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恨 第四卷 四十六:長門不必暫回車
    般若殿

    「不知皇上前來,臣妾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劉徹望著淡淡微笑的阿嬌,心裡忽然泛起一種極為陌生的感覺。這,真的便是那個和他一同長大,喜怒哀樂都掩飾不住的阿嬌,那個毫無顧忌的愛著他,愛恨都那麼尖銳的阿嬌麼?他忽然有了這樣的懷疑。然而,這樣的眉,這樣的眼,的確是那個阿嬌,沒有人比他更熟悉,半分差錯也無。

    七年不見,歲月厚待了她,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跡。依舊是艷若桃李的容顏,卻收斂了光焰,沉澱了一份知性,安靜隱謐如蓮。因為今日賭棋,大約喝了不少酒,碧釀春雖然口感甘醇,但因為是蒸餾而出,濃度高於漢初一般酒品甚多。一抹殷紅從她的頰上透出,慢慢延伸到頸部,艷似初綻桃花,卻有一雙明亮如秋水的眼睛。

    「阿嬌姐說笑了,朕怎麼會因為這點小事怪罪呢?」劉徹背對著站在窗前,自失一笑。

    她感覺渾身一抖,費了好大勁才將叫囂著要起來的雞皮疙瘩壓下去,不可思議的看著劉徹,他如何能夠在那麼殘忍的廢掉自己之後,還在重逢時呼喚著兒時那個溫暖的稱呼?

    「從前,阿嬌姐是不會這麼客氣的。」劉徹看著她,目光裡有些深思。

    「人總不會在撞的頭破血流後,還那麼天真。」她淡淡道,沒有動聲色。

    「這就是陌兒,」劉徹踱下來,看向自己第一次謀面的長子。

    劉陌抬眼看他,一雙清澈的眸子,靈動如點墨。這是劉徹第一次近距離看見他,只覺得眉眼熟悉,竟是比劉據,劉閎更像自己一些。心頭一軟,道,「開年過朕會在宮中設博望軒,教導皇子習文練武,陌兒也過去吧。」

    「多謝皇上費心。」陳阿嬌微笑,回身對劉陌道,「還不快向皇上謝恩。」

    初次見到劉徹,劉陌知道這個男人是大漢的皇帝,也是自己的爹爹。他站在殿中,覺得心裡奇異的堵的慌。明明是他和妹妹的爹爹,卻可以在當年肆意傷害娘親,多年流落不聞不問,又在這麼久的重逢後,將他們母子丟在這爾虞我詐的宮廷,接受嬪妃宮人的私下嘲笑,甚至在見面的時候,以一種如此疏離的口吻,研判,試探,或者說,施恩。但是他畢竟還是個理智的孩子,不像劉初那麼有任性的權利,所以他低下頭,不卑不亢道,「謝皇上。」

    彷彿有一種無形的屏障在他們中間立著,令他們彼此不能靠近,劉徹自然可以清楚的感覺。他有些好笑的勾起嘴角,看著劉初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娘親,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阿嬌,這麼多年,你就成長了這麼點麼?欲擒故縱,亦要有度,過了度,通常就適得其反了。

    他一笑道,「多年不見,阿嬌姐反而和陵兒交情好起來,當真可喜可賀啊?」當年,在長安東城的淮南王別院,他喚了聲陵兒,回身,看見阿嬌站在院外,一張俏臉白的如雪。

    他縱有哪怕半分內疚,也在她的怒罵哭泣摔打器物中化的煙消雲散。那時候,陳阿嬌是館陶大長公主的女兒,竇太后最疼愛的外孫女。而他,只是初登帝位,沒有實權的皇帝。可是,對他這樣的人,如何能容忍受人鉗制,不得實現所願的屈辱?

    便是因為這個,他才喜歡衛子夫吧。那個有著水樣容顏柔順性格的女子。於是愈發厭惡那個氣焰囂張的女子,哪怕知道,她真的很愛他。

    可是,有一天,她不哭不鬧了,她只是對他淡淡的笑,有禮卻疏離。彷彿他們之間所有的過去,只是一場過眼雲煙。她甚至跟一個曾經與她丈夫有曖昧關係的女子情同姐妹,卻轉眼,看他如陌生人。

    如果他願意承認,這一刻,他的確有一種感覺,叫做茫然若失。

    哪怕,是他先將她丟掉的。

    陳阿嬌淡淡一笑道,「人的緣份是很奇怪的。當年,我也不能想像呢。」她低首,吩咐道,「陌兒,你帶著早早出去,找陵姨玩。」

    劉陌憂慮的看了她一眼,返身帶著劉初,出了般若殿。

    劉徹含笑看著般若殿轉眼間只剩下他們彼此二人,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見,阿嬌姐,你是在怨朕麼?」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回過頭來,直視他,一字一句道,「所以,我不怨。」

