇子自娘胎裡帶來一頭棕紅色的,直直以為是妖孽。因著此前我姐姐遭人陷害誕下黑貓的事,皇上十分的忌諱,是以極少眷顧這九皇子。」琴書一一敘述而來,她在宮中年久,許多事皆知曉的十分詳細。
煙落斜覷了琴書一眼,順手扯過琴書手中的牡丹團扇,有一搭沒一搭的輕搖著,時而去遮擋下頭頂之上的烈日,挑眉道:「其實不受重視的皇子,反而活得自在,不用涉入這皇位之爭,亦可保持中立,真真是落得清閒,若是我,也願做這閒散宗室。」
「那哪成,我們秋家可是歷代名門,若寧王只屈做一名閒散宗室,豈不是過於浪費?」頓一頓,琴:「聽聞這九皇子常年在外,極少回宮,皇上也懶得去管,倒確實是愜意清閒。」
常年在外?煙落眉心一動,天氣開始有些熱,她略略挽起銀絲絞纏的袖子,又扇了扇風,問道:「他無官名在身,常年在外,遊山玩水?」
「才不是呢。」琴書一臉神秘的靠近煙落,壓低聲音道:「好多人都說,他是常年在外尋一名女子。當真是專情的緊呢,可羨煞旁人了。」
煙落聞言,清脆笑了一聲,擺擺手道:「宮中之人,還不都是捕風捉影,以訛傳訛罷了。這等事,你也信!也許他只是想避開宮闈之爭罷了。」
琴書亦是側頭掩唇一笑置之。當下便與煙落一同觀看底下的比試。
此時正式的比試尚未開始,底下一眾親貴不過各自在練手罷了。
只見風離澈著一襲鸚哥綠暗紋綾衫,樣子十分清爽,見茂柳依依,不覺負手含笑道:「今日無風,正好是射柳的時候。」
所謂射柳,是在柳樹上擇一枝枝葉繁茂的柳條,當射者各在柳枝上縛信物為記,射箭人離柳枝約百步。以箭射斷柳枝後,必要瞬息間飛馬馳至柳下接斷柳於手,便為大勝。如未能接住,則次之,若是不曾射中,則為負局。那樣細細軟軟的柳枝,在百步內射斷,而且斷後又要及時接斷枝於手,極是考驗騎射的力道、眼勁,巧勁,靈活,甚至是駕馭馬匹的能力,都要無一不精,方能取勝。
琴書此時又靠向煙落耳邊細聲道來:「寧王最善射箭,風姿颯爽,一會兒你可別看癡了。」言罷,滿眼皆是笑意如三月薔薇霎時開滿技頭。
煙落輕啐一聲,抬肘撞了下琴書的纖腰,以示不滿,不去理她,兀自向席下瞧去。
席下已然開局,只見風離御胯下騎了一匹赤黑駿馬,一馬當先飛身出去,反手抽了一支金羽箭,右手引開了那赤漆犀角長弓,「嗖」一箭遠遠射了出去,柳枝激起上揚猛力向上反彈出去,那樣碧綠柳條繫著明黃色的帶子似靖絲一晃,再落下時已然握在了風離御手中。一騎揚塵,他已然折轉回身,場上是掌聲雷動。
他俊朗挺拔的身姿,衣闕隨風鼓起,好似插上兩葉羽翅,若雄鷹振翅待飛,煙落亦是瞧得片刻失了神。
再來,是風離清上場,他似乎有些松漫狀,帶著幾分微醉,身子微微打晃,琴:「也沒見昨晚九皇子喝了多少啊,怎的現下都沒有酒醒?
