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漢口的柳文定並不知道叔父與那兩位世叔見面之後發生了何等的下情,不過他料想這久別重逢之幸事,場面一定會十分感人,他也為父親的老懷大慰而高興。可惜他在漢口鋪子裡實在脫不開身,不然就不必委託么弟,是他親自引導兩位世叔回家了。
就像今日,那豐恆鹽行的沈老闆親自來到鋪子裡,不但是文定得在一旁伺候著,就連東家章傳福也辭了外面的應酬,回到了鋪子。
在小廳內,三人分坐兩旁,夥計們奉上茶水之後,自覺的退出了小廳,還順手將房門給他們帶上了。
『嗯,上好的六安瓜片,這可是我們江淮茶葉中的上品,章老闆這裡的茶果真是不同凡響呀!』沈老闆一開口便誇了幾句。
底下人奉茶水,自然也是看來人的身份如何,像沈老闆這樣的大商家,自然是非好茶不可;若是遇到那小門小戶的來,給一碗外面茶水攤上賣的花紅茶葉也就算不錯了。
章傳福笑著回道:『沈老闆客氣了,誰不知道徽州茶商將茶葉買賣做到天下各地,就是在這漢口一地的茶葉商人,十之八九也都是來自徽州。鄙店的茶怎能和您府上的比呢!就這六安瓜片,還是燕記的燕老闆跑了趟江淮,順帶著給我嘗嘗鮮的。』
『呵呵,章老闆就是喜歡處處示人以弱,好吧!既然這麼說了,日後若是有親戚從家裡過來,準叫他們捎帶上一些黃山毛尖。那種茶沖泡後霧氣結頂,湯色清碧微黃,葉底黃綠兼有活力,滋味醇甘,香氣如蘭,韻味深長。講究的便是每年清明谷雨時節,選摘初展肥壯嫩芽,著熟練之人炒制。其外形微卷,狀似雀舌,綠中泛黃,銀毫顯露,且帶有金黃色魚葉。』
沈老闆對茶葉的一番高談弘論,讓文定是大為折服,此人不但是詩詞上造詣不淺,對這些文人雅士所偏好之物也是所知甚詳,確有高雅之風。
文定不免向他讚道:『沈老闆不但是善於詩詞,對茶道也是頗有研究呀!若有閒暇,在下一定要上門求教求教。』
『哪裡,哪裡。』
沈老闆滿臉得色的笑道:『不過是自己平素便愛飲茶,所以對這些也就有些留意。若不是我那表哥非讓我跟著他做上了官鹽的買賣,說不定如今我便會是這漢口眾位茶商的其中之一。』
幾人又客套了幾句,沈老闆才說出此行之目的,原來前兩月,沈老闆曾以極為重要之物向源生當做抵押,借貸了大量的現銀於以周轉。此物重要之程度,就連文定也不曾接手,全部過程都乃是東家一人處理,從頭到尾文定也不知道這沈老闆究竟是拿著什麼抵押品上門借貸的。
不過觀以東家重視的態度,文定也明白這件事自己還是不知道的為好。既然他們不想讓自己知道,就一定有他們的道理,他若是強要去打聽,反而是給自己,給他人添加了不必要的麻煩。必要的時候,糊塗也是一種上佳的處世之道。
今日這沈老闆便是來贖當的,章傳福拿出一把算盤,撥弄的錚錚作響,最後算出的數目也不念叨,而是將算盤整個的調轉過面,遞到他面前。
沈老闆看了看那幾顆小小的算盤珠,淡淡一笑道:『章老闆,這數目怎的不對呀?』
『何曾有呀?』這真是要鬧出笑話來了,章傳福趕緊又重新將算盤轉了過來,啪啦啪啦的一陣響動,抬起頭茫然的道:『兩遍都是這個數呀!章某不曾算錯呀!』
沈老闆從容不迫的道:『我們徽州人最是講信用不過的了,來之前在下已經是心中有數,章老闆少算了幾許,您老兄或許是好心便宜沈某,不過沈某人不能佔這種便宜。』
陪坐在一旁的文定楞住了,哪裡有放債的給人減錢,而還帳的還要追加的,東家與這沈老闆二人究竟是在搗騰些什麼。文定原本先就要暫避一時,不過章傳福與這沈老闆卻又讓他留了下來。
