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人的每一天都很忙碌。
校門剛開的早晨,滕田晴美一臉睏倦地起進了學生會用的會議室。
「早上好,池同學。」
「眼鏡怪人」笑著回應道:
「早上好,籐田同學。」
他現在除了一年二班班長這個等同於正義英雄代名詞的頭銜外,還多了一個學生會幹部(沒有特殊職位的人都被這麼稱呼)的頭銜。為今天早上的會議作準備,也是其中的一項工作。並非學生會幹部的籐田之所以也來了這裡,是因為副班長有義務協助班長兼學生會幹部工作的緣故。
市立御崎高等中學的學生會,基本上都是通過推薦和信任投票來決定其幹部成員的,
在每年一度的清秋祭中,把各班的班長作為運營委員召集起來,從其中的一、二年級學生中挑選出有資質的人推薦到學生會,然後由普通學生來進行信任投票——這就是學生會幹部的挑選方式了。
在御崎高中的這種獨特的獵頭政策中,池人成功地得到了提名。他在清秋祭過後,就馬上獲得了學生會的幹部推薦,通過投票而得到了信任(因為十有**都不會被否決,所以在獲得推薦的時候就已經等於被決定下來了)。
自那以後的兩個月裡,他從「班裡的眼鏡怪人」搖身一變,成了規模更大的「全校的眼鏡怪人」,大大揮了他的專長。換句話說,也就是被當成了能輕鬆方便地處理各種雜務的工具。
雖然說這是副班長的義務,但就為了這些雜務,而且還一大清早就把她叫來,老實正直的他先就道歉道:
「真抱歉,這麼一大清早的就把你叫來。」
「現在二年級生也不在,沒辦法啦。」
籐田抬起眼鏡揉了揉眼睛。她因為屬於文藝部,完全跟晨練之類的無緣,而且還是低血壓。不過因為她的性格認真,所以也不是很討厭勞累的工作。
「因為今天不光要準備桌子和椅子,還要分打印資料,所以我怕只有一個人的話可能忙不過來。」
「行啦行啦,有什麼請您儘管吩咐吧。」
在開始動手之後,腦袋也清醒到可以說這些輕鬆的俏皮話了。
會議室裡的那些附帶腳輪的桌子,本來都跟普通教室一樣,擺放成跟白板平等的幾條橫列。兩人現在就把它們重新擺成了學生會開會用的方形。
在作業的中途——
「把拿出來的椅子排到你那邊去吧。」
池對來幫自己忙的副班長指示了一項比較輕鬆的工作。
「好的好的。」
籐田按照他的指示,把跟教室裡不同的、附有軟墊和膠輪的椅子一張張推上過去。雖然她平時喜歡強人所難和當指揮官,但今天卻沒有做任何多餘的事。
現在,作為學生會主力成員的二年級生因為修學旅行的關係,正身在遙遠的京都天空下。所以把這些工作交託於開始熟悉日常雜務的一年級生去做,也算是一種演習吧。
籐田一邊擺著椅子,一邊緩緩地開口說道:
「我說池同學呀——」
「嗯?」
「最近,你是不是有點變了呢?」
「咦?」
突然被問出這種出乎意料的問題,池不由得停下了作業中的雙手。
「你說我變了,是變了些什麼呢?」
「嗯——」
被池反問了一句的籐田,卻似乎並沒有在那句話裡面包含著什麼深意。她慢悠悠地想著,一邊把椅子擺好一邊回答道:
「如果是以前的話,就算有一些像這種應該由兩人幹的工作,你也會說『我一個人就行了』這類的話吧?這次可是我當上副班長之後第一次幫你的忙耶。」
「說起來,好像的確是呢。」
被籐田這麼一說,池才醒悟過來。現在正在做的會議室準備工作,也不是什麼特別困難的事。只要稍微努力一下,自己一個人也完全能做得完。
(我是不是有所改變了呢?)