    「阿嬌姐如果當年也能這麼想,也許,我們不會走到這個地步呢?」劉徹一笑,別過頭,眼光卻有些陰翳。

    「徹兒,」陳阿嬌不是不明白,若想推走他,或者如同之前那樣喧天氣焰,或者低聲下氣,有太多方法。可是,她看著劉徹,這個男人對她而言,可以說很陌生,可以說很熟悉。當她同時擁有了韓雁聲和陳阿嬌兩者的靈魂,她就無法接受自己扮演從前的蠢行。從她再生第一次看見劉徹,翻天蹈海的愛戀和怨恨同時泛上心頭,讓她有這種慾望,在他面前血淋淋的揭開事實的真相,讓他錯愕,讓他悔恨,哪怕自損三千,也要傷他一百。

    彷彿只有如此,才能告慰純粹的陳阿嬌付出的多年愛戀。

    「就算沒有夫妻情份,我們總還是表姐弟,戀在這點情份上,皇上還是允我喚你幾聲徹兒吧,反正,過了今天,我便再也不會喊了。」她自嘲一笑,冷冷的看著他,「就算當年我謙恭守禮,我們便不會走到這個地步嗎?」

    「從前的那個阿嬌,眼裡只有你,為了你,她甚至可以在某種程度上違逆她的母親。你若是好好與她說,她未始不肯幫你,幫你壓住陳家的外戚,幫你拿回你要的東西。只要你肯好好愛她。好了,你不肯。可是,你如何可以一邊利用著她,一邊冷眼看她的笑話。一朝用不上了,一道詔書,就將她廢掉?」她低下眉,語氣冷酷,彷彿說的是不相干的旁人,可是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

    「這次回來,所有人都說,阿嬌姐比以前聰明了。」朦朧中,她看見劉徹緩緩勾起的嘴角,諷刺而又輕蔑,「原來,阿嬌姐骨子裡還是這樣簡單的人呢。」

    怒火緩緩燒上她的心頭,她努力抑制住自己一個巴掌打過去的衝動。道,「這些年,我走在外面,聽見遊人傳唱著一首詩,還未念完,眼淚就掉下來了。」

    「哦?」

    「不知道徹兒有沒有聽過,漢帝重阿嬌,貯之黃金屋。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寵極愛還歇,妒深情卻疏。長門一步地,不肯暫回車。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君情與妾意,各自東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她一個字一個字念道,看著劉徹的反應,「那時候我就對自己發誓,再也不要像這麼悲慘,自己落的神銷骨立,還被別人看了笑話去。」

    「徹兒,你捫心自問,這麼多年來,你有沒有在長門宮前,停過一次車?那麼,如今回頭,已經遲了。」

    「從前,阿嬌一直想,衛子夫有哪樣好,好的他捨了青梅竹馬的表姐去,寧願屈就一個卑微的歌姬。後來就懂了,男子負心,是沒有理由的。何況,還有太多的政治考量在裡面。她的好處,不過在於知分寸。徹兒你本性太狠,何曾有一個女人能夠真正讓你傾心愛戀。所以我放棄。一個阿嬌太脆弱,敵不過那麼多重量,索性不要敵。如今,我也可以做到知分寸,我會在長門宮安分守己,不做出失了皇家身份的事來。只要你,永遠不在長門宮前停車。既然開始沒有停過,以後就永遠不要停了。」

    劉徹看著眼前這個女子,望著他,眼神哀傷,忽然有一種麻木的感覺,茫然中,好像有一種什麼東西,永久的失去了,卻感不到疼痛,抓不回來。雖然,這件東西他曾經棄若鄙履。

    「徹兒,你是皇帝,也是一個女子的夫君。很多年後,阿嬌才看清。從前,她太傻,以為你只是她的丈夫,看不見你身為皇帝的身份。所以,她觸怒了你。可是,你也把她眼中那個丈夫給抹殺了,從今以後,我只當你是這個王朝的皇上,除此之外,我們只是陌生人。」

    她低下頭去,低低道,「我們,就只當,六歲前的那個你我。你不認識世上有個我,我不認識世上有個你,豈不甚好?人生若只如初見,是納蘭的句子。其實,我更喜歡,相見不如不見。開始就不要見,就不會有如今的傷心。」聲音淡漠,宛如哀悼。

    「兩個人相處,注定是先在乎的人先受傷,既然你已經不要我了,我就也不要你了。你贏我輸,成王敗寇,願賭服輸,本是至理。」

    這是屬於陳阿嬌的怨恨,也是屬於韓雁聲的見解。無論如何,陳阿嬌總覺得,自己當給這份感情一個交待,一個結尾。她不願爾虞我詐的在後宮裡與一群女人爭鬥,寧願將所有心事解出。哪怕後果是滅頂,也可以無愧於心。

    「阿嬌姐,你醉了呢。」她感覺劉徹起身,緩緩向她走來,「也許你說的都是對的。可是,你憑什麼認定,朕會依著你的意思走?」低沉而又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讓她渾身僵硬。還未反應過來,劉徹卻已經負手走出般若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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