只是章傳福也沒弄明白這毛病是出在何處,為何這沈老闆會說自己少要了他錢呢!雖然這鋪子裡的生意,平素裡章傳福是不怎麼愛管的,可這算帳一道卻是生意人基本的入門,若是他連打算盤也會連錯兩次,這章家的買賣也不必開了。
沈老闆則接過算盤,自行算起帳來:『這本錢是十五萬兩銀子,當時我們說好的是月利兩分五。到今日是兩個月又十三日,當鋪的規矩是不足月贖當亦是按一個月計,這樣折算起來便是一萬三千五百兩的利錢,連本帶利攏共是十六萬三千五百兩銀子,沈某算的可曾有誤?』一邊說一邊撥弄著算盤珠子,話剛說完時,算盤珠子也剛好停了下來。
文定暗自吐了一下舌頭,十五萬兩白銀呀!光是這幾個月的利錢就有一萬多兩銀子,怨不得東家要自己全程經手,如此巨額的買賣,任了誰去,也不會放心由外人經手。
『沈老闆的帳算的是不錯,不過卻漏了一點。』章傳福接過算盤,輕笑道:『鄙店祖上傳下來的規矩是,小件按月取利,像沈老闆如此大宗的則應是按日結算。』又一項一項的算給他聽:『從當日沈老闆來鄙店典當算起,是兩個月又十三日,兩個月的利息錢是白銀九千兩,那多出的十三日,以每日一百五十兩計,加起來一共是一萬零九百五十兩。章某三遍所算都是這個數目,一定是不會又偏差的。』
原來這是他們鋪子的規矩,沈老闆還怕是特意來照顧自己,又有些不放心的道:『當真是如此,按日結算嗎?』
『呵呵,旁的事情倒還罷了,這祖宗傳下來的百年規矩,章某豈能當作兒戲?』這話說的是名正言順,不論他章某人與這沈老闆是如何要好的朋友,也斷斷不會拿源生當百年的字號來做人情。
沈老闆聽聞之後也確信其言,打懷裡掏出一沓會票,由其中抽出了數張,遞與章傳福,道:『這乃是行舟兄開於我表哥的會票,章老闆只需將其交給行舟兄,即可收到銀子。』
大明寶鈔被商人們所遺棄之後,這種相互間的會票便漸漸佔據了市面。南北路遙,若是攜帶白銀上路做買賣,不但是路上不安全,必然也會造成諸多的不便。而將現銀寄存於廣有信用的商戶人家,再由對方開出這種會票,到了地方之後,再憑著會票到與其有銀錢往來的商家匯兌,就顯得既安全又輕便。
章傳福接過那沓會票,上書著「驗票兌付』的字樣。會票也分好些種,既有『見票即付』、『見票兌付』、『驗票兌付』之類的即票;也有『三月內准兌』、『四月終兌』、『六月內兌付』之類的期票。
『不錯,行舟兄開出的會票,決計是不會弄錯。』章傳福妥善收好之後,感歎道:『鹽行的買賣真是日進斗金,才三月不到,沈老闆便不需要這筆銀子了。』
沈老闆歎道:『咳,前一段兄弟是被奸人陷害,才會一時周轉不開,如今兩淮的銀子到了,所以手頭也就寬裕許多。說起來當真是要感謝章兄,解了小弟的燃眉之急呀!』
傳福怪責的道:『哪裡當的起一個「謝」字,章某做的便是這個營生,若說謝,反倒是章某要感謝沈老闆照顧買賣咯。日後沈老闆若是還有需要,只管知會一聲,都是相熟的朋友,能幫上忙,兄弟自是義不容辭。』既幫了朋友的忙,又賺進了一萬多兩銀子,這樣的好事,誰都願意多做幾次。
『話是不錯,可是如果沒有這銀子,兄弟我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沈老闆神情一振,道:『好在最難的日子已經捱過去了,吃一塹,長一智,日後一定時刻警惕。若是再有什麼難處,少不得還要來麻煩章兄。』
『不麻煩,不麻煩。』
幾人又寒暄了兩句之後,沈老闆起身告辭,文定與東家一直將其送出鋪子門口,方才又回到小廳。
這趟買賣當真是做的順暢,銀子放出去不到三月,便收到了上萬的利錢。折返回來之後,章傳福神情顯得特別興奮,臉面上的笑容一刻也不曾停歇,反倒是文定經過了先前的震驚,此時還是心有餘悸。
