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葉點點頭,心中卻有些奇怪,這還是蕭若宸第一次在她面前坦然自若地提起沈家呢。她並未多想,一邊吃著,提起當下最關注的問題:「如今戰局對我們不利吧?我聽說朝中連遷都的議論都有了。」
「遷都的事情不可行,等明日早朝我會據理力駁的。」蕭若宸平靜地說道,
「有把握嗎?」葉薰問道,她對政局軍事都沒有多少擅長,卻也知道,在歷史上遷都南下躲避入侵的朝代沒有一個能夠打回來的,多半都是很快滅亡了,最好的情形也不過是困守江南一隅,掙扎個百十年。
蕭若宸點點頭,「突厥如今看起來聲勢浩大,但想要一鼓作氣攻陷我們大周卻是絕對不可能,朝中那幫文臣只看到突厥來勢洶洶,卻忽略了他們背後潛藏的危機,」
「什麼危機?」葉薰來了興趣,放下碗問道。
蕭若宸笑了笑,夾起一片蜜餞火腿放進葉薰碗裡,「姐,再不快點吃,飯要涼了。」
待葉薰聽話地端起碗,他才繼續說道:「此次突厥傾舉國兵力南下中原,國內精兵良將盡出,留守的兵力雖然不少,但多為老弱病殘,一旦出現大變故,恐怕難以應對。再者,突厥敦略可汗和四皇子陸謹如今都在我中原地界,留守國內的幾位皇子均資質平平,難以支撐大局,一旦這兩人在中原出了事,只怕突厥國內的政事立刻就要崩潰了。再說,突厥統一才不過十年。很多被滅的部族對敦略可汗以及突厥皇庭的仇恨都掛懷在心,例如弩揚族,前些年元氣大傷,但這些年來已經有了恢復,對突厥更是一個潛在地威脅。這些威脅。如果突厥一帆風順,自然不會有人注意。但是一旦突厥失利……」蕭若宸頓了頓,笑道,「說不定他們父子都難逃兵敗身亡、客死異鄉的下場。而且,還有一點……」說道最後,蕭若宸聲音放輕,「陸謹和他的父皇之間。只怕也不是那麼親密互信……」
看著眼前侃侃而談,從容分析的少年。葉薰有些失神。眼前的蕭若宸,真地不是那個曾經和她一路歷盡波折的乖巧男孩了。她從來沒有像眼前這一刻,清楚地意識到他已經長大,這種長大所指地不是身體上的成長,而是更加不可忽視的心靈上、意志上的成長與改變。眼前的少年已經是一隻雄鷹。他長遠的目光越過了這個荼繁華地京城和混亂不堪的局勢,看地比別人更高更遠……
「對了,那些部族你從哪裡得來的消息?可信嗎?」回過神來。葉不放心地問道。
「一部分是早先留在那裡的線人得來的情報,還有一部分……」蕭若宸略一猶豫,坦白道:「是從陸謹那邊得來的。」
「陸謹那邊?!」這句話實在太出乎她預料之外,葉薰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其實有些事情,我一直瞞著你……」對上葉薰驚異的眼神,蕭若宸有意無意地避開她的視線,神情有些黯淡,「其實我和陸謹之間一直有聯繫。」
「你……」葉薰愕然了,她驚異地不是蕭若宸和陸謹有聯繫的事實。實際上,從那些蛛絲馬跡,她已經能夠推測出這一點了。她吃驚的是她還沒有想好應該如何開口詢問,蕭若宸竟然先坦白說出來了。
「你們……從什麼時候開始?」
「在突厥南下不久就開始了。」蕭若宸坦白說道,「其實早在我入軍中之後,行動就一直受到柳拂虹的鉗制,我知道她有陰謀要對付沈涯,也樂於旁觀,只是想不到她竟然還會有另一個合作者。」說道這裡,蕭若宸不自覺地蹙起眉頭,那種被別人利用擺佈的感覺實在不是什麼愉快的記憶。
「她暗中和陸謹合作定下突厥南下的大計,等我知道柳拂虹身後竟然還有突厥勢力的時候,已經無法扭轉了。」
葉薰心下暗歎,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柳拂虹設計之長遠,謀略之精妙。她除了自己之外根本無任何勢力可憑借,卻能夠以一己之力,調動運用各方勢力。無論蕭若宸還是陸謹,都變成了她棋盤上的棋子。
只是,在利用別人的時候,她有沒有想到過自己也會是別人的獵物呢?就算她不是機緣巧合死在那一夜,蕭若宸暗中所下的毒藥再過不久也足夠要她的性命了吧。
「……後來涼川城破,我率領著雁門關殘部退守西部的平鄂城,這點力量不可能對陸謹造成威脅。而他也要忙於對付北上的沈涯,無暇顧及西部。彼此有所顧忌的同時又偏偏利益與共,如此我便順水推舟與他合作共謀大計了。」其中的曲折變故實在太多,蕭若宸也不想說的太明白,只是一言帶過,大略說起了過程。
「之後呢?」葉薰禁不住問道,她覺得思緒有些混亂,事情雖然在她的預料之中,卻沒有想到這麼複雜。
「之後自然是我趁機救駕成功,憑藉著這個功勞青雲直上;他則趁機扳倒了那個愚魯的撒兀甘,牢牢把持住涼川,兩人各取所需。」蕭若宸略帶自嘲地說道,「再之後,局勢變動難測,彼此顧忌更甚,想要合作可不同於以前了,不過私底下一直有所聯繫。」
「那麼這次……」葉薰脫口而出,說了一半卻又不知道應該怎樣表述
「姐,你不會懷疑沈涯這次出事是我暗中設計吧。」蕭若宸立刻明白了她的疑惑,眨了眨眼睛,看著她問道。
葉薰搖搖頭,她並不認為是蕭若宸暗中下手,但是有一件事實卻讓她無法釋懷,她單刀直入地說道:「沈涯這次死的太突然,太蹊蹺,如果沒有人暗中透漏他的行蹤。不可能被敦略可汗這麼準確埋伏截擊的。」
「確實如此。」蕭若宸點了點頭,睫毛輕顫,低聲道:「雖說不是我出賣他,但也與我脫不出關係,極有可能是陸謹從我們地聯絡中摸到了我建立在北方的線人組織。才借此發現了沈涯的行蹤……」他將這個推測緩緩說出來。
以陸謹的精明果決、行事縝密,這確實很有可能。葉薰暗暗想著,只是沈涯會這麼倒霉嗎?