煙落沉默不語,只見風離清拉滿弓弦,驀地一鬆,箭直飛出去,卻離最近的目標仍是偏了四五步,席上一眾妃嬪不由得偏了偏頭,個個露出幾分不屑之色,有人輕聲道:「九皇子以前騎射尚可,這些年心思不知在哪,益的不行了。」
琴書亦是連連搖頭。
煙落眸中精光一輪,微一側頭,耳垂上兩片翠玉柳葉墜子輕輕拍打著臉頰,附在琴:「韜光養晦,明白不?」
琴書不解,疑惑偏頭過來,眸中充滿迷盛。
煙落緩緩道:「他母妃是沙漠的公主,沙漠中人生存靠的便是這騎射,他又怎會不精於此道?只是不想鋒芒過露罷了。」
琴書恍然點頭。
此時,席下輪到風離澈射柳,雖亦是折了柳枝,也接住了,可眾人卻總沒有方才風離御那般頭一個的興頭了。
接下來,又是比試了一輪九連環。風離御與風離澈兩場皆勝,暫時平手,不分勝負。
再下來一場,便是最難的射鷹,御苑之中一眾小廝已然去取了豢養鷹的籠子。場上一眾人等正好歇息片刻。
此時日頭正盛,明媚的陽光在曠野之上照耀得極是猛烈,人人臉上已是曬至紅撲撲的,幸好觀武台之上尚有華蓋遮擋,可底下射箭的人就難敵烈日了。
煙落執起絹帕輕輕擦拭了下額角漸漸泌出的汗水,瞧見風離御似乎走出了騎射場,獨身走至遠處一顆大樹蔭下納涼,隔著遠遠的,瞧不清楚,彷彿他正在與一名年長的嬤嬤談著話。
琴書伸手拉一拉煙落,巧笑盈然道:「等下便有精彩的戲了。寧王最擅射鷹,一弓三矢,一箭雙鵰,堪稱一絕,以往太子總是在這一局上輸了給寧王的,今年想來也不會例外。」言罷,眸中大有得意之色。
號角聲破空長長鳴起,風離御方才疾步入了騎射場,只是瞧著他臉色已是頗變,似有陰霾重重聚攏於他的眉間,煙落不由得心中一沉,竟是有些緊張。
再是一聲號角響起,只見小廝們同時打開了籠子,無數只蒼鷹騰地自狹窄的籠中竄出,齊齊飛上了藍天,撲騰聲一片,尖刺的嚎叫聲此起彼伏,一時間好似烏雲蔽日,天色都隨之暗沉。
風離澈已然一弓三矢,滿弓而射,其餘人亦是拉開了弓,只餘風離御竟是一臉滯滯地瞧著藍天,遲遲不動,看台之上的人群不由得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待到風離御緩過神來,滿弓放出三箭,卻早已錯過最佳的時機,只射中了一隻鷹,那鷹如斷線的風箏般直直朝下墜落。眾人不由得一陣唏噓,轉頭再看太子那邊,小廝已是將鷹撿了來,總共是三隻。
十二面得勝鼓一齊「咚咚」擂響,有內監歡喜高唱:「太子大勝!」
琴書精緻的臉龐暗了暗,難掩失望。
煙落瞧見了琴書眼中的黯然,只默默不語,愈低下頭去,手指絞著扇柄之上的杏色流蘇。流蘇一圈一圈繞在指上,勒得手指痛。他分明看上去有異,她總覺著是他方才離開射箭場後生了什麼變故,不然怎的會如此失常?心下益的疑惑,凝思間秀眉已是緊緊蹙成「川」字。
風離澈兀自取了一襲方帕仔細擦拭手中弓箭,端身走過風離御身邊,淡淡笑道:「七弟,你怎的昏了頭,連八九歲的本事都不如了。」
語一出,一絲尷尬緩緩蔓延滲透其間,兩人皆是須臾沉靜,八九歲時,彼時他們還是一同在長樂宮中長大的兄弟,可如今……
少刻,終究是風離御輕哼一笑,薄唇之下隱去一絲郁色,一臉慵懶的擺擺手道:「昨夜貪杯,早知道便不飲那麼多了,這還未射箭就覺得醉了,瞧著這炫目的藍天,頭暈的緊。」言罷,他狀似笑吟吟的轉身離開,隨意的目光淡淡掃過了觀武台,卻與煙落清潤的眸子不期而遇,一時間,紛亂的情緒堵上心頭,他匆匆別過臉去。
心中紛繁雜亂,鬱結不已,方纔他已然向父皇身邊年長的嬤嬤求證過,那床單之上,的的確確是原紅。如此,他便真真是酒後誤事,再無旁的可能了。
今日的比試已然結束,眾人自然是翹等著明日的騎馬比試。方才聽琴書言,騎馬乃是太子殿下所長,那馬兒於他身下便彷彿是一體似的,能通靈犀,往年這賽馬比試總是太子勝出,毫無懸念。如果風離御明日再輸了這賽馬,那三局兩勝,勝負已定,這後日的狩獵比試便只是瞧個熱鬧了。
眼下這般關鍵時候,皇上時日無多,誰知能否撐到下次秋獵?是以若是風離御輸了這次的比試,難免會有些許影響。眼下,他,他,她,已如一盤棋局之上的死棋,必須分出高低。而身懷二子的她,更是無路可退。
日光明媚,一眾人等皆散了去,皇上已是去了秋妃處。
煙落獨自一人順著來時的路走回去,園子中月季叢翠色茵茵,夏意拂照,此時已是星星點點開了些怯怯的小花苞,數十本山茶競相爭艷,碗口大的花朵吐露芬芳,湊在一起,十分的熱鬧。
她不由得駐足,仔細瞧著那花,竟是想出了神。
「順妃妹妹,可是喜愛茶花?素聞茶花孤傲卻不乏靈氣,倒真真是與妹妹相配呢。」清麗柔婉的語調自身後傳來,淺淺的音調,綿綿軟軟,直酥人骨髓,令人遐想連篇。
煙落緩緩轉身,心下已然猜到,絕色姿容再配上宛若天人的聲音,除了梅妃,還會有誰?
可不想,她轉身之時,卻只見梅妃軟軟向後倒去。心下大驚,慌忙去拉她,卻只來得及觸及她的衣擺一角,奇怪,她明明沒有撞到她的。
眼看著梅妃已快墜地,突然一抹棗紅色迅閃過,將她牢牢接住。
煙落只覺得面前變故頻生,瞧暈了眼。待定睛瞧清楚了,那扶穩梅妃之人,不正是風離御麼。
卷二深宮慼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