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聽過!」降龍心頭有些鬱悶,不明白在此緊要關頭,獨孤劍為何這麼說。「當年司馬懿率大軍突來城下,城中無兵,諸葛先生急中生智,令士兵大開城門,自己獨坐城上,撫琴而彈。司馬懿唯恐有埋伏,不敢入城,反而退兵紮營。你不要欺負我是和尚,就不知道這些三國故事。我也讀過書的!」
獨孤劍道:「你也讀過書?那實在是很讓我驚訝呢。現在我們無兵無馬,正與諸葛先生相似,所以我們也就只好效仿先人,擺一場空城計了!」
降龍叫道:「可我們沒有諸葛先生那麼神機妙算,萬一金軍不上當怎麼辦?」
獨孤劍道:「我也有這個顧慮,可你有更好的計策麼?」
降龍一呆,道:「沒有!」
獨孤劍斬釘截鐵道:「那就按我說的辦!」
城門已然大開,金軍將士顯然沒想到宋軍居然出城迎戰,戰鼓轟通之聲登時一歇,金軍齊齊止步,鼓動戰意,準備一戰。獨孤劍與降龍大步跨出,兩人傲然往陣前一站,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臉上都毫無懼色。降龍尤其喜歡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豪氣陡升,睥睨四顧,不可一世。但一個豪情萬丈的大和尚,卻也有些怪異。
金軍見他們兩人如此氣勢,先儘是一愕,跟著哄堂大笑起來。兩個小鬼頭就想擋住兩萬大軍麼?我們吐口唾沫就可以淹死他們,扇扇手就可以吹跑他們,說話大聲就可以震碎他們,一人擤把鼻涕就夠他們洗澡的。輕蔑之語越說越奇,數目相差如此懸殊,這已不是兩國交兵,而是一場滑稽的遊戲。
但戰爭卻絕不是遊戲,金軍哄笑之後,紛紛鼓噪,驅馬衝了過來。獨孤劍示意,降龍深吸了一口氣,突然一聲大喝。金剛獅子吼乃是降龍最得意的武功,此時一嘯出口,當真如霹靂驟震,塵土被嘯聲中含雜的勁氣震開,向金軍疾湧奔沖,連戰鼓之聲也一齊壓下!
所有將士齊齊一驚,降龍的瘋魔杖重重頓在地上,立時大地震動,他那魁梧的身材宛如一尊神衹雄然傲立,金軍不由一驚。
獨孤劍聚滿了真氣,揚聲道:「兩萬之軍,何在我大國眼中?我宋軍將士不屑與你們列隊交兵,先遣我們二人來打軍威戰,若你們連我們兩人都贏不了,趁早滾回黃龍府去吧!」
他也陡然一聲大喝:「金國敗將,不認識我了麼?」
他與降龍踏上幾步,那些金軍收斂了輕蔑之容,立即認出了二人,想起幾日前獨孤劍幾人擊敗了金軍二百餘人的軍威隊,進而使大軍潰敗,不由又是一陣鼓噪,再看著那洞開的城門,臉上充滿了驚疑。
獨孤劍目光若電,將這些神態全都收在眼中。敵人越是心虛,他便越是囂張跋扈,與降龍在金軍陣前慢慢走著,大叫道:「前次四人,今日兩人便足夠了!金軍中難道沒有勇士,可與我們一戰麼?」
他料想除了黑衣人之外,金軍中再沒有修為精深之輩,以他與降龍的武功,或者有萬一的勝機,那便為郢城百姓贏得了一線生機。這本就是博命之時,能延得一刻,便是一刻了。
獨孤劍連呼三聲,金軍中忽然響起了一聲暴吼。一個鐵塔般的大漢衝了出來。金軍士兵頓時精神一漲,大叫道:「烏木恆!烏木恆!」
那漢子仰天一聲狂叫,大踏步衝到了獨孤劍身前。他的身材魁偉之極,比降龍都高了許多,與獨孤劍比起來,簡直如大人與小孩一般,不出手,霸氣便已十足。
那身穿金盔金甲的金軍統帥揮了揮手,低聲說了幾句。他身邊的侍衛飛奔到烏木恆身邊,叫道:「烏木恆,你的職責便是保護大帥,這軍威戰,不由你來管!」
烏木恆怒道:「事關國體,豈能不管?」他翻身拜倒,滿懷悲憤道:「大帥!此一戰關係到國體軍威,我金國浩瀚之邦,豈能求一勇士而不得?請大帥允我一戰!」
那大帥沉吟不答,金國士兵齊齊擊兵大叫道:「戰!戰!戰!」
鼓手輕輕點著戰鼓,那「戰」聲捲成一片整齊的聲浪,在郢城門前嘶卷奔湧著,最後匯聚成一片群情激憤,宛如黃鐘大呂,沉悶地響徹在這一片昏黃的土地上。
輕輕地,大帥點了點頭。
烏木恆歡然大叫道:「多謝大帥恩典!」
他一站起來,週身的肌肉立即暴漲,啪啪幾聲響,穿在身上的盔甲竟然生生撐裂,露出一身精銅般的肌肉來。
烏木恆大叫道:「來吧,讓你見識一下金國勇士的厲害!」
金軍鬥志立即被燃了起來,那「戰!戰!戰!」的歡呼更加洶湧如怒。烏木恆發出一聲熊虎般的咆哮,雙目中精光大盛!
