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開的大門,已是早無駱瑩瑩的身影,就彷彿她從未來過一般,只餘一抹清香飄蕩於空氣之中。
有那麼一瞬間,煙落的腦中如猛雷劈過,無法思考。傲哥哥失蹤了,怎麼會呢?略顯白的菱唇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卻始終說不出一句話來。
房中青銅麟獸鼎內,有一柱檀香裊裊升起,如一縷飄渺的幽靈四處遊蕩。良久,她終於開口,道:「紅菱,拿件外衣給我,我要出門一趟。」
「小姐,這麼晚了,你又要去哪呢?夜黑風涼,你可要注意自個兒的身子啊……」紅菱見她一副失魂落魄之樣,不覺濕了眼眶,忍聲道。
「去拿便是!何必多話!」突然提高的聲音,沉重的語氣帶著幾許不耐,竟是讓她自己也吃了一驚。
紅菱一愣,旋即長歎一聲,隨手自衣櫃之中取來一件外衣遞給煙落。
質地滑軟的料子,觸在掌心卻是陣陣冰涼,一絲絲盛開的重瓣牡丹,紅的,黃的,紫的,競相怒放,在她的眼前盛開,與這蕭涼的冬日格格不入,嬌艷的刺傷了她的眼。
「這件衣服?」口中已是喃喃問道。
「哦,是前兩日,錦繡坊差人送過來的,有好幾件,只是這一件說是改好了花色。我瞧著既眼熟,又好似未曾見過,甚是奇怪呢。」紅菱解釋道。
牡丹……
不喜梨花,改繡牡丹!是這件衣服!手心裡全是冷膩的汗水,無數血氣盡數往煙落頭上衝來,恐慌似滔天巨浪般吞沒了她。顫抖的手,欲撫上衣服的領口,卻因著劇烈的晃動,而無法握穩。強忍著,克制住顫抖,反覆仔細的摸了摸,空無一物的領口,她的紙條已然被人取走,心瞬間沉入茫茫海底。
他得到她送出的消息了,他一定是知道了七皇子靈州之行的岐山路線!涼州與靈州接壤,大約便是岐山附近了。
記憶千瘡百孔的縫隙間,她憶起了那蒙面男子擲出石子攔截那枚飛葉鏢,憶起他失足墜落涯底的那含著無限淒惶眷戀的最後一瞥。腦中如無數蟻蟲啃咬,嗡嗡作響。失蹤!墜崖!失蹤!墜崖!四個字反覆不停的在她的腦中擁擠著,轟炸著,欲炸裂開來。
會不會是他,會不會是他?反覆的問著自己,又反覆的否定著自己,做哥哥不會有事的,墜崖之人明明是日月盟的人,不會的,不會的,他一定是遇到了什麼困難,暫時耽擱了,心中的痛一陣甚過一陣。煙落咬緊下唇,雙眸微閉,心中不停地開始默念起《往生咒》,反覆念誦亦不能抵消她心頭泛起的懼怕。清麗的容顏愈的蒼白。
戶外有陣陣怪異的風,陡然吹滅了燭火,一室的黑暗,彷彿月兒都無法照入這深邃的房中,只餘下冰冷的淒涼。
紅菱淡淡道:「我去點燈。」黑暗之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突然,一絲光亮由遠及近而來,起先只是一個小小亮點,愈來愈近,到了眼前,才看清了來人,竟然是程管家,又是一臉焦急之色,似有什麼重要之事。
程管家見著門大開,屋內卻又不點燈,心下疑惑,略略提高了些燈籠,向裡一照,卻只見樓煙落一臉失神坐於床上,昏黃的燭火映照出了她臉色蒼白如冬日新雪,似鬼魅般淒怨。
「啊!」的一聲,他吃了一驚,手中不穩,燈籠墜落於地,突突而上的火舌瘋狂的吞噬著紙質燈籠,瞬間便化為一片灰燼,屋中到處瀰漫著淡淡的焦味。
煙落一臉茫然地注視著兇猛的火舌由旺至滅,洶湧亦不過是一瞬間。她只淡淡問道:「程管家,這麼晚了,你可有什麼急事?」
