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清早,與接下來可以預見的酷熱相比,顯得格外清爽怡人。
在這股散出活力征兆的涼爽之中,阪井悠二朝著真南川的堤防跑步。
“——呼、呼、呼——”
“……”
清早的特訓是悠二在遇見夏娜之後隨即開始進行的每日功課,不過今天的這項[跑步卻是第一次在這種狀況下進行,而且對悠二來說,是感覺非常不自在的惡劣狀況。
“——呼、呼、呼——”
“……”
長跑訓練本身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在這之前已經有好幾次被迫跑到真南川。而且也曾經跟夏娜一起在黎明之前共同欣賞難以忘懷的美麗景色。
“——呼、呼、呼——”
“……”
所謂第一次的狀況就是,夏娜並沒有參與這次的特訓。
而是由亞拉斯特爾取而代之。
“——呼、呼、呼——”
“…………”
悠二的脖子上,掛著能夠表達亞拉斯特爾一己意志的墜子型神器“克庫特斯”。彼此都感覺非常地不自在。
“——呼——呼、啊——呼——啊——”
“………………”
受到夏娜的嚴格特訓過了數個月,悠二終於開始感覺到一件事。“並不是”讓自己的意志與身體動作合而為一,而是從相互退讓一步之處感覺,獲得可以一同乘著流動的充實感覺……這是一種很難以言語形容,必須親身體驗的行為。
當然,事實上並沒有產生打架變很強,度變很快這類肉眼可以看見的明顯效果。僅止於能夠“以腦子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活動,如此而已。
然而事實上,這正是“在本能之外控制自己的行動”,也就是戰斗所需的真正力量。悠二本身尚未察覺,自己所感受到的事物所包含的意義有多麼重大。
“唔——呼——呼——”
不同於以往,兩人一個的身影終於抵達車輛稀少的提防沿岸道路。由於這條街裡沒有紅綠燈,原本就不需要停下來,但主要是因為悠二感受到比之前相比起來,疲憊的程度已經大副降低,不過吃力的畢竟還是很吃力。
休息的同時,順便嘗試詢問位在陌生位置,來自異次元世界的魔神:
“呃……那個,請問……”
“怎麼了,還不快跑!”
“是。”
毫無開口的余地。
悠二一邊注意來車一邊橫越馬路,接著准備做最後沖刺。一口氣跑上堤防幾乎被埋在泥巴當中的長形水泥階梯。一想到曾經在這裡欣賞到的美景,這分差事便不覺得辛苦。只有對於頂端風景的期待感。
然後,視野豁然開朗。
“唔,哇啊——”
在喘一口氣之際,悠二出相當缺乏創意的贊歎聲。
與先前看過的風景截然不同的風景,在遼闊的真南川河川用地綿延開來。
河川用地的停車場、一旁的廣場以間隔些微的距離全部排滿了攤位。
這是理所當然,因為這裡是明天即將舉辦的“御崎市魚鷹節”的主要會場。
大概是現在還早,幾乎看不到人影,以木板簡單組裝的攤位大多蓋著塑膠布,不然就是只組裝好骨架,裡面仍然空空如也。
不過,由繩索捆綁成一束的旗桿、旗桿憑靠的大型空水槽、隨意擺放的瓦斯桶、寫到一半的招牌、不知道用來干嘛的大氣球以及表演舞台,甚至有人躺著的睡袋——這些一反常態、眾多物體的泛濫,充滿了活動即將展開之前的混沌意念,光看就覺得雀躍不已。
悠二到目前為止雖然參觀過御崎魚鷹節,卻從來沒有看過相關的准備工作。
(能夠看見這樣的景象……也是托夏娜的福吧。)
嘗試表達敷衍的感謝。
(不過……)
老實說,有點可惜。忍不住,把這個心情說出口。
“要是夏娜也在就好了。”
(對了,今年池怎麼沒有邀我參加魚鷹節……夏娜應該不會喜歡這種活動吧——)
胸口傳來正好打斷這個思緒的回答:
“對我有所不滿嗎?”
“不……不是,並不是這樣!?”