『文定,你瞧這趟買賣做的如何?單單只是這一宗的利錢,便抵得過我們鋪子半年的進項。』
『東家,那是十五萬兩銀子呀!』文定隱隱有些後怕的道:『這麼大一筆銀子,與鋪子裡平素能挪動的數目也是相去無幾。若是沈老闆再拖上個數月,鋪子的周轉保不齊也會出現困境了,再說您就不怕沈老闆還不上嗎?』
幸得這兩個月裡再沒有大額的抵押出現,不然必定會出現殫財竭力的局面。
對此,章傳福卻是一臉的不在乎,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沈老闆終究只是一時的周轉不開,度過難關之後,必定是會有恢復元氣的一日。再說他不是還有那個天下鹽商之首的表哥嗎?就算是萬一他敗落的一文不名,那汪元海又不肯搭救,我也不擔心。』
文定凝望著東家那張自信的臉龐,今日的東家怎麼看起來透露著一絲高深莫測?
章傳福今日真的是特別的高興,心中的秘密都藏掖不住,大有不吐不快之意,向文定道:『文定暫莫驚訝,你若是知道方纔我奉還給沈老闆那小包裡裝的抵押之物是何等重要時,只怕還要愈加目瞪口呆。』
稍等片刻,還不等文定去揣測,他便自答道:『那是他沈某人行銷荊楚的鹽引。』這便是那三晉商人、兩淮商人苦苦爭鬥的鹽引。
這意外的真相,著實是讓文定大吃了一驚,他原本以為最多也就不過是些田產地契,沒想到沈老闆竟是拿自家的命根子來做抵押,當真不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決計是不會出此下策的。
『若是他不及贖還銀兩,我便要結束這一切小打小鬧的買賣,單只留下當鋪。集合這上上下下所有的力氣,到鹽運上去幹出一番大動靜來,那時候銀子就會如同流水一般流進我們的荷包了,呵呵。』
這時候,沈老闆贖走了鹽引,彷彿還成了極大的憾事,文定心中也不由得一陣觸動。
章傳福這時候方才發現自己今日有些得意忘形了,說了許多原本不該挑明的話。雖然文定在他心目中不是那種愛多嘴多舌之人,在一眾夥計中又屬於心腹,可是有些話不要講明,反倒是為了彼此好。
心中已略有懊悔的他,片刻間便有了腹案,取出自己保管銀錢帳目的紫檀木匣子,將那十六萬多兩銀子的會票妥善放置好,再由木匣子裡揀出一張銀票來。
會票漸漸被人們接受之後,便又由此衍生出了專司做此買賣的錢莊,小到一兩二兩,大到幾百上千的銀票,在市面上都時有流通。不過大額數目的銀子要去外地匯兌,這些規模不大的錢莊一時還不能擔當此重任,是以大商賈之間,這種會票還是佔了主要的地位。
章傳福將銀票鋪在桌子上,推到文定的面前,道:『文定,這是你的這份,別嫌少,日後只要鋪子的生意紅火,銀子是不會短少給你的。』
『東家,這如何使得?』文定受寵若驚的道:『這單買賣全程皆由您一手操作,文定一直是坐壁旁觀,未曾出過一分力氣,無功不受祿,這銀子如何能收得?』
『讓你拿著便拿著,這裡面自然有我的道理。』章傳福硬將那銀票塞進文定的懷中,才說道:『早就跟你說過了,你如今身份不同了。在我們鋪子裡,朝奉不比那些掌櫃,掌櫃拿的是工錢,只不過比那些夥計們拿的多些罷了;而朝奉則是沒有工錢的,全看盈利如何,按例分成,這五百兩銀子便是這宗買賣的分成。日後你可要用心做事喲,要知道賺進的每一份利錢中,便有你自己的一份。』
這個文定當然也是知道,源生當祖上傳下來的這個規矩,師傅以前便告訴過自己。若不是如此,為何鋪子裡每一代朝奉都是在源生當善始善終,無有一人投靠了別的當鋪?