兀自撫平了心跳,程管家暗自捏了一把冷汗,道:「樓夫人,若非情急,老奴實在是不願打擾你。方才夫人的尚書府中差了人來,請夫人無論如何現在趕過去一趟,聽說是尚書府主母服毒自盡,眼下已是彌留之際,無力回天,還望你能趕回去見上最後一面。」言罷,他不禁暗自歎息,人常道:禍不單行,福無雙至。果真如此,今日是怎麼了,連連出大事。抬頭望了望陰鬱的天色,此時已是漸漸墮入濃濃黑雲之後,只透出一點黯淡的冷光,直教人覺著風雨欲來。
再次陷入了震驚,煙落尚未從方纔的驚懼中回神,整個人如靈魂被抽離一般。大娘竟然服毒自盡,好端端的怎麼會橫生這般變故?想著,手中已是飛快地為自己披上外衣,雙腳利落的往鞋中一套,顧不得妝容與未梳理的長。只對著紅菱道:「快走。」
說話間,已是小跑出了離園之門。只見尚書府中的馬車已是在等,駕車的是她所熟悉的何伯。
急忙生車,她問道:「怎麼回事?」
「大小姐,個中緣由,真是一言難盡啊!只可惜了老爺與大少爺,至今還在外地,恐怕是無緣見上最後一面了。」揚鞭一揮,馬兒受驚,急急的奔跑起來。直朝尚書府而去。
煙落險些沒有坐穩,所幸紅菱穩穩地抓住了她。心中簌簌的跳動著,今天也不知是怎麼了,頻頻出意外之事,多得她已無法負荷。
一路疾馳,約一炷香的時候已是趕至尚書府,匆忙奔向大娘所在的寢室,只見一屋子的人,皆是滿臉痛色。李翠霞正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侍奉在床側,見著煙落,忙道:「煙落啊,快來見見你的大娘,只怕今後是再見不到了……」說著便泣不成聲了,她掩面拭淚,一副痛心疾之狀。
煙落三步並作兩步,直奔床頭,此時的映月正伏於床頭痛哭,見煙落來,也不搭理,只一個勁的掉眼淚,一雙美眸腫得如核桃般大小。
只見床上的方靜嫻眉間青紫一片,臉色臘黃,慘白的唇色,無一絲一毫平日裡當家主母的風範,整個人若風中殘燭,只消一碰便會灰飛煙滅。人之將死,也許便是這樣了吧。
映月輕輕靠向方靜嫻耳邊,泣聲道:「娘,姐姐回來看你了。」
雖然平日裡與大娘多有過節,可終歸是自己的親人,同一屋簷之下相處了這麼多年,多少有幾分感情,煙落亦是啞了聲,輕聲喚道:「大娘。」
方靜嫻陡然睜開雙目,似盼到了最渴望見之人,眸中竄上了地獄的火苗,呼吸沉重且急促了起來,如洶湧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襲來,伸出枯萎的一手,向煙落抓去,似要將他一同拽入地獄。
煙落不明所以,只是上前輕輕握住大娘的手,冰涼的觸感,沒有溫度,那是一種瀕臨死亡的寒冷,透心涼,勝過了一切。不想卻感受到了大娘用盡生命最後的力氣,緊緊掐住了她,指甲深深的陷入她的肌膚之中,留下一道道印血的痕跡。
突然,方靜嫻半直起身,眸中竄出長長的火舌,拼盡全力,齒間狠狠迸出:「你會有報應……的,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語畢,便直挺挺地倒下,雙目中含有血絲暴出,瞳孔散大,嘴唇微張,手指蜷曲向天,似在申訴自己滿心不甘與憤恨。漸漸便再也沒有了呼吸之聲。
屋內陡然一片寂靜,靜的似乎能聽見暖爐之中迸裂的木炭碎屑,辟啪直響。
映月卻不再哭泣,只注視著娘親漸漸冰冷的身子,怔怔愣。