獨孤劍冷笑道:「你們金國有勇士,我們宋國也有俠客!」
他揚聲道:「今日的軍威戰,便由我,獨孤劍,與烏木恆舉行!」
烏木恆橫行金國素久,料不到獨孤劍那麼瘦弱的一個人,居然敢孤身應戰,不由一呆。獨孤劍有心壓制敵人氣焰,手指烏木恆道:「你,必敗!」
烏木恆大怒,暴喝一聲,鐵塔般的身軀直衝過來,兩隻拳頭天塌一般擊下。拳風猛惡,獨孤劍心頭一緊,這大漢看來粗莽,但拳勢大有掌法,其中夾雜的勁氣極為精純渾厚,絕非表面上那麼好鬥。他心中警惕,烏木恆的雙拳已然衝到了面前。獨孤劍腳尖一點,身子已然拔空而起。
烏木恆雙拳互擊,勁氣卻無半點衝撞,反而合為一股,在他的引導之下,竄空向獨孤劍追擊而去。獨孤劍凌空翻身,電光石火之間,鞘中秋水劍已經在手,萬點劍光宛如秋螢般,當頭罩下!
烏木恆不避不閃,拳勢沖天,獨孤劍的劍光全都擊在他身上,卻彷彿刺到了極為堅韌的牛皮上,竟毫髮無傷。
獨孤劍變色道:「金鐘罩?」
烏木恆冷笑道:「這是大青山功!我已化身為大青山,什麼劍能傷我?」
獨孤劍也冷笑道:「就算你化身為這片大地,我也要將你整塊揭起!」
他劍尖陡然挑起,銳光一閃,直刺烏木恆的雙眼:「你若連眼睛也練到了,我認輸!」
烏木恆雙拳一封,將長劍架住。獨孤劍大笑道:「原來你這大青山功還是有破綻的!」他有意展露武功,震懾金軍,當下輕功展處,長劍疾刺,化作一個極大的光團,將烏木恆圍住。只見戰場中心處一團極大的寒光,不見烏木恆。金國將士看到緊張處,盡皆鴉雀無聲。
突地烏木恆一聲大吼,拳風沖天,獨孤劍連人帶劍化作一道流星,遠遠飛了出去。他凌空變招,飄飄落在了地上,烏木恆卻渾身都是血跡,身子縱然是鐵塔,也已染滿了斑斑銹跡。
獨孤劍也很不好受。他刺了烏木恆不下千餘劍,卻仍不能致命,終於被烏木恆抓住機會,一擊轟破了他的護身真氣。他胸口悶塞,吐納良久,方才稍稍回原。但畢竟烏木恆的傷勢更為沉重,秋水劍鋒銳異常,再打下去,獨孤劍終究能夠刺破他的防禦。
獨孤劍不理烏木恆,面對著萬萬千千金軍,大聲道:「他敗了,你們金軍的勇士敗了!若想活命,就趕緊滾吧!」
烏木恆大聲咆哮,不肯認輸,獨孤劍正中下懷,他要的就是讓烏木恆挑戰,然後再敗一次。這樣,便可以再折辱金軍一次。
他並不是個心機深沉的人,但形勢峻急,他只能竭盡自己所有的思智,不惜一切手段也要敗退金軍——如不能,那就多延一刻,便是一刻。
金軍面上泛起了一陣恐懼,連如此高大、宛如不敗象徵一般的烏木恆都敗了,難道眼前的這個少年真有無上的魔力麼?難道這次仍像上次一樣,被打得潰敗麼?他們不禁望著洞開的城門,生恐宋軍隊伍突然從這裡殺出,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突然,金軍的目光變了,他們一齊歡呼起來。獨孤劍心靈中忽然閃過一陣極為不祥的徵兆,他猝然回頭!