這一點連自己也沒有什麼感覺。今天這件事,也只是因為沒有二年級學生在,於是產生了「自己老是幫別人的忙,這次不如也讓別人來幫幫自己的忙」這個念頭而已——本來應該是這樣。
籐田把最後一張椅子擺到牆邊,坐了上去。接著,她繼續接著這個合她口味的話題說了下去。不知道是因為好奇心還是興奮感,她的聲音和態度都顯得很有精神。
「比如上一次,在我們跟三班鬧矛盾的時候,你也沒有在一旁說一些正經八百的道理,而是挺身而出擋在雙方的中間吧。那一次在女生之間很受好評哦?」
她故意強調了一下最後的那部分。
池只是以苦笑回答道:
「哈哈,那真是太榮幸了。」
幾天前,由於一個很無聊的問題而跟隔壁班打起架來的那件事,他當然記得很清楚。
「在我看來,不但多管閒事插手別人打架,而且還被揍了一頓,我還覺得很丟臉呢。」
池擋在當事者雙方的中間,卻被捲入其中挨了幾下拳腳,對這件事氣憤不已的佐籐和田中差點就要搞出個大亂鬥來。後來池跟悠二和緒方等幾個拚命勸阻,加上最後夏娜厲聲一喝……事態才總算得到平息。
就算被揍成英雄也好眼鏡怪人也好,也不代表什麼時候都奏效——他當時就把這個結論當作這次事件的教訓來看待,可是在別人看來似乎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沒有那回事啦。大家都說『眼鏡怪人跑上前線啦』什麼的,嚇了一大跳呢。像這一類需要幫忙的事也一樣,你根本沒必要客氣,直接說出來的話我還覺得更暢快呢。」
這種說法,完全符合了籐田那種喜歡爽快麻利地處理各種事情的性格。
池暫且先放下自己所抱有的疑問,率直地接受了她的這句話。
「原來是這樣,那麼我以後也可以拜託你嗎?」
「當然可以啦。啊,不過最好不要一大清早哦,我可能起不來。」
籐田擺了擺手,率直地說出了自己的願望。
「但是你起來好像蠻精神的哦?」
「是嗎?」
兩人一起大笑起來。接著,他們又往擺放好的桌子上派起打印資料來。
這時候,正在數著打印紙張數的籐田聯繼續補充說明道:
「我覺得呀,以前的池同學呢——」
「嗯?」
「像淺釋祭那時候,雖然你什麼都能做,但你把什麼事都全部壓在自己的肩膀上,從旁人的角度來看的話,實在是有種看不過眼的感覺啊。」
「!」
「雖然說有你幫忙的話,大家也會樂得輕鬆啦,但是……」
「……」
自己也很明白,但即使明白也沒有辦法改變,「那是自己的性格,沒有辦法」——池一直都以這個理由來放棄去想。現在被籐田指出了這一點,他不由得呆住了。
女孩子對這方面的反應特別敏感。
「啊,我是不是踩中了你的尾巴?」
「……算是吧。」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
籐田笑著道了歉。然後,又率直地說道:
「不過你已經改變了嘛,這不是沒問題嗎?
這種過於爽朗的性格,既是她的長處,同時也是她的短處。
雖然被別人用話語指出了自己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生的變化,但是對這一點沒有半點自覺的池來說,就只能對如今半吊子的現狀慨歎了。
「改變了……嗎……看來那種事,自己是完全注意不到的呢。
自我主張也並不是特別強烈,只要把交給自己的工作好好完成就會更省工夫,那樣無論對自己還是對他人都有好處。直到現在為止,池都遵從著這種極其單純的原則——看來以後要用過去式來說這些事了——池這樣考慮著自己的事,無意中吐露出真心話。
「不過,我其實也想過要改變自己。」
向冷靜得連自己也討厭的自己出的反抗之音,在不知不覺間脫口而出了。
哪怕是一點點也要設法去改變自己的熱切希望,或者是因為無法改變自己而感到焦躁的行為……至今為止一直在無意識中進行、然而以後應該會有所不同的行為——池正考慮這些問題。
籐田則沒有想到他會考慮到那麼深入。
「嗯嗯,如果你想改變的話就改變好了。我覺得如果是池同學的話,即使用稍微強硬一點的做法,大家也還是會跟著你走的哦?」