文定奇怪的道:『東家,您不是說過,依照年中年末,一年分成兩次嗎?可是如今方才是八月份,離年末還有四五個月的日子,為何今日就將銀子給文定呀?』
『這自然也是有我的道理。』章傳福娓娓說道:『沈老闆這宗買賣關係重大,應他的要求,整個過程皆為私下交易,免得日後再惹些是非,所以我也不打算登上明帳。這銀子如今便給了你,年末之時,再另行結算帳目上的那些,如此一來既帳目清楚,又避免了那些不必要的麻煩,豈不是一舉兩得?』
文定依命將銀票收入懷中,道:『請東家放心,文定一定謹守此事,絕不向第三人透露一星半點。』
章傳福滿意的點點頭,恰好此時門外有人喚道:『東家,柳朝奉的弟弟前來尋他,人就在門外。』
這麼快就回來了,文定還以為道定在家裡,少說也得待上個三日五日的。文定望向東家,等待著他的示下。
章傳福道:『我這裡沒什麼事了,你且去吧!』
於是,文定便告退而去。
等到文定的身影走的遠了,章傳福趕忙拉上簾子,將方纔放進那紫檀木匣子中的那幾張大額會票拿了出來,又不知從哪裡變出了一隻普普通通的盒子,然後慎重其事的放了進去。
『二弟,怎麼是你?四毛人呢?』來到客廳之後,文定才看見夥計口中的弟弟並不是道定,而是柳以定,不免就會有些詫異。
柳以定急急的說道:『四毛還在家裡,叔父要我過江來,叫你回去一趟,家裡發生大事了。』說著便要拉著他往外走。
『且慢。』看見來的是二弟,文定心中便存有一絲猜疑,此番聽他一說,更是心懷大亂,不過他還是強自鎮定的問道:『究竟是發生了何等的大事,你倒是說個清楚呀!這樣沒頭沒腦,豈不是叫人著急嗎?』
『到底是什麼事,弟弟我也說不清楚,總之請大哥快些與我一道回去。』柳以定神情中隱隱有些為難之色。
二弟這話說的讓文定越發的糊塗了,道:『不論是何事,總能說個大致吧!』
柳以定稍有遲疑,轉即又說道:『娘病了,看了周圍的幾個大夫,始終不見好,叔父讓我找你回去商量。』
文定聞之,心頭恐慌萬狀,向二弟怒道:『娘病了,你照直說便是,怎麼還吞吞吐吐的?耽誤了事,你如何擔待的起?』
二弟低著腦袋,嘴裡不停的自責道:『都是二弟的錯,請大哥快些動身吧!』
此時文定也不及去計較弟弟的過失,他一面去向東家告假,一面回屋收拾了自己積攢下的銀子。
治病這種事少了銀錢可是萬萬不能的,那些個坐診的大夫,眼中只認個『錢』字,但凡診金短少了一文,便決計是不會救治的。
文定等人心急火燎的趕到碼頭,平日裡等一趟渡江的小舟,往往是兩三個時辰都沒個准。文定此時心急如焚,自然是不能如此,直接到了粵漢碼頭,請燕記裡相熟的管事指派了一艘小劃子,載著文定兄弟二人與一名老大夫直奔對岸而去。
這老大夫乃是在漢口鎮開館行醫的賀老叟。人進五穀雜糧,誰都免不了得病,這做大夫的買賣最是穩賺不賠。只需張張嘴,下下筆,這銀子便會如同流水似的流進他腰包,且無不是人家自願孝敬他們,不但要拿銀子養活他們,還得對他們百般尊敬,千般奉承,若然一個不痛快了,就會顛來倒去的折騰你個夠。這大夫與病人,便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魚肉還得是無刺無骨,方才能合了他們的意。