就旁人看來,悠二就像是獨自練習表演或者腦筋秀逗的人用力揮動雙手,對著胸前的墜子努力解釋。所幸四周沒有其他人。
亞拉斯特爾對於悠二這個反應……
“呼嗯,算了。”
僅僅如此回答,接著默不作聲。感覺今天的他不同於昨天的不悅,給人一種非常冷淡的、有氣無力的印象。
“那個,我在想啊……為什麼要一個人留在家呢?”
好不容易說出口的疑問……
“不知道。”
只得到這個草率的答復。
他們兩人完全不明白夏娜到底想做什麼。
今天天亮之前出現在阪井家的她,不是按慣例在庭院揮舞半截樹枝,對悠二進行早上的特訓,而是要他去做向來偶一為之的長跑訓練。若是單單如此的話,並沒有什麼奇怪之處,但不知為何,她這次就像之前亞拉斯特爾曾經把悠二與夏娜趕出去一般,表示要留在阪井家。
亞拉斯特爾對於這一點似乎也相當驚訝。
“幫我看好悠二,別讓他偷懶哦!”
一邊說著,她同時將墜子“克庫特斯”從頸子拿下來,臉上浮現仿佛隨時會噗嗤笑出聲來的頑皮表情。
此時亞拉斯特爾私下聽見合約人湊近嘴唇的低語:
“不要突然回來哦。”
他的本體在夏娜體內,只要合約人與“紅世魔王”其中一方有心,表達其意志的神器“克庫特斯”就會立刻回到手邊。意思就是,這句話是少女希望他不要這麼做的叮囑。
身為火霧戰士的她,絕不可能做出將亞拉斯特爾排除在外的行動。意思就是,這次是一個特例,不過他完全猜不出所以然來。事實上少女並非一個人留下來,應該是跟昨天的談話有所關聯,只是他除了火霧戰士的活動以外,幾乎沒有任何近似人類的觀念,所以也不可能理解。
他只能像個為了兒女不按牌理出牌的行動而煩惱的父親那般,深深歎一口氣。順便對眼前的光景脫口表示感想:
“這是節慶活動嗎?”
“嗯,叫做魚鷹節——”
魔神與少年兩個遭到拋棄的同志彼此簡短交談。
當兩人按照以往特訓結束時間回到家之際,在家中等待著他們的是——難得出燒焦氣味的家、一臉不悅坐在餐桌前的夏娜,以及千草准備的早餐,“只有這些”而已。
今天,吉田一美無可奈何地度過一成不變的一天。
雖然無可奈何,但也是快樂的一天。
今天佐籐啟作拖著略顯沉重的腳步來到學校。
田中榮太大聲笑道:其實是宿醉啦哇哈哈!
中村公子與籐田晴美拿著附贈化妝品的雜志談論得興高采烈。
池人難得忘記帶課本。
看見臨時隨堂測驗當中出現在自己剛好沒有預習到的部分而大傷腦筋。
所有人包括她在內,只要聚在一起就會談論魚鷹節的計劃。
班上所有同學,都一如往常。
雖然快樂,但也是無可奈何的一天。
平井緣也是一如往常。
阪井悠二也是一如往常。
終究還是一如往常。
希望有所改變。
不想破壞,但是希望有所改變。
抱持這個人性的願望,按照昨天所聽到的,在與昨天相同的時間,前往相同的地點。
神秘的少年·卡姆辛正在那裡等待。
卡姆辛身穿長袖長褲還披著風帽,肩上扛著一根纏著布條的長型武器,由於目前是盛裝的黃昏時分,而且還是在大馬路上,所以這身打扮看起來相當醒目。當事人悠然自得地踏出步履,完全不把眾目睽睽當做一回事,不過他身旁個性內向的吉田卻是面紅耳赤地垂著頭。
(安靜一點倒是不錯……)
(要是暈倒就糟了……)
卡姆辛跟貝海默特以各自的立場思索著。
他們並不打算讓身為一名平凡高中生的吉田一美過度涉入。
這名少女看起來並不笨(如果真是如此,一開始就不會找上她),然而“這個世界的真相”太過殘酷,並不適合讓她全盤理解。即便不是如此,人類這種生物向來是非常恐懼並厭惡自己的社會與生活受到任何干擾。