「姐,你不怪我嗎?」蕭若宸忽然抬頭問道。在葉薰抬頭注視他的瞬間,他不自然地低下頭,眼神中浮動著隱約地躲避。
「怪你?為什麼要怪你?」葉薰奇怪地問道,她又不是那些教條主義的道德偽君子。因為他與敵人合作取利就要高舉忠貞氣節地大義旗幟痛加批判。實際上,混亂的戰局裡面。能夠最大限度的保存己方實力,同時又能夠牟取最大利益,單純從戰略上來講,蕭若宸的這一手玩地極為漂亮。
「我是說……」蕭若宸聲音漸沉,彷彿正在竭力控制著自己語調的平穩。「你不怪我……沒有救你嗎?我明明可以……」
「你又不知道我的行蹤,怎麼去救我?」葉薰啞然失笑,打斷他地話道。
「我知道。」蕭若宸忽然開口。然後就沉默不語了。
葉薰微一發愣,她正要說話,蕭若宸卻已經開了口。
他沉默了片刻,艱難地緩緩開口道:「那一天我去見陸謹,其實有聽到姐姐你的聲音。」說出這句話地瞬間,他像是耗盡了全部的力氣,眼神虛弱地避開葉薰的凝視,不敢去看她的神情。
他低下頭,長吸了一口氣,才繼續說道:「就在那一天入城的時候,在那道城門不遠地巷子邊上……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姐姐只怕已經記不清了,可是我卻永遠也忘不了……」他的講述有些混亂,像是徹底沉浸在過去地回憶中了,葉薰卻聽得很清楚。
「……然後我看到了姐姐的耳墜落在地上。」
「我知道你就在附近,可是卻不敢出聲,更不敢搜尋。」蕭若宸的聲音蘊含著一種苦澀,輕顫的長睫毛掩去了滿目的傷痛,語調依然無法抑制地顫抖。
「你……」葉薰動了動嘴唇,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
「我以前一直沒有說出來,只是我害怕,怕你會怪我不救你,怪我把你留在那種危險的地方。可是今天,我見到了那件東西掉下來……我知道……」蕭若宸語調混亂地說道,幾乎把促使他面對一切的那只耳墜的存在也說出來。
這樣的蕭若宸讓葉薰心裡發痛,這樣的蕭若宸,她怎麼捨得怪他、怨他,又怎麼忍心責他、問他,他是一隻小刺蝟,所有的銳利的堅硬都是對著別人,在她的面前,他永遠只會露出自己白白的、軟軟的小肚皮。
她溫聲安慰道:「那不是你的錯,小宸。當時你也根本無法救我?」當時他身邊都是突厥士兵,還都是一群士兵中的精銳高手,若他真是與自己相認,那才是害了兩人呢。
「可是我心裡很難受。」蕭若宸抿著嘴唇,輕聲道:「無論怎麼樣,我總是丟下了你一個,而現在,我覺得更加難受了。」
「我曾經說一定要好好保護你,可是最終,我卻只能袖手旁觀。」
「我恨我自己我沒有能力去救你。無法帶你走。」
他的神情平淡清冷,講述的語調更帶著輕飄飄的虛幻感,可眼神中卻透著一陣茫然無措,一瞬間葉薰以為自己回到了過去,又看到了倉皇逃亡的夜晚裡,那個忽然面對家破人亡變得一無所有的男孩。
「我……」一時間,葉薰竟覺得自己失去了言語的能力。那種籠罩在他身上的無助感甚至比這個初冬的寒意更冷更沉,讓她所有開解安慰的話語都變得蒼白無力起來。
面對這樣的蕭若宸,葉薰只覺得心裡一陣抽痛。
那一天,她的身邊至少還有人支撐,還有一份值得她信賴依靠的溫暖。而他的身邊,卻只餘下冰冷的雪花……他是用什麼樣的心情走完那孤獨的一路?她忽然發現,她竟然一直沒有去想過這個問題。
他縱然聰慧過人,縱然天資無雙,可他終究還是個孩子,在那個生機盡斷的寒冷冬天掙扎求存,在那個四面受敵的困境裡翻身求勝,這麼艱辛的一路,他可是會感覺寒冷,可是會感覺無助?
眼眶裡有一種溫熱的濕度湧上來,她伸手握住他的手,細膩的肌膚上傳來冰冷的觸感。
蕭若宸手指動了動,像是忽然被溫熱的觸感包圍的小動物本能地要掙扎。葉反而握地更緊了。片刻的僵持,他終於鬆懈下來,任由她緊緊握住,讓溫熱的感覺透過肌膚靜靜傳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