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飛燕宮。
煙落斜靠在了軟榻上的大紅金線蟒紋靠枕之上,抬手輕輕揉了揉自個兒的太陽穴,一陣陣如浪潮般侵襲而來的睏倦難以抵擋,素手掩了唇,遮住那呵欠連連。經琴書那麼一提醒,她現自己的確是日漸有些精神不濟,還這般早,已是困頓不已。
少刻,紅菱以竹竿挑了湘妃簾,探身入內,輕聲道:「娘娘,衛大人來了。」
「快請!」陡然來了些精神,她坐直身。
涼爽的夜風隨著竹簾的撩動徐徐吹入,初夏的晚上依舊還有一份涼意,帶著屋外鮮花的芬芳撲面而來,令人陶醉。殿外滿院子的花,雖然靜蘭已是教人拿去了不少,依舊還剩下許多,只是沒有原先那般看著教人震撼罷了。
「順妃娘娘。」衛風拱手作揖道。
「衛大人不必客氣,請坐。」她微微抬手示意。
紅菱立即搬來一張皮蛋圓凳,衛風撩起衣擺入座,照倒緩緩搭上煙落的脈息,凝神細聽。
可未待衛風聽得仔細,煙落胸腹之中窒悶的噁心感再度襲來,抵擋不住胃裡翻江倒海的感覺,終於忍不住別過頭去,扶著軟榻扶手,一陣陣的抽搐著。
乾嘔雖過,頭腦中的眩暈卻沒有減輕。衛風一臉怔愣,滯滯問,「娘娘,你這是,是不如……」
煙落瞧了衛風一眼,旋即低下頭去,珊瑚色的紅暈漸漸漲滿了玉色雙頰,她總是有些不好意思。衛風一驚,側吸一口涼氣,修長的手連忙覆上她的玉腕。
少刻,他清俊的面容一點一點的灰敗下去,用力閉一閉眼睛,突然歎了口氣道:「娘娘,你好糊塗。忘了微臣的囑托麼?眼下娘娘的身子並不適合生育孩子。唉,如今已是有一月身孕,若是其他御醫還未必能診得出來,只是微臣最擅切脈。」
一月身孕,煙落微怔,才一月,那豈不是在醉蘭池邊草叢中的那次?她一直以為會是在暴室之中有的,想不到竟是後來那次有的。想到那夜他的瘋狂,她面頰不由得更紅,微微低,下顎抵在了粉藍色的衣襟上,柔柔軟軟的觸覺直教心神一陣蕩漾。低聲道:「衛大人囑咐本宮時,這胎兒已然有了。本宮也無可奈何,還煩勞衛大人費心了。」
衛風又是輕歎一聲,搖一搖頭,凝聲道:「微臣再替娘娘號仔細了。」
言罷,他從隨身的醫箱之中取出一個方形盒子,盒中鋪滿了黑色絲絨,其上穿插著無數細小的銀針。取出了一枚,他擰了俊眉道,「娘娘,忍著點,會有些疼。」
「嗯!」煙落頷。咬緊牙冠瞧著衛風用銀針挑起她稚嫩的手腕肌膚,刺入筋脈之中,還真真是有些疼,她的手心已是泌出了一層薄汗,雙鬢亦是微微染濕。
以銀針斷脈後,衛風俊臉漸漸變色,益灰白,沉聲道:「娘娘這嘔吐之症來得及早,脈象沉浮有異,不同於往常,微臣斗膽妄言,只恐怕還是雙生之象。」
煙落正巧拂一拂鬢邊碎,一聽這「雙生之象」,玉手僵滯在了耳邊,似不能相信般,眸中突然閃爍起無數晶亮,彷彿是美艷的花兒在身旁突然一叢一叢盛放一般,驚喜遍地。上天真的會如此厚待她麼?竟是將之前失去的那一個,一同還了給她麼?