在說出真相之際,對方是否願意相信,事實上的幾率是五五波。
保護一般人的常識鐵壁,經常阻止並模糊他們的異常行為與現象,同時也是他們向鐵壁內部傳遞必要情報之際的障礙。就算使其親眼目睹不可思議的現象,也無法傳遞至內部……意思就是,有時候甚至會生親眼目睹的人類“不願承認”眼前事實的這種情況。
至於卡姆辛,則不會強行要求對方接受他們的認知。認不認同、相不相信,到頭來仍然取決於人類,一旦太過深入,等於造成他人的困擾。然而,以最基本的條件而言,至少必須是能夠派得上用場的程度,讓對方理解其構造,並產生實際體認才行。
所謂的說明,對他們而言是一種引“必須的功能”,誘“協助的意願”的手續。會去煩惱一堆無力改變事情的廢物,或將事實與情緒混為一談而悲傷難過的笨蛋,這兩者他們都不需要。
在這樣的認知之下,卡姆辛開始向本著個人興趣而允許其同行的可憐少女加以說明,雖然並肩走在大馬路的人群之中,卻沒有與吉田四目交接,而是藉由只將氣息留在身旁的方式。
先,以輕松的語氣向對方解釋前提:
“這個世界擁有一種生存的基本力量……也就是所謂的‘存在之力’。”
吉田當然是露出一頭霧水的神色:
“你是指電玩游戲之類的嗎?”
她仍然將卡姆辛等人定位在一般人類的延長線之上。而兩人也並未對此刻意訂正,繼續說明:
“剝奪‘存在之力’的吃人魔潛入了這個城市。”
“……”
吉田默不作聲。這也難怪,的確是相當唐突的話題。
卡姆辛不等對方表示理解,徑自說下去:
“不,你不用擔心,已經被我的同志收拾掉了。”
“你意思是,有個像是殺人魔一樣可怕的人跑到這裡來了?”
“那並不是人類……總而言之,那個吃人魔為了不讓別人現自己吃人,所以動了一些手腳。”
“例如,毀屍滅跡……?”
吉田開始參與討論,這是好現象。
“可以這麼說吧,雖不中亦不遠矣。”
“是、是嗎……那麼,是什麼?”
看來吉田開始感覺不對勁了。
所謂的語言,是灌輸了說話者的意念,然後從口中說出來的。她開始感覺到,卡姆辛已經越了小孩子惡作劇的范疇,意思就是卡姆辛所說的這些話完全是出於一己的意志。
“就是名為火炬的裝置,那是‘存在之力’的殘渣,會偽裝成遭到啃食的人類。”
話雖如此,即使明白不是在開玩笑,也不可能馬上相信卡姆辛所說的話。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現在說出口的這些事情就像是無理取鬧的玩笑話,根本無法打破常識的鐵壁。
“火炬會慢慢消耗‘存在之力’,最後在任何人也察覺不到的狀況之下悄悄熄滅,意思就是,‘存在之力’一旦消失,就等於‘一開始就不曾存在過’。”
“……這是鬼故事嗎?”
吉田雖然從頭到尾一直堅持這是想象出來的故事,仍然不斷努力嘗試了解。這也是好現象。
“我們的同志負責解決這種殘酷的吃人魔,我的工作則是收拾善後。遭到吃人魔啃食之後的世界,喪失了人與人之間原本應該相互影響的和諧。於是產生‘不自然’的扭曲……規模一旦擴大,很有可能導致可怕的災難。”
“災難?”
“實際狀況只到出現征兆為止,詳情並不清楚……無論如何,眾人一致公認那是相當危險的,甚至吃人魔那邊也是。”
“呃?”
看來吉田有所疑問,卡姆辛則避免說明這一點。解釋得太過詳細,一般人是無法理解的。只要說明目前需要說明的部分就夠了。
“所以我巡回世界各地,修正並調整扭曲的部分。”
“就是昨天說過,要到處看看有沒有奇怪的地方?”