大娘最後的話,使煙落渾然不解,疑惑的眼神投向映月,卻只見她眸中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昔日那個天真可愛的妹妹,似乎在這一夕之間長大了。
「怎麼回事?」刁煙落凝聲問道。
「你豈會不知?」映月冷冷掃過煙落一眼,語氣疏離,連平日裡一聲甜甜的「姐姐」都不曾叫喚。
心中一驚,煙落蹙眉,道:「確實不知。」
「聽聞七皇子要納你為側妃,可有此事?」映月眸光流轉,銜了一絲恨意,問。
煙落心中疑感,此事只她知曉,連紅菱都未曾告訴,因她只當他是隨口戲言,不會當真。怎麼映月會知曉?雖是不解,仍是點頭應道:「卻有此事。」
「那你還說你不知道?!」映月突然躍起,揪住煙落的衣領,直直的搖晃著她,眸中淚水直流,厲聲控訴道。
紅菱見狀,忙上前阻攔映月,道:「我家夫人懷了皇家後裔,你可仔細著了。這般搖晃,若是有個三長兩短的,你擔待的起嗎?」
映月一愣,在聽到有孕之時,眼中蒙上了幽怨,放開煙落,只冷哼道:「那真是要恭喜姐姐了,先是晉為側妃,再是有孕,日後只怕是前途無量。」
語中的酸澀直教煙落的心陣陣緊揪。
映月伸出纖柔的一手,輕輕撫上娘親的額頭,含著無限的眷戀,替她撈起一絲垂落的絲,似旁若無人,道:「姐姐真是好福氣,勞七皇子如此上心。竟是差人來府上同爹爹說,要爹爹以娘親詆毀皇家名譽之由,犯七出多舌之理,廢黜娘親的正室之位,貶為妾室。再納二娘為續絃。如此一來,才能正了你的名,從今以後你將不再是庶出,七皇子也好納你為側妃。」
煙落愈聽愈是震驚,遙遙憶起,那日請晨,七皇子心情頗好,她為他整裝穿衣,他仔細盤問她的身世,還說耍納她為側妃。她本想著,自己的身份如何做的了側妃。想不到,他竟是用這般的方法。
映月幽憐一笑,繼續說著:「娘親這般傲氣之人,又出身名門,豈能屈居人後?要她做妾室,便等於是要了她的命。」又是萬般憐惜的替方靜嫻整理好了衣衫,再輕輕蓋上被子,彷彿她只是沉沉睡著了一樣。幽幽說著:「娘,其實你去了也好,映月知道你心裡苦,去了便一了百了。映月知曉你不願等爹爹開這個口,所以才在爹爹公差回來之前服毒自盡。只是可惜了,沒能見上哥哥一面……映月知道娘的苦心,只有娘親去了,才能保住映月嫡出的身份……其實……娘親何必這樣,映月不在乎的……」說著說著,早已乾涸的眼眶之中,漸漸又匯戍小溪,點點晶瑩的珍珠落地,無聲無息。
煙落見狀,滯滯無語,只喃喃道:「映月……你聽我解棒……」
「不用了!」映月看也不看向她,只淡漠道:「從前娘親常在我耳邊念叨,說你們母女狼子野心,將來必是禍患。我從不信,只當自己的娘親不能容人。可如今……我才是真真正正懵懂無知……」
「恭喜你即將戍為皇子側妃,青雲直上,今後必定是我們這些平民百姓所高攀不上的了。不如咱們就此別過,姐妹特份自此盡斷。綠萍,送客!」
冬日枯枝的村影透過輕薄的蟬翼映入室內,縱橫交錯,迷茫而又詭異,風吹過,沙沙作響。
燭火燃得太久太久,早已是疲軟無力,耷拉著蕊子,光芒中已是含了幾分雜質,拖得映月孤寂的身影愈來愈長,無比淒涼……
煙落靜靜注視著她的背影,十幾年朝夕相處的情分,就這麼沒了。窗外月色迷濛如霜,心底如下著一場無休無止的大雪,一片白蒼蒼的茫然……
卷一國色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