緊緊攥住胸前的衣襟,雙手顫抖得不能自已,她只能這樣拚命地去按住自已將跳躍至喉口的心。心中有一股滾熱的強力激盪洶湧,整個人歡喜得手足酸軟。然而這樣的歡喜不過一刻,她的心底愈來愈沉重,沉重的漸漸無法喘息,她,加上腹中兩個孩子,那她肩頭的擔子便是更加沉重了,而時間也益的緊迫。
衛風瞧著煙落一臉喜色,不由得喟歎道:「娘娘別過於高興了。您的身子本就是弱,雖然微臣已是替你調理了一個月,但是生肯依舊十分勉強,更不要說是產下這雙生子了。屆時有個萬一,娘娘的性命……」
煙落一把扯住他的衣袖,雙眸如同夜空星辰璀璨,鎮聲道:「你是御醫,你總有辦法的,是麼?我和我腹中孩子,三條性命,如今都仰仗你了。」
和衛風接觸了幾次,他其實是一名十分溫謙的男子,是以她也不想再「本宮」、「本宮」的叫著,顯得生分了。
滿臉的懇切,語中的期持,教人無法拒絕。衛風沉默了好一會兒,似咬牙道:「微臣只有拼盡一己之力以保娘娘安全了。娘娘身體底子薄,如果日日堅持服用微臣配下的安胎藥,倒也不是不能孕育孩子,只是這生產時恐怕娘娘沒有那一分底氣,極易氣滯。且雙生子更是容易難產,普通的催產藥湯只怕是無用,若是拖得時間長了,弄得不巧,母子均難保住。微臣曾聽聞有一味草藥,生長在極寒地帶,且極難覓得,是催產聖藥,可以提氣,只不過藥性十分霸道,乃是虎狼之藥,不到萬不得已之時,決什不能使用。即便是這樣,微臣還是十分擔心……」欲言又止,他的側臉在燭火明媚下如玉般潤澤與清冽,清澈的眸子亦是含了幾分擔憂。
「我自信能避過此劫,你不用過度擔憂,有什麼良藥只管取來,有什麼吩咐只管同我說便是了。」沉默片刻,她正色道,一雙烏溜大眼滿含著堅定與信任直直瞧著衛風。
屋內沉香裊裊,漸漸散盡,只餘最後一縷青煙軟軟飄渺。靜夜裡,涼風徐徐,依稀能聽得各個宮苑隱約傳來的更漏*點滴,還有蟬鳴與蛙鳴起伏的輕鳴聲,夾雜著彼此的呼吸聲,格外清晰。
良久,他長歎一聲,慨然道:「既如此,微臣便想個法子出宮去尋這藥,只是這一去,少說也是幾個月,多則半年亦有可能,其間無人照顧娘娘,微臣也著實不甚放心。」
「摁,我會盡量照顧好自己的,取藥之事,就勞煩你了。」她微微抿唇,低擺弄著自個兒的衣角,伸手拂過自巳未顯露山水的小腹,她斂眼,宛然又問道:「只是,我這小腹,能瞞住多久?又該如何隱瞞?」
他略略想一想,道:「娘娘身姿瘦弱,或者穿寬大的衣衫,或者是用生絹束腹……還是生絹束腹穩妥些,畢竟雙生子的胎像與肚子會比尋常更明顯。不過即便是這樣,也極難隱瞞至五月以上。時至那時,已是入秋,衣服厚重些,興許還能再瞞些許時日,但也長不了。」
她驚疑,「生絹束腹會不會傷了胎兒?」
「前朝嘉順帝的王美人因為懼怕何皇后的威勢,有了身孕也不敢言說,每日束腹一直瞞到生育之時。娘娘不必向王美人那般束得太緊,微臣雖然離開皇宮,可會留下藥方給娘娘,娘娘只需按微臣不同月份備下的不同藥方及時服用即可。這束腹的方式,微臣亦會仔細教了娘娘,如果束腹得法的話亦能防止腰骨前凸,也未必是什麼壞事。」他仔細敘跡道。
煙落盈盈欠身,「如此,日後之事都要依賴你了。」
他淡然一笑,道:「替寧王辦事,是我的職責。」
煙落似突然想起一事,又問:「如果你離開了皇宮,我這裡萬一有個急事什麼的。可還有醫術好的,值得信任的御醫呢?」
