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爺隱在黑暗裡,阿來只看得到他的輪廓,卻看不到他的表情。而魏爺的聲音,也如同與這黑暗格外的協調一般,慢慢悠悠的響起。
就在幾年前,這個聲音的主人,還不太老,而站在這聲音的主人的對面的人,也還只是一個年輕得如同一匹剛剛奔跑在草原的俊馬一般歡快自在的小伙子。
「想吃好的,喝好的,讓所有人都瞧得起你嗎?」
「這小子,有點意思,就讓他先頂了彪子的缺兒吧。」
是誰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就讓他阿來有了這樣一個在血腥與黑暗的世界裡掙扎的人生的?
阿來站在樓下,在一片燈光和一地的死屍裡默默無聲的看著站在樓梯上的那個纖瘦的身影。那身影較他上次看到他的時候更加的瘦了,而且也彷彿縮小了一圈似的,顯得又瘦又小。
若是阿來可以看得到現在的魏爺,相信在他的內心會升起一點憐憫吧?
倒退幾十年,這也是一個江湖上吒叱風雲的人物,在魏爺年輕的時候,是不是也像現在的阿來一樣意氣風發?
他在槍裡彈雨裡摸爬滾打,在死屍裡求得一線生機,用盡一切辦法和手段一點一點爬上現在的位子,打下自己的江山。天曉得他是踩著多少人的屍體贏得現在這片天下的。
可是現在,他老了。
越是風光無限的人就越是怕老。
古往今來,那些王侯將相們坐穩了江山,擁有了榮華富貴之後,他們想的是什麼?
不是更多的財富.也不是更多的美女,更不是無限地權力,而是永保青春。
只有永不老去。永不死去才會享受更多的財富,才會擁有更多的美女。才會永遠地坐擁江山。
可是,凡事都不能盡如人所願,擁有的越多地人,就越怕失去。當眼看著自己一天天的變老的時候,一種危機感會越加緊迫的步步逼緊自己。內心,會慢慢的走向近似於變態地地步。魏爺正是如此。
不管是阿誠,還是阿來,他們的身上都有著魏爺當年的影子,阿誠仁義、內斂,而又成熟穩重。魏爺對於阿誠,有一種既如父親的慈愛又如對手般的妒忌的感情。他知道,阿誠對於自己,有一種近似於愚蠢的忠心。為了不懺逆自己,他連對雲婉的好感都不敢流露,只是這樣默默的守在她地身邊。
魏爺在面對阿誠的時候。是相當的有滿足感地,他滿足於阿誠對自己的信任和忠誠。更滿足於阿誠對自己地感激和無限敬仰。他陶醉於這種感覺,他喜歡這種有人可以對自己言聽計從地感覺。這讓他有一種被人需要的踏實感。
當他看著雲婉從高處墜下地時候,當他看著阿誠那痛苦卻仍要努力克制著的眼神的時候,他更加的快樂和得意了。這是一場他一手導演的戲劇,演員那麼多,觀眾去只有他自己。在雲婉墜地的那一刻,他滿意的看到了所有他想要看到的東西。
感覺完全對路。
那時候,他有了一種自己是造物主的錯覺,他為自己能夠左右別人的悲傷與失落而自豪。
所以,當得知阿誠竟暗地裡背著他做出許多違背自己的決定的時候,魏爺,立刻便有了一種被人背叛的惱怒。
那個時候,他如坐針氈般的坐立難安。
時時刻刻都在折磨著他的危機感再一次牢牢的抓住了他,阿誠對他的忠誠突然消失的無影無蹤,無論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阿誠,他都有一種阿誠在覬覦自己的位子的感覺。只有除掉這個意圖背叛自己的人,他才會感覺到一絲安心。
或許對於魏爺來說,他早已經沒有了親信。越是他看中的人,他就越是提防得很深,越是他想要提撥的人,他就越是時時刻刻的留意著、觀察著,如果對方稍有一絲違背他的意願,他的那種危機感,便攸的一下子冒出來,提醒他要把那個人除掉,一定要除掉,他才會永遠的保有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不能不說,魏爺是偏愛阿來的。