籐田伸出了手指,彷彿在施加暗示催眠似的不住地轉動起來。
池稍微想了一下,歪了歪脖子。
「真的嗎?」
「當然了。好聽,要快點幹才行,就要到上學時間了哦!」
依然是喜歡硬來的籐田就這樣單方面地結束了談話,開始對付那堆厚厚的打印資料了。
池也無言地照做了。
(我本來打算慢慢等待,慢慢整理自己的心情的……不過,如果那樣打算的自己生了改變的話,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
這個似乎已經改變了自己,不僅沒有消除迷惘和煩惱,反而變得越來越多問題了。
佐籐啟作的每一天都在煩惱。
他今天也還是繼續著從半個月前開始的……一個並非出於本意的、上學前的儀式。
「……」
佐籐家即使在舊地主階級的人們聚居的舊住宅區裡也算是屈指可數的舊家族,他的宅邸和佔地面積,都有著無愧於豪邸的規模。走廊當然也是又寬又長,多虧了白天班的房屋清潔工們的辛勤勞動,在清潔打掃方面幾乎可以用完美來形容。
現在,佐籐正在那條走廊最裡面的地方,呆呆地站在電話前面。
那電話既沒有無線電話那麼新型,也沒有轉盤電話那麼古老。
有電話打來佐籐家是很少有的事,而從這裡打出去就更少有了。從這樣的使用情況來看,並不需要很高的便利性(順便一提,佐籐自己也沒有手機)。記錄在上面的號碼,除了幾個同班同學的號碼之外,就只剩下房屋清潔工跟「那邊」聯絡時用的唯一一個號碼了。
「…………」
他把手放在聽筒上。
「…………好!」
又喊了一聲給自己鼓勁。
「…………」
然後,他為了拿起那輕輕的話筒,集中了全身的力量。
「……」
冷汗一滴一滴地往下掉——結果,他還是放開了手。
佐籐每天早上上學之前都要進行的這個儀式的內容,就是「拿起聽筒,按下跟『那邊』聯絡時用的按鈕」,僅僅是這樣而已,雖然僅僅是這樣,但他至今為止還沒有成功完成過一次。雖然沒有完成過一次,但也還是繼續進行下去。
「……唉。」
在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的少年背後——
「今天又是『唉』麼,呀哈哈哈哈!」
「每天都這樣,也真虧你不厭煩呢。」
傳來了輕浮的笑聲和充滿酒味的無奈聲音。
「嗚哇啊啊!?」
佐籐回過頭來一看,那腳步虛浮地站著的人,毫無疑問就是寄宿在佐籐家室內酒吧的火霧戰士,「悼文吟誦人」瑪瓊琳·朵了。
繫著寬鬆腰帶的浴衣,放了下來的凌亂頭和戴歪了的眼鏡,手裡拿著的空瓶子——從這副糟糕透頂的打扮來看,很容易就明白到她是剛剛從醉酒中醒來。
看來是在昨晚或者今天一大早來到日本式庭附近喝了幾杯,然後就直接在那裡睡著了。現在就打算回去室內酒吧再睡一次,卻偏偏在途中跟自己碰上了。
(不、不對,比起這個……)
佐籐回想起剛才兩人說過的話。
(今天又?每天?)
他不由得心慌了。
「你、你們已經、知道了嗎……」
把希望寄托於萬分之一的幸運,佐籐為了慎重起見先這樣問道。
當然,兩人也不可能老老實實地實現他的希望。
瑪瓊琳以相反的平淡口吻說道:
「嗯,你說呢——?」
馬可西亞斯也以逗弄的語氣說道:
「嘿嘿,好好努力吧。」
兩人都沒有作出明確的回答,就從佐籐的身旁走了過去。
(無論是阻止還是激勵……)
(對「男人」來說也只是不合時宜的事罷了,嘻嘻。)
兩人回想起事情變成這樣的前因後果。
兩個月前,在跟菲蕾絲的戰鬥結束後沒多久的某一天——
「請你告訴我能為火霧戰士做的事、即使是現在的我也能做到的事吧!」
佐籐以緊張迫切的表情向她如此請求道。
那時候,瑪瓊琳本來是在室內酒吧裡,聽酩酊大醉的威爾艾米娜——
「那孩子……那孩子……即使面對我,也不肯打開她的扉……就好像有一個秘密的小箱子一樣——」
喋喋不休地說著這些身為監護人的怨言。於是,瑪瓊琳想這正好是用來轉換話題的題材,就隨口回答了他的問題。
(那個恐怕就是錯誤的開端吧……)
(就不定會碰個頭獎,是正確解答的源頭哦?)