他搖一搖頭,道:「醫術好的御醫是有,名喚溫延,可惜是太子的親信。其餘的,醫術平平暫不且說,為人是牆頭草,亦不能重托,娘娘還只能自己仔細了便是。實在不行,可尋寧王自宮外想法子倒還穩妥些。」
「嗯。」她頷,太子的親信御醫,叫溫延是麼?心中暗自記下了。抬眸又問:「衛大人最近你曾替皇上號過脈麼?皇上的身子情況如何?」
衛風挑一挑眉,道:「司天監莫尋身兼御醫一職,醫術亦是了得,實在遠在臣之上,皇上亦是對他十分信任。一般情況下,微臣是近不了皇上身的,說來也巧,有一日司天監大人恰好不在,皇上又身子不爽,當時正好御醫院由微臣值守,是以微臣曾探得皇上的脈息……」他頓一頓,遺憾道:「時日無多了,多則一年,如果再心氣動怒,只怕是幾月的命都未必有了。說起來,這對娘娘來說亦非壞事,若是皇上早日……早日,娘娘腹中的孩子才能保住。」大逆之語,他終究是說不出口的。煙落已然會意,淺笑道:「如此,便有勞你了。只是,暫且不要告訴寧王,好麼?」
「為何?」衛風微微瞇起眸子,疑惑道。
「他即便知道了,也不過是多一個人操心,有何意義?我自有分寸,你只管放心便是。」
他有片刻猶豫,想了想,終是凝眉點了點頭,鄭重道:「如是,就聽娘娘的安排了。微臣即刻去配方子,讓你的宮女夏菱同微臣一道去趟御醫院,微臣會仔細交代她如何用生絹束腹。」
「好。」煙落頷,淺笑應道。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十九,是皇上風離天晉六十歲生辰,照例是應當大肆操辦一番,有朝臣提出因著皇上前段日子身子不爽,是以春天的狩獵祭天儀式是一推再推,幾名朝臣聯合奏請皇上,將生辰與祭天儀式一併操辦了,一來可以節約國本,二來可以廣震皇家威望。
可是天氣已經入夏,氣溫頗高,又如何能進行狩獵?又有許多朝臣紛紛提出質疑。一時間朝中嘩然一片,議論紛紛。終是司天監莫尋進言稱,他夜觀星象,風向異動,汛期將至,近日會連續大風不止,中間會有偶有三四日睛好天氣,接著便是連綿暴雨。莫尋上表建議,可以於六月十九至六月二十二這四天之中舉辦狩獵祭天儀式,因著颳風後,一掃悶熱,氣溫降低適宜。
起初,朝中群臣不以為意,哪知當晚便是狂風驟起,一夜間刮倒小村花苗無數,掀起民房瓦片亦是數不清。次日,朝中群臣皆稱為奇,紛紛同意司天監莫尋的建議,皇上亦是欣然應允。
計劃趕不上變化來得快,這廂煙落剛剛準備去玉央宮會會梅妃,卻突然接到內務府知會,梅妃推脫,只得讓她著手安排後宮人等參加「御苑」的狩獵祭天儀式的事宜。時間短促,她進宮日子短,對後宮之中又不甚熟悉,一時間將她忙得焦頭爛額。不過倒是藉著這次機會,將皇宮後宮之中七橫八縱的關係理得是清清楚楚,見過的沒見過的妃嬪全都認了個遍,有些收穫,終不是白忙一場。
方瞭解,因著風離一族原本是塞外馬上民族,是以這狩獵祭天儀式是每年必須舉辦,其間還有賽馬,射箭,以及狩獵的比試,應當極是熱鬧的。只是,凡事只要與莫尋扯上了關係,煙落總是要多留一分心眼的,難免這其中不會有詐,且狩獵與猛獸為伍,她如今是一人三身,更是要十萬分的謹慎。