吉田漸漸湊近兩人身邊,甚至嘗試提出問題:
“卡姆辛小弟,那個……”
貝海默特看准了這個時候正是出場時機,於是開口說道:
“唔嗯,有什麼問題盡管問沒關系,說出來聽聽看。”
因為他那副老人一般的沙啞嗓音,能夠無條件地給人一種安全感。
吉田再次被少年左手腕的奇怪聲音嚇到,但還是繼續開口。針對剛才聆聽少年的說明之際所察覺到的可怕推測,隱藏內心所感到的不安,盡可能以簡單的口吻說道:
“呃……這……卡姆辛小弟,如果說這就是你們的工作,那就代表這個城市已經有很多人被吃人魔吃掉了對不對?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有許多人死掉,變成許多火炬……這種情形很糟糕……對不對?”
聽來像是配合小孩子想象力般的簡單白話,卻處處滲出不安的色彩。而且,問題的內容完全切中核心。
卡姆辛停下腳步,微微從風帽下方露出眼睛。抬望吉田的眼眸,是非常適合褐色肌膚的茶色虹膜。
“呼~嗯,小姑娘,你實在是……”
對於吉田的理解能力之強,他出聲表示贊歎。
(比預料中來得更快啊。)
(只要抓到事情的頭緒,就已經足夠了。)
“卡姆辛小弟,呃……周圍……”
由於兩人、應該說三人停在步道的正中央,周圍的人群一邊面露困擾的表情,一邊閃避他們。吉田很在意他人的目光,但也不能直接推著卡姆辛走,只能縮著身子。
卡姆辛不理會四周,簡單說了一句:
“有句話說,百聞不如一見。”
空著的左手在胸前迅輕輕一揮。從中指延伸到手背相互交岔的繩結出玻璃珠撞擊的叮叮聲響。
“……啊?”
吉田吃了一驚。原本只注意他的動作,不知何時他的手心冒出一個小小物體。比少年的小巧手心來得更小的玻璃鏡片……?
卡姆辛以拇指和食指夾住鏡片上下邊緣,以隔著玻璃鏡片眺望的動作遞到她的面前。
“最近,幾乎看不到以這種為主的道具了……你知道嗎?”
吉田隔著玻璃鏡片凝視卡姆辛的臉龐。看來好像有“度數”的樣子。雕刻著精美花紋的銀邊,還附加了熟悉的零件,也就是方便固定在鼻梁的鼻架與鼻墊。
“我在電影看過……是眼鏡嗎?”
“啊啊,正是如此,這個叫做單邊眼鏡……你用這個瀏覽四周看看。”
吉田不明究裡,將單邊眼鏡貼上因在意周圍視線而泛紅的臉龐。由於鼻墊間隔太大,無法固定,只能拿在手上觀看。
於是……
“——!?”
吉田一美的世界,就此瓦解。
卡姆辛再一次說明:
“這個世界擁有一種生存的基本力量……也就是所謂的‘存在之力’。”
透過單邊眼鏡映入吉田一美眼簾的是——死靈的世界。
“剝奪‘存在之力’的吃人魔潛入了這個城市。”
混雜在來往人群之中的詭異光亮。
“不,你不用擔心,已經被我的同志收拾掉了。”
映入眼簾的是,人類。然而,透過單邊眼鏡的卻是,昏暗的火團。
“那個吃人魔為了不讓別人現自己吃人,所以動了一些手腳。”
這個物體夾雜在人群之中,偽裝成*人類的模樣。
“就是名為火炬的裝置,那是‘存在之力’的殘渣,會偽裝成遭到啃食的人類。”
不停搖曳的火苗以正常的標准來看也是毫無生氣,缺乏存在感。
“火炬會慢慢消耗‘存在之力’,最後在任何人也察覺不到的狀況之下悄悄熄滅。”
忽隱忽現,仿佛隨時可能熄滅的火苗在人群之中徘徊不定。
“意思就是,‘存在之力’一旦消失,就等於‘一開始就不曾存在過’。”
很想大喊這不是真的!一定是做假的!然而,她了解那種感覺。
“我們的同志負責解決這種殘酷的吃人魔,我的工作則是收拾善後。”
她知道也感受得到,以前也曾有過這種從體內深處湧現的不協調感與毛骨悚然的感覺。
“遭到吃人魔啃食之後的世界,喪失了原本應該相互影響的和諧。”
單邊眼鏡當中,有一縷火苗消失了。
“於是產生‘不自然’的扭曲……規模一旦擴大,很有可能導致可怕的災難。”
另一邊的眼睛,卻無法辯識出來。
“所以我巡回世界各地,修正並調整扭曲的部分。”
令人戰栗的,對於存在與喪失的不協調感。
這個人存在過嗎?還是這個人一開始就不存在?