到了現在,也已經不記得按照什麼樣的順序說了些什麼了,總之佐籐就是從她的回答中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那就是火霧戰士進行情報交換、獲得各種支援的設施——「外界宿」了。
這對說話者本人來說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只不過是眾多話題的其中一個而已。但是佐籐卻似乎一直都在認真地考慮著當中的意義,從自己的角度來衡量其可行性。
當被瑪瓊琳看見他自從菲蕾絲那次事件結束後就變得安分起來,還以為是因為田中榮太沒有來找他的緣故……但是,不久之後她卻從威爾艾米娜口中瞭解到,佐籐向威爾艾米娜請教了一些外界宿的詳細情況,這才意識到他所有的行為都是有連貫性的。
以前他無時無刻都是進行的身體鍛煉,最近減少了。
用節約出來的時間在自己房間裡學習。
開始挑戰自我,想要打電話去令自己尷尬的地方。
輕佻的性格也開始逐漸變得正經起來。
這一切都是通往同一個目標的道路,或者說是不斷累積起來的基礎。至於他這樣做的理由,也同樣從威爾艾米娜口中聽說了。
(真是個傻瓜。)
(嗯?你不是說過不討厭傻瓜嗚噢!?)
瑪瓊琳「啪」地輕拍了一下「格利摩爾」,背對著現在正呆立不動的男人,向著自己寄居的室內酒吧走去。沒有說出激勵的話語,也沒有聽他訴說煩惱。名為瑪瓊琳的女性,對男人非常冷漠。
(既然有苦惱,也就意味著正在認真思考……既然如此,我也沒有理由去加以阻止。)
她以連搭檔也聽不見的聲音獨自想著這個問題。
(無論如何,也必須讓啟作和榮太依靠自己的力量來解決那個煩惱才行呢。)
她深深知道,由女人給出建議的話,就會很容易讓男人產生依賴的心理,而這樣做往往會把男人變成一無是處的廢物。
(不管向著什麼目標前進也一樣……)
另一方面,呆站在電話旁邊,什麼都不知道的男人——
「唉……」
佐籐在知道兩人早已對自己的丟臉模樣瞭如指掌之後,不禁沮喪不已。
他把自己的目標轉移到外界宿上,而且對此抱有更甚於從前的熱情和真摯態度,其中的理由不必多說,自然是兩個月前的清秋祭中生的兩場戰鬥了。
(……不,遇到這種程度的事就喪氣的話怎麼行。)
在第一場戰鬥中,他幸運地沒有親眼目睹戰場的情景——由火霧戰士跟「使徒」引的淒慘場面。看到目擊了那場戰鬥的好友情緒低落的樣子後……他卻下定決心要捨棄這種幸運,在第二場戰鬥中決不移開視線。
雖然不知道究竟是什麼驅使他這樣做……不過他的確是看到了。
在靜止的世界之中,被自天而降的火焰燒成灰燼的人們。
被湧過來的衝擊波和爆炸的熱浪摞倒的學生們。
衝擊、暈眩、嘔吐感、恐怖、瘋狂、苦惱和心煩意亂都滲進了骨髓裡頭,但他還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一幕情景。
然後,通過正視眼前的一切,他決定了自己要朝著跟好友相反的方向前進。
那個方向就是外界宿。
那是現在的自己能做到的、能夠對瑪瓊琳有所幫助的一種形式。
對瑪瓊琳·朵這個對自己的狂暴憤怒不作任何修飾的女性來說,那是真正意義上的協助,而並非僅僅是跟隨著她走那種自我滿足的行為。
(沒錯,只要是為了這個目的……)
自己出身於一個人面廣的有權者家庭,不僅是御崎市,就算在縣裡或者更大範圍內都有不少人際關係和門路。為了這個目的,即使要利用這些天生的門第和境遇也在所不辭。
