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完成,周鑫也不願耽擱,笑道:「目的已達,在下這就要告辭回復主公去。謹祝願公子與小姐一路平安,」說罷跳下馬車,略一拱手,隨即揚袖而去,姿態隨意瀟灑。
看著他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裡,葉薰這才鬆了一口氣,轉過頭來,卻看到蕭若宸正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神色頗為古怪,皺著眉頭彷彿若有所思。
「怎麼了?」葉薰問道。
蕭若宸一震,回過神來:「沒什麼,姐,你……這些日子沈涯沒有對你怎麼樣吧?」一邊說著,他緊張地上下打量著葉薰。
葉薰搖搖頭道:「我沒事,這些日子一直住在宮裡。倒是你被關在刑部大牢裡,有沒有人為難你?」
「沒有,只是武功受限而已。」蕭若宸說罷看了葉薰一眼,又低聲道,「是我的錯,害得你受苦……」
「沈涯的勢力,本就不是你我所能夠抵擋得了的。」葉薰不在意地擺手道,「現在不是多說的時候,你先靜坐調息,盡快恢復武功吧。」
他們必須爭分奪秒,一刻也不能耽擱。要說之後沈涯不會派人來暗殺兩人,永絕後患,那簡直是在說笑話了。突厥車隊的目標終究太大,縱然礙於兩國面子,沈涯不敢公然行事,私底下的暗殺卻是防不勝防。所以兩人必須盡快離開車隊,自行逃命。
蕭若宸也明白眼下的局勢,不再多說。靜心調息納氣,力求盡快恢復武功。
葉薰掀開車簾一角看著外面地情形。夜色已深,月上中天,營地裡一片寂靜,銀白色的光華灑落遍地,清風吹過,波光粼粼的河邊上片片光暈隨波輕蕩。
她左思右想才決定在這裡交易,就是看中了這一帶的地形特殊,交通便利。沿著芮水河向東。支流分岔無數,河網密佈,直達入海;而往北通往突厥的道路除了官道之外,還有數條便捷小道。她和沈歸曦南下的時候就注意過了;西側則是延綿起伏的群山,叢林密佈,藏身其中更是難以察覺。
葉薰細心地查看著四周巡邏的士兵,五百名突厥士兵大多都聚集在前方保護使節和金銀財物。畢竟他們比起這後半部分的工匠藝人重要多了,車隊末端地防備極為鬆懈。
「小姐,小姐,」正盤算著從哪個方向溜走才好。一個輕顫的聲音傳來。
葉薰轉頭就看到了立在車旁陰影下的湘繡,低聲問道:「怎麼了,有事情?」
「沒有。只是小姐。飯都已經涼了。現在不吃嗎?」湘竹問道。
葉薰這才注意到她手裡捧著一個木盒,裡面放著幾個白面饅頭和玉米餅。
一整晚的緊張。竟然連肚子餓都忘記了。葉呼了一口氣,放鬆下來,從她手裡接過盒子。
「你吃過了嗎?」葉薰問道。
「小姐先吃吧,我不餓。」湘竹低聲回道。葉入車交易之後,她便一個人在原車等待,眼看夜色已深,葉薰遲遲不回,才忍不住過來看看情形。
聽這句話就知道這丫頭也一直餓著肚子了,葉薰暗責一聲自己疏忽,將食物分給她一份,又叮囑道:「吃完了東西你先回車裡睡一會兒吧,行動地時候我去叫你,半夜的時候我們再走。」蕭若宸完全恢復功力還要近兩個時辰,午夜時分動身也更安全一些。
湘繡答應一聲,回去車裡了。
葉薰放下簾子,對著那一盤乾糧,肚子明明感覺空虛,卻沒有一絲食慾,葉薰掰開一個饅頭,一點一點塞進嘴裡,慢慢嚥下。待會兒要干的可是力氣活,必須保持體力。
勉強吃下去一個饅頭、一塊餅子,葉薰將另外的放到一邊,留給蕭若宸。
她躺了下來,準備養足精神,應付接下來地難關。
四周萬籟俱寂,偶爾有細碎的蟲鳴鳥叫間歇傳來,悠長靜謐,彷彿周邊魚龍混雜的突厥車隊都不存在了,只餘身下的一輛馬車,獨立於這天地一片地空曠中。
葉薰偏過頭,蕭若宸靜心調息的面容映入眼簾。也許因為閉著眼睛,他俊秀的五官輪廓帶著些許童年地稚嫩,意料之外地柔和,長長地睫毛投下蝴蝶翅膀般震顫不已的陰影。微風吹佛過臉龐,宛如時光輪迴不息。
身下堅實地木製觸感傳來,葉薰恍惚回憶起,自己曾經也這樣和他躺在同一輛馬車裡,等待著面對不可預知的未來,記得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卻已經有著銳利的鋒芒。身陷逆境時候不拘一格的樂觀,強忍病痛時倔強堅韌的眼神,還有彼此相互支撐的溫暖……這一
晰地恍如發生在昨天,卻已經相距這麼遙遠。