曾經是大地主的佐籐家東邊,有個院子……應該說是寬廣的庭園。
其中一隅,是一片從館邸東邊延伸凸出的屋簷,下方是半露天的泥巴地房間,便於一面品茶一面觀賞庭園四季,地面比庭園來得稍微高一些。這個地方已經有十年以上無人使用,但從來不曾疏於打掃整理。
在又黑又硬的土堆上面,這個家的不孝子與他的朋友正展開一場如同畫中所描繪的艱苦奮戰。
“嘿咻……——!!”
“你的病才剛好不要逞強,太危險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不,可是……呃……說的也是。”
聽田中榮太這麼一說,佐籐啟作出人意料地二話不說,放開正打算舉起的巨劍“吸血鬼”布羅特薩奧格。
隨著沉重金屬之間的擦撞鈍響,這個“紅世”寶具又回到原來的位置,也就是厚重的鐵片擺放在低矮的台座而劍柄懸空的位置……話雖如此,佐籐也只是握住劍柄稍稍把劍抬起而已。
這裡是兩人小時候玩相撲,長大後各自進行必要訓練的運動場。現在不知為何演變成將異次元世界的寶具靈活運用的地點。
在瑪瓊琳拿回這把“吸血鬼”布羅特薩奧格之後,他們兩人立刻把巨劍搬來這裡,利用放學回來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努力訓練如何用劍(接下來才是平常的讀書時間)。
擺放在正中央的“吸血鬼”布羅特薩奧格的劍架,是將車庫裡面專門用來加工零件的台座搬過來使用。原本應該相當堅硬的土堆承受了鋼制台座與巨劍的重量,已經凹陷了數公分。雖然這裡每天都打掃得一塵不染,不知為何卻帶有一種空虛的感覺。
田中輕拍佐籐的肩膀,要他後退。
“這可是帶有利刃的槓鈴啊,要是太過逞強,撐完並接下來變成受傷的話,就不怎麼好玩了。”
“我知道啦。”
佐籐表情復雜地答道,接著往擺在泥巴地房間一角的鐵椅一股腦兒坐下。臉色略顯郁悶地看向田中。
他以右手握住巨劍劍柄,左手以明知是很不自然的手勢從上方蓋住。
“——喝!!”
出聲吶喊,凝聚全身力量,使出肌肉最大極限,把劍舉起。
又厚又長的刀身整個浮起。
不過……
只到此為止。
“唔,可惡!!”
“磅”的一聲,從數公分的高度落下的劍身撞上鐵板。
“不、不要緊吧!?”
佐籐連忙站起身。
“沒事。”
田中伸出雙手,笑得苦澀。粗糙的大掌只有握住劍柄的右手一片通紅。所幸似乎沒有受傷。
“可是——沒什麼。”
“果然還是沒辦法”這句話差點從喉嚨冒出,田中及時打住。一旦說出口一切就結束了,這個念頭一直揮之不去。
佐籐也感覺得到,但他什麼也沒說。再次略顯粗魯地坐下。
兩人從來沒有開口討論過這句話,卻同時決定絕對不能說出這個忌諱的字眼。
田中再次凝視“吸血鬼”布羅特薩奧格的“單手握”劍柄。雖然嘗試連左手也一起使用將之舉起的方式,但是這把劍的重量果然憑這點程度是無法應付的。
人類即使可以舉起槓鈴,也無法靈活揮舞。
**的極限乃是不爭的事實。
就算明白這一點,田中仍然握住劍柄。
(大姐揮動的時候,刀身會泛起鮮紅色的漣漪……我們有辦法做到這一點嗎……?)
“怎麼?你們倆還在玩啊?”
