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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遙等到了八點半,然後提著書包回家。拿起鑰匙試著開了下門,結果門輕鬆地打開了。
林華鳳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屋子裡瀰漫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
胃裡又湧起一陣噁心的感覺,易遙深吸一口氣,壓了下去。她撩了撩劉海,說,媽,我回來了。
桌子上擺著吃剩下的飯菜。
易遙去廚房盛了碗飯出來,將就著吃。
林華鳳看了看,然後說:「你把菜熱一熱吧,都涼了。」
易遙剛夾起一筷子蠔油生菜,又放下,她抬起頭問;「媽,你還沒吃啊?」
「我吃過了,」林華鳳在沙發上躺下來,面朝靠背,「你去熱一下再吃,冬天吃冷的,要壞肚子的。」
「我沒事,不要緊。」易遙笑了笑,起身去廚房盛飯。
易遙打開鍋蓋的時候,聽見了身後林華鳳吼過來的聲音。
「你裝什麼苦情戲啊?你演給誰看啊你!」
易遙把碗裡的飯一抬手全部倒了回去,她轉身走出廚房,對著躺在沙發上的林華鳳說:「演給你看!你看了幾年了你都還是看不懂!」
易遙把碗朝桌子上一放,轉身回房間去了。
易遙從房間裡望出去,只能看到門沒有關上的那一小塊區域。
林華鳳的臉朝著沙發的靠背裡面,看不到表情。她的背佝僂著,顯得人很小。
她鬆垮著紮起來的頭髮裡,有一縷白色的頭髮,從黑色的頭髮裡,刺眼地跳出來。
易遙抬起手用力摀住了嘴。
面前攤開的試卷上,黑色的字跡被吧嗒吧嗒砸下來的水滴暈染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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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裡空調開太久。悶得慌。而且冬天本來就干,空調再一開久了,整個屋子繃緊得像要被撕開來一樣。
顧森湘起身開了半扇窗戶。外面的冷風吹了進來。
舒服多了。
轉過身,寫字檯上的手機震動起來。
翻開蓋子,屏幕上的發件人是「森西」。
打開短信,只有兩個字,「姐姐」。沒有標點。但是顧森湘閉著眼睛也能想像得出他一副不高興的表情。
森湘揚起嘴笑了笑,手指在鍵盤上打出幾個字:「你怎麼了?過來吧。」
合上手機,過了兩分鐘,森西在外面敲門。
「不高興了?」
「沒有。」顧森西躺在床上,隨手拿過靠牆放在床上的一排玩偶中的一個把玩著,「多大的人了啊你,還玩洋娃娃。」
「洋娃娃?你們男生都這麼土嗎?你可以叫它們布偶,或者玩偶,或者公仔。」顧森湘有點忍不住想笑。
「我又不關心這個。」顧森西翻白眼。
顧森湘轉過身去,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參考書來。
「其實我能理解媽是怎麼想的。」
顧森西從背後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然後就沒了下文。
顧森湘回過頭去,看見他拿著那個巨大的流氓兔壓在自己的臉上。
「別亂想了你,小孩子懂什麼。」
「你也就比我早鑽出來那麼一兩分鐘。」流氓兔下面傳來嗡聲嗡氣的聲音。
「要是換做我,」他拿開兔子,從床上坐起來,「我也喜歡你。一個是拿著一等獎學金,被學校捧在手裡的高材生,一個是成績雖下不墊底,但上也不沾天的惡劣學生——這是我老師說的——,我也會更喜歡姐姐啊。」
「才不是啊,打是親罵是愛,我以後總歸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媽最愛的總歸是你。她現在是被你氣的。要是換了我,你整天這麼游手好閒,我早把你腿兒打斷了,還由得你在這裡發牢騷。」
「那你可別潑出去。」森西嬉皮笑臉地粘上來,雙手從姐姐肩膀背後抱過去,把額頭貼到她的後頸窩上蹭來蹭去。
「沒洗澡吧?一身臭味道。快點去!」
顧森西剛直起身子,門被推開了。母親端著冒著熱氣的杯子站在門口,兩眼要冒出火來。
「你自己不唸書,不要來騷擾你姐姐!」
「媽,弟弟過來找我有事。」