葉薰忽然想起,似乎就在馬車裡,發生過很多讓她記憶深刻的回憶。
和沈歸曦的那一路逃亡,那輛堅實的馬車就是他們擋風避雨的家。漫長的南下旅程裡,有時也會遇見暴雨傾盆的日子,記得第一次遇見大雨正是在一處山坡上,兩人措手不及,匆忙躲進車裡之後卻發現因為地形陡峭,車子搖搖晃晃停靠不穩。於是沈歸曦又出去冒著大雨將馬車趕到了山下,入車避雨的時候滿身都濕透了。吸取了這次教訓,每到大雨來臨前,他們兩個都會將車趕到平坦的高地上,然後並肩坐在車裡,看著霧氣升騰,天地間充溢著水的世界,靜待時光的流逝。頗有閒觀花開花落,漫看雲卷雲舒的意味。
還有與陸謹在馬車裡的那一番讓她尷尬無比的會面。錦衣玉帶、儒雅謙沖的異族少年帶著與他年齡不符的縝密細膩,讓葉薰每想到那短暫的相會,都有一種異樣的度日如年。
甚至還有……她也是在馬車裡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到他,聽他問起自己的名字,談起「薰」之一字的意義,甚至說起兩人的弟弟。回想起來,那時候的沈歸暮,只是因為聽見自己的名字有個薰字,才一時興起,隨口留下了她吧。
想到沈歸暮,葉薰心臟一陣抽搐。強烈的窒息感翻湧而上。這已經是她心中難以觸摸的痛楚。就在聽完了雁秋講述的那一刻,她就明白,除了他和雁秋,有機會長期接觸蘭薔園飲食的,只有一個人了。
她曾經想過問他,問他是不是暗中指使卉兒,讓那個單純的女孩去幹了這種違背良心的事。
可是她應該怎麼問他?
問他是不是暗中對她的朋友下手?還是問他是不是暗算了他仇人的兒子?
原來僅僅是一個問題,也可以這般複雜糾葛,難以出口。
葉薰只覺得天地間從未有這般的滑稽與悲涼,到底是怎樣的過程,讓一切走到了今天的地步,讓所有人都向著無法挽回、不可緩解的深淵滑落。
是因為最初逃亡時候,她那個去妓院賣身的惡劣主意?還是因為他不成熟的暗殺帶來的牢獄之災?還是之後跟隨人販子一路北上時候的機緣巧合?
這些日子,她反覆糾葛,一點一滴地回憶起過去的種種經歷,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扭轉這一切的契機。
不可預知的力量讓自己遇見了他,然後又遇見了他們。於是有了那段相濡以沫的逃難生涯,又有了蘭薔園那裡與世無爭的避世日子。縱然那段生活只是建築在危險流沙之上的海市蜃樓,卻是她記憶中不可磨滅的一段溫馨。
她可以竭力不去看,不去想,竭力逃避這一切,可是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不會因為她是否面對而放緩絲毫腳步。她不想去承擔那一份仇恨,可那份仇恨卻是實實在在的枷鎖,她根本無從逃避。
也許這一切在那個天崩地裂,泥石俱下的變亂中就已經決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疲倦感一重重湧上來,葉薰閉上眼睛,清空思緒,靜心等待突如其來的壓抑感慢慢沉澱下去。不知不覺間,精神卻開始模糊起來。這幾天她為了這場交易提心吊膽,心思從來不敢放下,已經很久無法安然入睡了。
模模糊糊中,有溫潤的熱度輕觸在臉頰上,帶著細微的顫抖,葉薰夢見自己正躺在公園的草地上,兩隻心愛的小貓正在旁邊玩耍,像是兩隻黑白雙色的絨球在滾來滾去。不一會兒,貓兒玩膩了跑到自己身邊,細聲叫著,一邊舔著她的臉頰……夏日的陽光分外美好,她抬起手檔住直射的灼熱光線,懶懶地想著:朋友說得也有道理,每天養貓的日子也不是辦法,什麼時候能夠找到一個男朋友啊?唉,生活啊……
正昏昏欲睡著,忽然一陣轟隆隆的響動傳來,身下的草地好像都在顫抖。伴著地動山搖的巨響的是此起彼伏的驚叫:「不好了,山崩了啊!快逃,快逃啊!!」
山崩?公園裡哪來的山?
葉薰呆愣愣地爬起來,卻見到無數人群從自己身邊經過,快如浮光掠影,一眨眼就消失不見了。
她抬起頭,巨大的泥沙巨石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剎那間已到了眼前。她逃無可逃,避無可避。黑暗窒息的陰影當頭罩下,葉驚叫一聲,猛地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