背後傳來無精打采的聲音。
“為什麼我身邊全是這種玩不膩、學不乖的家伙?”
身著雙邊抽繩T恤的瑪瓊琳站在泥巴地房間入口處的走廊,今天的她放下長,讓一頭直順的栗色秀披在肩後。
隨即,夾在她腋下的神器“格利摩爾”爆笑出聲:
“哇——哈哈哈!你明明知道這兩個根本就是玩不膩學不乖的嘛噗!?”
“閉嘴,笨蛋馬可!”
她伸手一敲對方安靜下來。
佐籐站起身來詢問:
“瑪瓊琳大姐,真難得你會來這裡。”
“我是來探險的啦!”
“是探索吧,要找噗!”
“閉嘴!”
聽著兩人一如往常的對話方式,佐籐跟田中不禁笑了。
瑪瓊琳抓抓頭試圖敷衍過去,然後說道:
“什麼都需要經驗,所以我不會制止你們……但是你們最好明白,有些事情的確是你們的力量所不能及的。”
剛剛才確認過這件力量所不能及的事情的跟班之一·田中榮太將紅腫的手藏到身後,仍然答道:
“就算明白還是要繼續嘗試,希望大姐能夠諒解。”
“……”
瑪瓊琳稍稍撥弄長,並未回應,只是繼續說道:
“……一起同行只是一句玩笑話,我可能在幾個月或幾年後,只要調音師一出現,就必須離開了。”
說完才現。
(——?什麼時候演變成這樣的局面的?)
已經決定了嗎?那不是昨晚炎灼眼才提到的事情嗎?
馬可西亞斯老是挑這種時候默不作聲。
站起身來開口說話的是,感覺就像拼命三郎一樣的跟班之一(兩人一起冠上這個頭銜)佐籐啟作,他以半立正站好的姿勢答道:
“就算瑪瓊琳大姐只不過在開玩笑,但對我們來說是不一樣的。”
“……”
瑪瓊琳感受到異樣的壓迫感,頓時覺得很無聊,從鼻子冷哼一聲接著轉過身,離開時順便嗆聲道:
“如果‘那家伙’明天出現,我就會馬上離開,別忘了這一點!”
提前感覺到馬可西亞斯想開口說話的動靜,“磅”的一聲敲了“格利摩爾”一記。
感覺不夠威嚴。
(……算了,反正也不會覺得不愉快。)
黑夜開始滲入地平線。
(為、為什麼……)
大馬路上的人潮目前正處於尖峰時刻。
穿梭在人群之中的吉田一美面露極其憔悴的表情,跟隨在卡姆辛身後。右手扶在卡姆辛肩上,藉由他支撐自己。左手緊握著那個名叫“傑塔托拉”的單邊眼鏡。
(為什麼……)
豈止步履蹣跚,吉田還拖著不停顫抖、隨時可能癱軟的腳步,感覺骨頭仿佛消失了一樣,只覺得四肢無力的身體勉強依靠著卡姆辛得以站立。不過,她還是無法對他表示感謝。
(為什麼……)
卡姆辛的肩膀看來細瘦,但體內充滿強勁的力道。掌心隔著衣服卻可以感受得出來。
少年是個可怕的存在。
現在可以明確體驗到這一點。
“為什麼會這樣?”