「他能有什麼事?」
「我沒事兒我也能來找我姐,我和她從娘胎裡就一起了,比跟你還親。」顧森西把手插在褲子口袋裡,聳聳肩膀。
母親把杯子往寫字檯上重重一放,「砰」的一聲,裡面的水濺出來一半,「什麼話!」
「好了森西你回房間睡覺去。」顧森湘站起來,把他推出門去。
母親轉過身來,臉色發白。過了半晌緩過來了,拿著杯子對森湘說:「這是
蜂蜜水,裡面加了蜂王漿的,聽說裡面有那什麼氨基酸,對記憶特別好。你趕快喝了。」
顧森湘剛要接過杯子,母親就拿了回去,臉色又氣得變白,「你看這都灑了一半了,我重新去幫你沖。」
說完轉身出門去了。
又衝了一杯蜂蜜水過來,看著森湘喝了之後,母親才心滿意足地轉身出來,輕手輕腳地帶上了森湘房間的門。轉過身,看到隔壁顧森西的房間門大開著。
裡面沒有開燈。
客廳透進去的光把房間裡照出微弱的輪廓來。顧森西鞋也沒脫,穿著衣服仰躺在床上。
「你不看書就早點睡。別去影響你姐姐。」母親壓低著聲音。
「知道了。」
黑暗的房間裡傳出回答聲。
聽不出任何的語氣。也看不到任何的表情。
母親離開之後,顧森西翻了個身,把臉重重地埋進柔軟的枕頭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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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一整頁英文試卷,易遙抬起手揉了揉發脹的眼睛,順手把檯燈擰得稍微亮些。
隔壁看電視的聲音從隔音並不好的牆另一面傳過來。是粗糙濫制的台灣言情劇。
「你為什麼不能愛我?」一個女的在矯情地哭喊著。
「我這麼愛你,你感受不到麼?」答話的男的更加矯情。
易遙忍了忍胃裡噁心的感覺,拿起杯子起身去倒水,剛站起來,看見林華鳳靠在自己房間的門邊上,一動不動地望著自己。
「沒睡呢?」易遙一邊小聲說著,一邊側過身出去
客廳倒水。易遙拔掉熱水瓶塞,抬起熱水瓶朝杯子裡倒。
「我櫃子裡的衛生棉是你拿去用了的嗎?」身後林華鳳冷冷地說。
「沒啊,我沒用。」易遙頭也沒回,順口答道。
身後林華鳳沒了聲音,整個房間寂靜一片。
等到易遙突然意識到的時候,她兩手一軟,熱水嘩啦一聲倒滿了一整個杯子,手背上被燙紅一小塊。
易遙塞好瓶塞,把熱水瓶放到地上。靜靜地站在沒有開燈的客廳裡。弄堂裡的光從窗戶透進來,照著易遙發白的臉。她沒有轉過身來,身後的林華鳳也一言不發。
像是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才聽到背後傳來的林華鳳平穩的聲音,她說,兩個多月了,你為什麼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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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這樣的,彼此的任何對話,動作,眼神,姿勢,都預先埋藏好了無限深重的心機。
這樣一直持續了十年的母女之間的關係。
不經意的對白,不經意的表情,在黑暗中變成沿著固定好的路線撒下的針,在某一個預設好的時刻,毫不手軟地刺進對方的身體裡。然後去印證對方痛苦的表情,是否如自己想像的一致。
很明顯,林華鳳看到了易遙如自己想像中一致的表情。她一動不動地靠在門邊上,等著易遙。
易遙轉過身來,望著林華鳳,說,你知道了。
林華鳳張了張口,還沒說話,易遙抬起臉,接著說,是又怎麼樣,我就是去找他拿了錢,我自己有錢買衛生棉,不用用你的。
林華鳳慢慢走過來,看著易遙,說,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挺有本事的啊?
黑暗中突然甩過來的巴掌,和易遙預想的也一模一樣。
在臉上火燒一樣的灼熱痛感傳遞到腦子裡的同時,身體裡是如同滑坡般迅速坍塌下去的如釋重負感。
而與此同時,自己沒有預想到的,是林華鳳突然伸過來的手,抓著易遙的頭髮,突然用力地扯向自己。
正對自己的,是林華鳳一張抽動著的漲紅的臉,以及那雙在黑暗中,也依然燒得通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