(不,反而應該會變得更順利。)
為了實現自己的決心和目標,先要跟關係不好的父親(除了知道自己住在這裡之外,他大概對自己的事一無所知吧)和解——即使達不到那個地步也好,先必須面對他,跟他談一談,以此來確認現在的自己究竟「有用到何種程度」。
(對,那種程度的事,沒什麼大不了的……)
雖然在心裡這麼默念,但自從懂事以來自己形成的忌諱和逃避心實在過於深刻了。
「……可惡!」
他還是沒能拿起電話的話筒。
田中榮太的每一天都很苦悶。
在舊住宅區的一角,約好一起上學的地方——
「早上好,田中。」
同班同學緒方真竹以開朗的聲音向男中打了個招呼。
「哦。」
然而田中卻僅僅是作出了簡單的回應。在這個爽朗大晴天的清晨,他的心也還是覆蓋著烏雲。
「今天你不用到排球部晨練麼?」
「啊?你在說什麼啊,真是的。」
約定的時間是昨天回家的時候說好的。按照那個時間來到這裡之後,卻被問出這種不著邊際的問題,緒方不由得露出了無奈的表情。
「修學旅行的這段時間有大半部分的正選隊員都不在,所以部裡的活動就只有放學後進行一下基礎訓練而已,這個我昨天和前天都說過了啊?」
「是嗎?抱歉抱歉。」
道歉的笑容也不帶半點力量。看到平常無論任何時候都精神飽滿的田中變成這副難以置信的模樣,緒方不禁露出了擔心的表情。察覺到緒方的這種視線後——
(不行。)
田中拚命地在內心鼓舞著自己。
「總、總之我們先走吧。」
催促了一句之後,他又半帶掩飾地開口道:
「說起修學旅行,好像說今天中午開始要來個大掃除吧。」
「嗯。」
緒方笑著走在他的身旁——
「三年級生要忙著應考,二年級生就去了修學旅行。包括他們負責的部分,那些平時不用我們打掃的地方,像是操場邊的排水溝和體育倉庫之類的,都要由我們一年級生全包了哦。」
把從班長和排球部的前輩口中聽來的話照搬了出來。
田中抬頭仰望著冬天特有的萬里無雲的晴朗天空。閑靜的舊住宅區,在那高高的圍牆之間露出來的天空,廣闊深邃得令人難受。甚至連從身邊吹過的風,也好像比肌膚所感覺到的要寒冷得多。
「希望我們負責的不是外面吧。」
「你在說什麼軟弱的話嘛!」
緒方「彭」地用力拍了一下田中那魁梧的脊背。
「好痛!」
「真是不像你耶,以前的話,只要是可以活動身體的事,你都會很賣力的啊。」
就算用話語來刺激他也好——
「哦,是嗎,嗯。」
田中的回答也依舊不著邊際。
(真是的。)
緒方看到他那副模樣,不禁暗自歎了一口氣。
從兩個月前的清秋祭開始到現在,田中一直都在煩惱著什麼,這一點緒方也知道。畢竟他也是自己表白過愛意的人,而且跟他相處的時間也相當長。不過感情還沒有深厚到心意相通(那是她的未來課題)的地步——
(大概應該是跟「那件事」有關係吧。)
所以最多也就能領悟到這種程度。
清秋祭的日,他不知道為什麼抱著自己哭了起來。那一天雖然在最佳化裝獎頒獎典禮上生了暴風的騷動,但自己不曾記得受過什麼傷。而且在那之前自己還跟他一起在教室裡當輪值的展示品解說員呢。
可是他卻突然抱著自己,哭了起來。
(——「小緒……真的是,太好了……」——)
嘴裡還不斷重複念叨著自心底的關懷話語。
(會不會是哪個以前認識的壞傢伙想要對付我呢……)
跟佐籐一起幹過許多不良行為的這位少年……能夠從他過去的行為推測到的,就只有這種程度的事了。不過自那以後,也沒有見過他和佐籐有任何打架的跡象,而且那種事根本就不是會令他煩惱到現在的理由。所以她現在也覺得,恐怕問題不是出在那裡。