內心不知第幾百次的疑問,終於化為即將中斷之前的顫抖聲音脫口而出。
吉田“不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什麼東西。她感覺不到熄滅的火炬,“好似一開始就不曾存在過”。
從頭到尾只能感應到那股詭異的不協調感,由於是透過單邊眼鏡跟自己的肉眼兩者同時觀看的關系,才會產生那種感覺。自己並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只知道自己無法承受持續凝視那幅景象的這個事實,以及藉由卡姆辛的說明所產生的詭異體認與理解。
“這是真正的事實”。
聽見少女出的說話聲,卡姆辛從風帽下方,頭也不抬地淡然答道:
“很抱歉打亂了小姑娘的精神平衡機制,然而必須確實感應到不協調感,對我們才會有所幫助。見小姑娘聰穎過人,所以一時大意,做事的步調略顯沖動,非常抱歉。”
“呼嗯,我也向小姑娘道歉。”
即使處在人群之中,貝海默特也滿不在乎地開口說話。
“不過,藉由我們的……當然,也包括小姑娘你在內哦……我們的工作,可以大幅降低吃人魔鎖定這個城市的幾率。盡管怨恨我們……當然,只有卡姆辛跟我而已,盡管怨恨我們沒關系。”
接下來,卡姆辛態度嚴肅地接腔:
“不過,希望小姑娘可以協助我們。不為別的,而是為了小姑娘著想。”
“……可是,那些、那些……”
吉田雙肩打顫,仿佛馬上就要哭出來。事實上,如果不是身處人群之中,可能真的會哭出來也說不定。甚至連頭也抬不起來,害怕得無法正視這個“世界”。單就沒有當場昏倒這一點,以平時的她來說已經近似奇跡了。
她看見了……
“這個世界的真相”。
看見了毫不知情生活著的地方的危險性,以及遭到災難重創的傷痕。
看見了因吃人魔而喪失“存在之力”的人類遺骸。
看見了徘徊在街道上,燃燒著昏暗詭異火焰的代替品。
看見了大量混雜在人群之中,於無人覺的狀況下持續度日的殘渣。
看見了總有一天即將燃燒殆盡,消失無蹤的犧牲者。
那是火炬。
吉田一美看見了。
看得一清二楚。
這個事實有如可怕的傳染病侵入她的體內,讓她全身不停顫抖。
沖擊太過強烈,以至於無法明確表達情緒。
完全不知道應該做何感想。
卡姆辛對著她說道:
“……我說明一下昨天向小姑娘詢問住址的理由好了。”
該不會是什麼另類的推銷手法吧?昨天是這麼認為,心想原來還有這種事情。而接下來的說明幾乎要粉碎吉田的心。
“小姑娘請你放心,你的家人全部安然無恙。”
對他而言,這是為了安撫少女目睹眼前景象而受到嚴重打擊的精神狀態,為了適度降低危機意識所采取的因應措施。
然而,吉田卻因此產生另一個層面的恐懼感。
安然無恙這句話無非是代表了另一個相反的可能性。卡姆辛這番話在她聽來,並非現在目睹的“別人的世界”,而是對於家人朋友與親近的人所居住的“自己的世界”的一種侵略。
“對於我們擅自私下確認的無禮行為,在此向你道歉。不過,如果你的家人之中出現火炬的話,我們之間的約定就不能算數,必須再另外尋找願意接受這個說法的引路人。到時候,你只會覺得遇到了一個奇怪的小孩,如此而已。一開始我們就說過,尋找引路人的過程是最辛苦的。”
原本是避免對方受到打擊才會出言接腔,結果出現的全是反效果。對於這個現象早已習慣的卡姆辛顯得冷淡無情、不以為意。
這番話強烈沖擊著少女原本已經十分脆弱的內心。
(我真是個大傻瓜!)
吉田一美打從心底後悔不已。
(為什麼要答應這種事?)
早知道不要理會“昨天那個奇怪的少年”就好了。
這麼一來,自己現在就會留在原來的地方。
預習明天的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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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媽媽准備晚餐。
邊折疊洗好的衣服邊看電視。
可以留在原本應該做這些事情的地方。
(為什麼,我要站在這裡?)
或許可以改變煩惱的自己也說不定。
或許可以抓住機會也說不定。
抱持這種些許的期待與天真的決定一腳踏進,才明白這個世界太過駭人,付出的代價太過龐大。她完完全全、理所當然沒有辦法按照卡姆辛所說的那樣坦然面對。
吉田似乎喃喃自語一般詢問道:
“為什麼會允許那種事情生呢?”