阿來的不羈,阿來對於任何事情都抱著的那種既好奇又不屑的孩子一般的調皮勁兒,阿來的那種不按套路出牌的古怪脾氣,還有阿來的那種肯為朋友上刀山下火海的義氣;阿來的既不為金錢所動,也不為地位所動搖,但卻時時刻刻都無法隱藏起來的那股子銳氣,這幾種性格元素混合在一起,組成了這樣一個既古怪又光芒四射的小子,讓魏爺忍不住想要提撥他,想要發掘他。
可是,就是這樣的一個令他喜愛的年輕人,到底,也還是要背叛他了。
他派去的那個打探情報的女娃娃告訴他,阿來,有女人了。
阿來有女人,本是件好事,他一直告訴阿來,他應該有女人了。他也是為了這個才把小滋派去漢口的,一方面,可以給這個年輕氣盛的小伙子「降降火氣」。一方面,也可以替他看著這個他所看中的年輕人,這就像是一個賭注,他想要看看,到底會不會有人一生都不會背叛自己。
可是他還是失望了,阿來有女人不會對他的地位造成什麼威脅,可以造成威脅的是,阿來那女人的身份。
她居然是漢口一代梟雄——楚雲漢的愛女,楚星朔。
魏爺跟楚雲漢打過幾次交道。人都說英雄惜英雄,對方是個什麼人、什麼角色,他魏爺只消看看對方的眼睛就知道了。
魏爺這一生閱人無數,卻偏偏看不透楚雲漢的這雙眼。這個年逾五十卻依然精神矍鑠的老傢伙,身上竟然還有一種令人感覺到敬畏的軍旅氣息。他知道,這個男人不一般。
他自然也知道,楚雲漢在暗地裡所做的那些生息和他對漢口,甚至是對大半個中國的堂會都有著或多或少的影響,他的煙土和軍火生意差不多要把大大小小的堂會做遍了,他楚雲漢說一句話,會有大把的人前仆後擁的為他賣命。阿來結交這樣的女人,他想要做什麼,可想而知。
看來,不是他不想背叛自己,只是他沒有找到合適的靠山和合適的機會啊。
魏爺的臉,在那一瞬間變了顏色。
到要親手結束阿來的性命,這一點,讓魏爺有些惋惜
可是沒有辦法,誰讓走到最後,連阿來這樣討人喜歡的小伙子也要背叛他的呢?看來人的本性,也不過是貪婪和黑暗,任何人,都無法例外。
魏爺站在樓梯上,內心裡多少是有些波瀾的,可是,他卻不得不這樣做。任何違背他的人都要付出生命的代價,誰也不能例外。
阿來淡淡的看著魏爺,隱藏在黑暗裡的魏爺,照樣猜不透這個他一手提撥起來的年輕後生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不過,這些也已經無關重要了,下一秒,這裡將只是一具普通的屍體,這個世上,便不再有阿來這個人了。
「阿來,你上路吧……」魏爺漫不經心的說著,他的臉上掛著無聲的微笑,等待著他的「狙擊手」扣動扳機。
可是,他等來的,卻是一聲冷笑,還有抵在自己腦袋上的一個黑洞洞的槍口。
「魏爺,」身後的聲音很是熟悉,含著笑的語調,彷彿是繞了一圈,又偷偷出現在自己身後的調皮的孩子,用雙手蒙著自己的雙眼,讓自己猜猜他是誰。
「這一回,真是辛苦您了。」阿德的聲音裡滿是笑意,看得出他很是得意,「大老遠兒的從上海巴巴的趕過來,結果卻不能遂您的心願,真是對不住啊。」
「您那幾個貼身的精英,已經叫我給幹掉了,可惜可惜。」阿德頓了頓,又「嘖、嘖」的咂嘴歎惜著。
二樓的燈。被點亮了。
一身是傷的阿德站在瘦小乾枯地魏爺的身後,他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臉上的血雖然看得出已經被抹過了,卻還是留有一些血跡,在燈光下顯得這張臉彷彿是從地獄爬回的惡鬼一般。偏偏這張臉上,掛著如同大男孩一般的笑意,這是一種幸災樂禍的表情。