(不管理由是什麼,總之現在必須陪著他才行。)
而且,緒方還知道另一個也許跟他煩惱的事有關的重大事實。
最近的田中,完全沒有靠近過這幾年幾乎每天都光顧的佐籐家……正確來說,應該是沒有靠近寄住在他家的瑪瓊琳·朵。這才真的是莫名其妙。一直以來的那種虔誠的信奉心就像是開玩笑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在這兩個月裡,無論是邀他去還是拉他去,他都絕對不肯靠近佐籐家半步。
緒方又想起一句話。
(——「如果榮太找你商量的話,你就耐心地全部聽一聽吧。因為他大概不會再來我這邊了。」——)
這並非別人,正是瑪瓊琳給她的建議。
這位在少*婦看來甚至等同於萬能的成年女性,告訴了她被表白煩惱的時候應該如何去面對,卻並沒有告訴她田中所煩惱的內容。
(商量嗎……可是,已經過了兩個月了啊。)
也就是說,那個煩惱已經深刻到這個地步了嗎……她心裡這麼想著,用眼角瞥了一下不知從何時起沉默下來的少年的側臉。在那張說不上是美男子卻充滿善良感的大臉上,依然是瀰漫著不像他風格的烏雲。
(乾脆跟他手拉手,或者繞著手臂的話,可能就會恢復精神——)
一邊想像著那種情景一邊紅起了臉——
(——!不能想這些輕率的事……要認真點,對,要認真點考慮才行。)
然後又馬上打消這種念頭。
(不、不管怎樣,我必須在這裡陪著他。)
少女不斷在腦海裡重複著這個無意識的正確答案。
完全察覺不到少女的這份關懷,也沒有餘力去察覺這些事的少年——
(不像我的風格麼……)
在這樣子跟少女走在一起的喜悅感背後,卻不得不抱有同等程度的恐怖感。
(我其實也明白啦。)
在兩個月前的清秋祭時生的兩場戰鬥中,那時候看到的一切以及所做的一切,令田中榮太一直苦惱到現在。內心一旦出現一點點寬裕,就會馬上被拉回那個原點。
(不過,我那時候……看到了……)
他在第一場戰鬥中,親眼目睹了現在走在他身旁的緒方真竹被不知是誰的火焰炸成齏粉的恐怖一幕。
全部都是在因果孤立空間——封絕裡生的事。他也知道戰鬥結束之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被修復。然而儘管知道,但是到了實際面對眼前現實的崩潰時,他的心就馬上萎縮了。
(那時候,我沒有去看。)
在第二場戰鬥中,他跟佐籐相反,什麼也沒能看到——不,是不敢去看。他緊緊地閉上雙眼,只是在威爾艾米娜展開的防禦陣庇護下蜷縮著顫抖的身體。當他理解到「那一幕情景」正在自己眼前重現的那一瞬間,就好像所有的閘門都關上了似的,他的精神拒絕去接納眼前的現實。
(我沒有膽量去看啊……!)
自那以來,他就無法如常地去面對自己曾經大言不慚地吐露出「無論生什麼事都會跟隨左右」的對象——瑪瓊琳·朵了。對說到做不到的自己感到的失望和憤怒。令他不敢去見自己奉為老大的女性,至於找她商量什麼的就更不用說了。把自己沒出息的一面暴露在自己憧憬的女性面前,這種事他無論如何也忍受不了。
過了一段時間,佐籐——
「我呀,現在正考慮能不能在外界宿這方面做點什麼。」
如此向他表明了自己的決心。但即使在這個時候,他也無法回答上一句話。這位好朋友已經跨越了那一次的淒慘戰場,找到了自己的答案,自己究竟在幹些什麼啊?