一片黑暗傲然翔舞在郢城城頭,三具通天道屍翼護下,黑衣人宛如秘魔妖影,高踞宋軍帥旗的半截殘樁上。獨孤劍的心立即沉到了底!
黑衣人發出了一陣嘶啞之極的笑聲:「枯竹寺中沒有人,一個人都沒有!我用血魔搜魂之術發出感應,也無法找到他的蹤跡。你騙我!你居然敢騙我!」
他的笑聲咯咯直響,停也停不住:「你不僅騙我,還騙了我們兩萬四千士兵!」
他突然提聲:「金國勇士們聽好了!郢城內連一名宋兵都沒有,卻有搶不完的財寶,數不清的美人,這些,都是你們的!」
金國士兵一陣歡呼,盡皆怒潮般洶湧竄起,向郢城城門衝了過來!黑衣人冷冽的目光穿透了這莽蒼的毀滅之潮,清晰無比地盯在了獨孤劍臉上,他的笑聲終於頓住,每一個字都從緊咬的牙縫中擠出:
「我!」
「要!」
「殺!」
「你!」
我絕不能死。
在龍八的意識將要陷入混沌的前一剎那,他用盡所有的力氣對自己呼喊著。他要活著,他看清楚儷大將軍的回答。
是的,為了孤城黎民,他也必須要活下去!
他猛然一口咬在舌尖上,劇烈的疼痛像針一樣直扎入心中,他的神智稍稍清醒了一些。散亂的功力被他生生凝聚起來,護住心脈。那是強烈的求生慾望,驅使著他燃盡了生命的每一分潛能。
他感受到一隻手柔靜地在臉上撫摸著,帶著甘甜,也帶著苦澀。難道自己已經死去了,活在幻象中了麼?鶴頂紅的毒性真是猛惡無比,龍八舌尖流出的鮮血,都帶著種極為妖異的艷紅。他的目光遲滯地抬起,赫然發現一雙清麗的眸子,怔怔地凝視著他。
宮九音!
難道九音追到了這裡麼?龍八衝動起來,大張著嘴,想要說話,但劇毒已將他的生機腐蝕殆盡,他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能深深凝望著宮九音,目光中包含了千言萬語。
是的,此時他寧願將一切講給九音聽,再也不顧忌任何東西。但當他下定決心時,卻已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宮九音的動作很慢,她的目光柔和寧靜,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都做得一絲不苟,彷彿已演練了千遍萬遍,又彷彿是在舉行極為神聖的儀式。她緩緩抱住龍八,將他的臉緊緊貼在自己的臉上,慢慢露出了一絲笑容,輕輕地呢喃道:「難道只有這樣,你才不會離開我……」
她的手指冰冷,輕輕撫過龍八的臉,似乎要將他的面容深印在心底:「你是男子漢大丈夫,心懷天下,總有種種類類的苦不肯與我說。就算我不在乎你是個魔頭,可你還是不願留在我身邊。其實我早就知道義父通敵賣國,只是你沒問過我而已。我恨你,不是因你殺了這麼多人,而是因為你從不肯相信我,不肯將肝膽交給我啊。」
她的聲音漸漸低沉,彷彿她彈出的琴音,裊裊縈繞在兩人心靈深處,再也沒有第三個人能聽見:「所以我要殺了你,只有這樣,你才會安安靜靜地留在我身邊,再也不想什麼天下、黎民了。」
龍八的心顫了顫,他能夠感覺到鶴頂紅的劇毒正一絲絲從他的真氣圍裹中瀉出,滲入到他的經脈中。他的生機也在一點點失去,身子隨之變得越來越冰冷。他的眼前開始出現一簇簇鮮艷的濃艷,那是火獄最深處的顏色。
他一生殺戮,也許地獄才是最恰當的歸宿吧。但他卻一點都不願抵抗,因為他看到了宮九音臉上的幸福。
那是再無所求,心滿意足的幸福,是一切都凋殘後的安寧,此時劇烈地震盪著龍八的心。他所有的心神盡皆被這幸福所沖激,讓他無法再念及其餘的一切。就這樣放掉吧……
他輕輕閉上眼睛,沉入了那深邃的血紅中。他已太過疲倦,又何須再背負呢?