魏爺面不改色地掃了一眼二樓。
果然,他安排好的幾個手下已經倒在了那裡。現在站在二樓的,除了阿來那一胖一瘦的兩個兄弟,便是幾個穿著黑色馬夾,腰束紅色綵帶的小子。這幾個小子臉上都帶著殺意,不用說,這定是阿來手下的精英了。
他們穿著的是「炎虎幫」的衣服,可惜,這裡是漢口。即使魏爺才是「炎虎幫」地創始人,才是「炎虎幫」真正的老大,可是,他們是不會給這位真正的「老大」一點面子的。
他們地眼睛裡只有阿來。
看來。「炎虎幫」的歷史,將要被改寫了。
「魏爺,」阿來站在樓下,收斂了臉上所有的表情,那雙爍爍生輝的眼眸冷靜的看著魏爺,「我感謝你給了我今天,如果今天單單只是你、我之間的一些恩怨,我阿來就算是斷胳膊斷腿也不會有半句怨言。但是,我卻不能原諒你對誠哥所做的一切。魏爺。其實我們完全可以為你效力到死的,至少,誠哥是會的。」
魏爺地臉色,在這一刻,微微的有些動容。
阿來看了一眼德,道:「阿德。這裡就交給你吧。」
說完,他轉過身,受了傷的阿來腳步有些踉蹌,在他轉過身的那一刻表情是有些複雜的,曾經的歲月,那些在上海所走過地腥風血雨,那些與誠哥相伴的日子,那些他以一個小人物的身份在那個紙醉金迷的世界裡艱難掙扎著生存的日子,在這一刻,全部湧上了心頭。
下一秒。這些,便都將結束了,伴著這個老男人的生命一起,終將消失……
魏爺知道自己面對的終將是什麼,這一天,遲早要來的,只是,他沒有想到這麼快。
新一代的堂會大哥,新一代「炎虎幫」的領路人就這麼產生了,從他魏爺地屍體上面邁過去,從他魏爺的眼皮子底下就這麼著奪走自己一手創辦下來的幫會,他的血汗,他的江山,難道從此就要改姓他姓了嗎?
魏爺的眼睛裡,剎時間被一團火焰點燃。
在阿來轉過身的那一刻,一隻袖珍的手槍,悄悄的從袖口裡滑了出來,
阿來,伸手要去打開房門的一刻,一個身影急急的撲向了自己。
緊接著的,便是一聲槍響。
阿來,只來得及感覺到一個柔軟的身體倒在了自己的身上。
當他回過頭,下意識的接過那個身體的時候,小滋的臉,映入了他的眼簾。
她的胸口處,綻開了一朵絕美的花,綻放著的層層火紅的花瓣一瓣瓣落下,竟將衣裙,染得血紅血紅。
剛才那一聲槍響,並不是魏爺的槍。做為暗殺武器是絕不會在殺人的時候發出任何聲響的。
魏爺,臉上驚詫的表情還未褪去,死亡,便固定在那一秒了。
曾幾何時,也有過女人替他擋過子彈麼?
沒有。
魏爺這一生,沒有愛過任何的女人,他所遭受的,是身為小弟時女人對他的鄙夷和曾經屬於他的女人的背叛,差點丟了性命。所以他不再信任任何的女人,雖然他擁有了無數美貌的絕代佳人。
他出入任何場合都帶著不同的美麗女人,可是只有他知道,這些女人不過是他用來在關鍵時刻擋子彈的工具罷了。
可惜,在他所認為的關鍵時刻,卻沒有任何一個女人來替他擋子彈,那些個他曾用錢用漂亮的衣服用華麗的珠寶來餵養的那些女人,都在別人用槍對準自己的時候嚇得花容失色,忙不迭的抱頭鼠竄,恨不能從地上爬著跑出去。
就連小滋的娘,紅姐,也是這樣。
只不過,在最後一刻,魏爺一把抓過了紅姐,擋在了自己的身前。
她既然能救自己一次,就乾脆救自己到底吧。
可是,這個臭小子阿來,竟然有女人可以為他去送死。
千不該萬不該啊,不該忽略了這個女人的存在,早知道,就該一早結果了她。
魏爺,只來得及感覺到驚詫,他甚至連不甘都沒有捕捉到,便這樣倒下了。
如同這地上所有的死屍一樣,除了顯得略略的瘦弱些,並沒有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