(不,我什麼都沒有干。)
每當確認到這個事實的時候,他就感到兩肩突然變得無比沉重。
正當他這樣想的時候,在身旁——
「怎麼還在這裡愁眉苦臉的。打起精神來嘛!」
緒方以開朗的聲音說出了翔的話語。即使是面對這位向自己表白了感情、而且每當遇害到這種事都想方設法為自己的打氣的溫柔體貼的少女,也無法給她一個滿意的回答。
「噢,嗯。」
能夠給她的回答,就僅有這隻言片語而已。
自己也知道,這種磨磨蹭蹭的態度根本就不像自己。但是,即使明白到這一點,也不等於就能夠脫離內心的恐怖感,也不會讓萎縮的心重新振作起來。
(如此渺小的我,實在是令人討厭……)
不習慣於依賴別人的少年,只是一味愚鈍而老實地為這個問題而煩惱。
吉田一美的每一天都很困擾。
「一美。」
至今為止是這樣,以後也是如此。
「怎麼了,夏娜?」
總而言之,現在也是如此。
「告訴我做孩子的方法吧。」
聽到這個問題後,跟她們走在一起的男孩子——
阪井悠二手裡拿著的垃圾耙掉到了地上;
池人差點連同手裡提著的簸箕一起摔倒;
佐籐啟作把飲料瓶裡的果汁噴了出來;
田中榮太則一頭撞在走廊出口的柱子上。
「夏、夏、夏娜?」
被她提問的吉田也變得臉紅耳赤,把懷裡的那疊韌性塑料袋抱得更緊了。
雙手拿著竹掃帚的緒方也不由得慌了起來,馬上確認了一下周圍有沒有人。
午飯後,一年級生負責的大掃除開始,整個校舍馬上瀰漫著一片忙碌的氣氛。幸好,她們這一組(這樣的人員組合,自然是因為池把他們拉到七個人的分擔區域的緣故了)所負責的後院區域裡,並沒有其他學生的影子。
緒方這才放心的吐了一口氣,然後逼迫夏娜說道:
「怎麼你突然間說這些話啊,夏娜!?」
「?」
至於夏娜,則因為不知道緒方為什麼要逼迫自己而愣了一下。從動搖之中恢復過來的四個男人,又是搔頭又是乾咳又是吹口哨又是東張西望,裝成什麼事都沒有生過。夏娜訝異地看著他們這種反應,然後回想起昨晚的事,還有今天早上的事。
「真奇怪……人人都是這種反應。」
「那個……嗯,是當然的啦。」
聽了夏娜過於率直的感想,緒方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因為那種事,是不應該在公共場合隨便拿來說的啊。」
「連千草也是這樣。」
「千草?」
「是、是我媽媽啦。」
悠二一邊重新扛起剛才掉在地上的垃圾耙,一邊盡量用若無其事的語氣說道。
就連在夏娜眼裡簡直等同於萬能的偉大主婦也對此閃爍其喬辭,這個事實對夏娜造成的衝擊遠比沒能夠獲得問題的答案這件事要大得多。
「她說因為這是很重要的事,所以我們不應該在這裡隨便拿來說……」
說完,夏娜把視線落在自己的胸前。
平時應該掛在那個位置上的吊墜——與她訂立契約、賦予她異能力的「天壤劫火」亞拉斯特爾用以表達意志的神器「克庫特斯」——現在卻看不到。
那個吊墜現在被放進了跟千草對話時常用的那個手機裡面,和千草、貫太郎和威爾艾米娜一起,在阪井家召開著以「有關重要的教育」為內容的家長會議。
「她還說那種事不能隨便說出口。大家都好像隱瞞著我什麼似的,好奇怪。」
被隱瞞有關「生孩子這種日常現象」的回答這件事,對夏娜來說是無法理解的。最重要的是,那種好像被所有人疏遠的感覺讓她很不好受。這一次她之所以違背了平時絕對不會違背的「千草的叮囑」,也是對這種感覺的反抗。
「因為我想一美的話是應該會告訴我的。」
「夏、夏娜……」
吉田對自己作為朋友得到如此依賴而感到了一絲喜悅,可是也不可能直接回答她,於是拚命地思考了起來。
「嗯,這個……」
然後,又突然醒悟了過來似的,看向男生那邊。
他們全部人都假裝沒有聽見,各自拿著手裡的清掃工具,裝模作樣地擺弄了起來。
「喂喂!你們啊,快點動手打掃啦!」
緒方大喝一聲,把那些不識好歹的傢伙趕跑了。
「哇!知、知道了啦。」
「打掃……啊,對了。」
「我正打算開始干了啊。」
「好,努力吧!」
田中和悠二、佐籐和池,都一邊踩著帶有一絲留戀的沉重步伐四散走開了。
在這段時間裡,吉田悄悄地把核心部分的回答告訴了夏娜。
「那個,夏娜。」
當然,她說的話並不觸及千草特意召開家長會議來商量對策的那種「實際性的行為」,而是告訴了她說這種話所代表的意義。
「在別人面前問這種問題,是比被別人看到**還要羞恥得多的事啊。」
「羞恥……?」
夏娜雖然沒有什麼實感,但昨天大家的那種岔開話題的態度,還有今天早上貫太郎和千草的困惑表情,剛才男生們的反應,其中作為共通要素的尷尬感……在聽了吉田的那句話之後,她終於朦朧地對為什麼會產生這種尷尬感有所把握了。突然間——
(比看到**更羞恥……)
她回想起了某件事。那是在她第一次進入悠二房間的時候,在更衣的途中一絲不掛的自己,被從壁櫥裡跳了出來的(直到現在還在懷疑他是故意的)他全部看到了的事件。她想起那時候讓自己腦袋充血、臉紅耳赤、甚至眼前一片空白的「羞恥感」——
(還要羞恥得多?)