不知不覺,開始對他使用敬語。與其說是表達敬意,不如說是表露恐懼。
受到詢問的卡姆辛並未回答這個問題。
(根本沒有任何人會允許這種事,當事人也不會取得任何允許,只是剛好有個動機想這麼做,並且擁有足以達成的力量罷了。)
即使內心已有答案,卻沒有說出口。取而代之的是,對世間大到難以承受的不如人意避而不談,僅提供微不足道的一時慰藉:
“從這個城市的扭曲推測,大部分的火炬已經熄滅了。原本的數量比小姑娘你看到的來得更多,那個吃人魔已經被我們的同志殲滅了,所以完全不用擔心。”
吉田對於這個明顯的顧左右而言他,露出有話要說的表情,不過卡姆辛卻佯裝沒有現。在他看來,並不覺得有繼續給予她情報的必要。
事實的認知手續已經完成。
因此再繼續下去是毫無意義的。給予越多情報,反而越是加重她的煩惱與痛苦。若是這麼做導致她陷入自閉狀態,妨礙自己完成使命,那可是一點意義也沒有。只會造成知道得越多反而害處越多的困擾。
(“為了雙方著想”,必須確實完成使命才行。)
冷不防,停下腳步。
“!”
吉田也停下不聽使喚的步伐。
這個信號代表:他准備再次在大馬路上采取已經進行數次的作業。
他以嚴肅的態度向腳步仍然不穩的吉田說道:
“請你站遠一點,小姑娘。”
吉田也顫抖著點頭,並遵照指示行動。因為對方的語氣不容任何違抗。
卡姆辛確認吉田後退數步,拉開彼此的距離。似乎完全不在意還有其他往來的行人。
接著,驀地將扛在肩上的那根纏著布條、又長又粗的棍棒瞬間舉至身前的半空。
“——喝!!”
隨著銳利一喝,手抓住棍棒,像是往下方擲標槍一樣,將棍棒的下端插進路面。
“轟”的一聲巨響傳來,路面的柏油凹陷,形成一個與棍棒直徑一模一樣的圓形。
吉田在這項作業一開始就明白,這跟棍棒的確是扎扎實實的實心鐵棒。一開始在路上四處走動之際,她便戰戰兢兢地詢問這根棍棒究竟是什麼。
“啊啊,這是鞭子。”
對方是這麼解釋的,可是根本無法彎曲,最重要的是過於粗大。
“目前已經不是武器,而是身為調音師會使用的標記工具,很適合收納我全部的力量。”
由於聽不懂他這番話的意思,吉田並未一直纏著他要求說明。當然,也是因為目前的狀況並非適當時機。
而這項作業現在……
“啊啊,這麼一來,終於結束了。”
語畢,卡姆辛抽起棍棒。四周的人群被聲響與動作嚇得倒退數步,他則是完全不予理會。為了完成一己的使命,他的對象僅是針對那名少女。
“這麼一來,再加上昨天設置完畢的部分,應該沒問題才對。”
“……”
“想請你幫忙的是接下來的部分……准備好了嗎?小姑娘。”
“盡管放心好了,等到這項作業完成,至少在你這一生當中,吃人魔絕對不會再來攻擊這個城市。”
吉田打從心地害怕這兩人。語氣雖然溫和,卻讓人感覺在更深一層似乎隱藏著什麼含義。這令她感到十分恐懼,卻無法逃之夭夭。
現在親眼所見、內心感受到的現實就是這樣。
因此,她只能祈禱貝海默特所說的話能夠成真。
沒錯。
祈禱,這是力量微不足道的她唯一僅存的慰藉。
經過數分鍾之後。
吉田的身影出現在御崎市車站附近的高樓屋頂。她將扁平的書包壓在裙子前面,讓兩者不受高處的風吹襲。
她稍稍環顧四周,專供出入的大門裝設了看起來非常堅固、緊急專用的箱鎖。一眼便可看出這是一般人不能隨便進出的場所。
然而,自己現在就站在這裡。
吉田有些恍惚地感受自己現在的狀況。與卡姆辛相處的短短時間內,已經數不清究竟是第幾次的經驗了。連驚訝的情緒也處於消耗殆盡的狀態。
大約十秒鍾之前,在卡姆辛的帶領之下走進沒有人煙的小巷,貝海默特隨即以泰然自若的語氣說道:
“小姑娘,如果害怕可以閉上眼睛。”
基於各種層面的恐懼,吉田按照他所說的閉上眼睛。
突然間,全身可以感受到整個環境冷不防震動起來的感覺,以及撲打在臉上的風,少說有雲霄飛車飛降而下之際的數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