儷大將軍道:「我答應你的事情已經辦到了,你答應我的呢?」
他這句話,是對宮九音說的。
宮九音靜靜偎依著龍八,聽到儷大將軍的話,眉頭皺了皺,彷彿厭惡他打斷了自己的這份寧靜,一抬手,一物向儷大將軍飛去。
儷瓊揚手接過,笑道:「咱們各取所需,就此別過。」
他再也不看龍八與宮九音一眼,揚長向外行去。突地背後一聲驚天動地般的大喝:「站住!」
這大喝中蘊蓄著無上的威嚴與憤怒,儷大將軍就覺心房一悸,沒來由地感受到一股徹骨的寒意。他惶然回頭,就見龍八嗔眉虎立,怒視著他。龍八滿臉都是赤紅的血色,看去猶如天神一般,週身散發著妖異的紅光。宮九音似乎被他這變化鎮住,呆呆地看著他,惶然不知所措。
儷大將軍大驚,道:「你……你不是中毒了麼?」
龍八怒喝道:「你答應我的話呢?」
他一掌向儷大將軍拍去。掌勢才起,一道腥風直襲而來,宮九音大叫道:「不可!」銳音尖嘯,九天環珮蕩起一連串的暈波,向龍八罩下。龍八身子一陣搖晃,他雖然憑借一股狂怒將劇毒生生壓下,但一身武功只剩了不到一成,對付不會武功的儷大將軍尚可,但才與宮九音的琴音一接,掌上的勁氣立即反震,竟連身子都護不住。
他哇的一口鮮血吐在地上,回頭澀然道:「難道你真要我死?」
宮九音臉上慢慢流下了一串清淚,是的,她要他死,但他卻不知道,她早就決心隨著他一起死,兩人一起葬在僻遠的深山中,再也不受相思之苦。但此時龍八臉上傷心欲死,顯然不明白她的一片苦心。
為什麼,他總是不明白她的心呢?
宮九音幾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她的心已死了,死在無法回應的寂寞中。
龍八道:「你想殺我,郢城千千萬萬百姓卻在等著我救,你給我一日的時間。」
——郢城的每一個百姓都比她重要,宮九音的心中只是苦澀。
龍八喃喃道:「一日之後,我自盡於你面前。」
——他只以為她要殺他!
宮九音深深地看了龍八一眼,身子化作一朵彩雲,飄飛了出去。
鶴頂紅的劇毒逐漸染紅了龍八的眼眸,他這雙赤色的眼睛緊緊盯在儷大將軍的臉上,慢慢地,他咬牙道:「我已飲毒,你何時去救滿城百姓?」
儷大將軍完全聽不見他在說什麼,恐懼已將他整個擊倒,他嘶聲道:「快來人哪,救我!救我!」
軍號聲急促地響起,滿營士兵都衝了出來,呼喝著,團團將龍八包圍住。龍八眼睛看出去,唯有一片血紅,他殘留的意識已經相當模糊,甚至連宮九音的去留都無法在意,但武者的本能讓他隨意揮灑著雙手,僅餘一成功力的大風雲掌擊在兵刃上,寒光蕩走,龍八一掌將那士兵頭顱擊碎。一掌掌擊出,片刻間連殺幾人。士兵們一陣鼓噪,紛紛走避,不敢過分逼近。
濃郁的血腥氣刺鼻,龍八突然有了一絲清醒,他赫然意識到,他所殺的,正是他費盡全部心機要搬的救兵,郢城滿城黎民的生機所繫!
這一發現瞬間擊垮了他,他踉蹌後退,幾乎無法從震驚中復甦。他正在一手摧毀郢城黎民的希望,就是他!
他慢慢跪倒在地,雙目中流出了一串血淚,他仰頭向天,嘶聲長吼:「救救他們——」
五千士兵都不明白龍八所說的「救救他們」是什麼意思,但龍八臉上那悲愴欲絕的表情讓他們的心也沉重起來。
儷大將軍大叫道:「殺了他!快殺了他!」
刀兵齊舉,一齊砍下。龍八再也不避不閃,似乎已被這注定的命運擊倒。只是所有士兵心中,都浸滿了莫名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