自己該不會是若無其事地在別人面前做出了一些不知羞恥到極點的行為吧……?她這才終於想到了這一層。果然是不應該違背千草的叮囑啊……這種後悔更讓她羞愧得無地自容了。
「……」
「所以,你明白了吧?」
聽到紅著臉的吉田這麼說——
「…………嗯。」
夏娜低下了紅透了耳根的臉,輕聲回答道。
「為什麼突然間說那些——」
同樣是臉紅著的緒方問到一半,就好像醒悟了什麼似的回頭過來。
「——啊!?難道是阪井同學!!」
「嗚呃!?」
在稍遠的地方觀望著她們幾個的悠二不由得以哀鳴作答。
緒方就像一個現了犯人的偵探似的,狠狠地用眼睛瞪著他。
「你該不會是對夏娜說了些什麼奇怪的話了吧!?」
「悠二隻是在偷偷摸摸而已。」
「你別說這些容易招致誤會的話好不好!」
聽到夏娜的這句在負面意義上可以稱之為絕妙的回答,悠二忍不住大叫冤枉。
「阪井同學……?」
以緒方為,在場的男生女生都全部注視著他。悠二終於再也忍耐不住這種充滿懷疑和厭惡的視線——
「不、不是的,事情其實不是這樣的啦!」
把自己認為已經是高中生就沒有必要說的家庭情況從頭到尾招供了出來。
「其實,是我媽媽——」
在聽完他的解釋後,眾人終於因為嫌疑的冰釋而安下心來。
「——就是這樣。你們明白了吧?」
聽了他關於「絕對沒有對夏娜做了些什麼」的說明之後——
「虧我一直那麼信任你啊,阪井。」
佐籐故意裝腔作勢地說著,拍了拍悠二的肩膀。
「要說的話就應該說『恭喜』才對吧。」
看到佐籐裝模作樣的態度,池不禁笑道。
「而且阪井他媽媽是個年輕的美女嘛,嗯。」
聽到這個值得高興的消息後,田中也表達了祝賀之意。
「無休止似的,說得太難聽了啦!」
拍著他的肩膀的緒方,也對他久違的開朗表情感到高興。
不管怎樣,這個讓人大吃一驚的話題總算告一段落了。作出如此判斷的池——
「那麼我們也該認真地開始打掃了。上面說先完成的班級可以先放學,如果我們遲了的話就會被其他同學抱怨了哦。」
一邊說明一邊把道具擺在各人面前。
眾人隨意地回應了一聲之後,就各自拿起了自己的工具。
池彷彿把這當作他自己的職責似的,爽快利落地下達了指示。
「先我們各自把假山上的落葉全部清理掉,完了之後我們就分送負責剩下的山路和通道,如果有什麼不明白的話就提出來吧。」
眾人又應了一聲,然後各自散開了。即使是打掃學校這種平時只會覺得麻煩的工作,一旦在新鮮的地方,而且還是取消了上課時間去做的話,心情也會變得輕鬆起來。
「啊,你好像很賣力哦,夏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