御苑便是每年舉辦這狩獵祭天儀式的地方,在離皇宮外約二十里處,與皇宮背後綿延的山脈相接。乾元二年時,風離天晉組數萬兵力建這座御苑,苑中豢養百獸,皇帝與宗親一般皆是春秋射獵苑中,取獸無數。其中春季主要是祭天,秋季主要是狩獵,側重有所不同。一年二次於御苑之中狩獵,自然是教後世子孫莫要因著富國民強而安於享樂,忘了祖宗的馬上生涯的固本。苑內設有池沼宮苑,亭榭樓台無數,兩側遍值古松怪柏,數個精巧的園子
鑲嵌其中,每到夏季,這裡遍開奇花異草,勝景不可悉數。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十九,浩浩蕩蕩的皇家儀仗整裝出,因著適逢皇上大壽,除了煙落以外,其餘還算能露臉的妃嬪都有參加,如梅妃,秋妃,曹嬪等,太子與寧王亦是攜眷屬隨同前往,太子狐身一人,而風離御似乎是帶著映月一同前往,獨留駱瑩瑩於宮中。一路之上,華蓋高張,錦旗招展,灌歌輕揚,鼓樂不斷,遠遠望見都教人覺著無比威震奢華。
煙落自華麗的馬車之中,輕輕挽起水晶珠簾,向外瞧去,纖細白暫的手指握著一柄牡丹薄紗菱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驅散著心中沒來由的煩悶。
適逢親王貴胄一行騎馬經過。但見風離御著一身暗棗紅色騎射裝,兩臀及胸前皆用赤金線繡龍紋,在明亮的日頭之下最為奪目。
手中的薄紗菱扇輕微一滯,她暗暗轉頭,輕咬下唇,喉中輕咽,卻只覺得淡淡無味。又忍不住向外再瞧上一眼,不想卻是瞧見了風離澈正朝她望過來,一襲墨綠色蛟龍絳衣,腰間了金帶,綴著堂石匕。看見她時,他冷清僵硬的表情終似有了一絲鬆動,唇邊勾起如三月初春的點點笑意。揚鞭一揮,胯下馬兒一驚,旋即飛奔離去。揚起一陣疾勁的風,掀起她耳墜之上綠葉墜子陣陣晃蕩,撲在溫熱的面頰之上,生生的涼。
她只覺眼前一陣明晃晃的一閃,「啪」一聲,似乎是一枚硬物丟至她的裙上,墜得她的蠶絲帛裙直往下沉去,定睛一瞧,竟是風離澈拋給了她一把小彎刀似的匕,十分的罕見奇特,整個刀鞘的形狀似是一個完整的犀牛角雕琢而成,刀柄上面刻的滿是纏繞的蔓籐圖案,中間擁著一把藏青色的利劍圖形,看著更像是一個少數民族所尊崇的圖騰。
「呵呵,許是太子殿下送與娘娘,怕御苑之中猛獸頻出,會有危險罷。」紅菱以絹帕捂唇道,擠弄了下杏眼,又是清脆笑了一聲道:「太子殿下,
還真是細心。」
煙落逕自將匕收至袖中,只冷哼了聲。微微探頭出窗外,瞧著那一綠一紅兩抹身影疾馳而去,身後揚起陣陣沙土。直將他們淹沒在了漫天的沙塵之中。她蹩眉,掏出懷中絹帕,輕輕掩了唇,極力克制著自己胃中因著行車顛簸翻滾的噁心,似秋水般的眸中漸漸蒙上一層陰霾。不知緣何,她總覺這次皇上壽宴及這狩獵祭天,其間定會生什麼事。
而這種感覺,隨著愈靠近目的地,便愈來愈強烈。
馬車漸漸的穿過峽谷,走到前方便豁然開朗了起來,果然是一大片的開闊地,一眼都望不穿。正逢夏時草綠花開,滿山遍野的紅黃綠交相輝映,美不勝收。隱隱可見盡頭處似是一片高牆圍駐的密林,想必便是御苑了。
山間風大,突的一陣狂風掃過,直吹的馬車似乎都輕微晃動著,珠簾四處亂撞著,叮叮噹噹直作響。
煙落一手托著下巴,眸中精光一輪,默然不語,山雨欲來風滿樓,也許便是這般了……
卷二深宮慼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