並且只要是做大夫之人,平素裡見慣了生老病死,其心裡早已是麻木的很。對病患與家人來說,病情許是性命關天的大事,在他而言不過是每日買賣中的又一宗罷了,若是沒有『孔方兄』在那向他招手,早就拂袖而去。那些舊日傳說中的仁心醫者,也不過就是美好的傳說罷了。
再說這賀老叟年過半百,鬚髮俱已是霜白,若是在旁的行當,早已是到了頤養天年的歲數。可行醫者講究的就是經驗,不論是行醫伎倆還是人情世故,醫者的經驗便是他們一本萬利的本錢。只要是胳膊還能收錢,雙腿還能登門入戶,這招牌就不會輕易的擱下。
原先賀老叟是在武昌府行醫設館,後來見到漢口這花花世界,銀子數不勝數,便牽動了心思,將醫館遷了過來。因為其行醫伎倆確有過人之處,是以經常奔走於各商戶之間,與文定也不算陌生。
從二弟嘴裡得知母親病重,鄉間的江湖郎中又無能為力時,文定便想起了此叟,親自上門請他出診。起先他以路遙為由,拿捏著不肯答應,直到文定拿出了二十兩的酬金,他方才喜出望外的應承下來,嘴裡還一直說道:『醫者父母心,只要是能治癒病人的病情,再遠的路又有何關係呢!』又自誇道:『老夫行醫數十年,這天下間的疑難雜症也不知看過了多少。一旦到了老夫的手裡,不管那病人的病情有多重,還沒有多少是不能痊癒的。』
文定對此叟的品性也是略有耳聞,不過眼前指望他去瞧病,自然也是不敢得罪,惟有附和了幾句好話。什麼好些大商人都說過,他如何的用藥如神,什麼自己是久仰他的大名云云,聽的這老叟是洋洋得意。
過江後,文定立即僱車直奔永安堡,還付給了那車把勢雙份的車錢。車把勢也格外的賣力,手中的馬鞭聲聲作響,一路上遇到的一切人呀物呀的,皆是呼嘯而過。馬車顛的賀老叟是東倒西歪的叫苦不迭,可懷裡揣進去的二十兩紋銀,卻讓他忘記了身軀上的不適,臉上反而是喜滋滋的。
當以定到當鋪裡見著他大哥之時,已經是日入時分,雖然文定他們一路都不曾停歇,又是想盡方法的加快行程,可也是一直到了傍晚人定時分,馬車方才駛進了土庫灣。
方才下了車,文定便慌忙火急的翻身下車,往自家門口跑去。
這鄉間人家與城鎮上的百姓家不大相同,除了富戶之家,鄉間農戶的屋舍一般都是不鎖門的。家中不過是些針頭線腦的,就是叫賊人們來偷,也不見得能叫的動,最多是到了夜裡鎖門,一則是怕寒氣,再則是怕野獸來襲。那些個山裡的野獸,可不管你是窮人還是富人,只要餓起來了便會四處找吃食,糧食糟踐了不說,更為要緊的是怕傷著人了。
不過好在永安堡附近山林低矮,也藏不住什麼大獸,再加上人丁興旺,那些小獸也不敢接近,所以就是到了晚上,鄉親們也不大鎖門。雖然柳家這新宅子看上去有些打眼,不過以柳世榮的性情,惟恐叔伯鄉親們見怪,所以斷斷是不會鎖門的。
是故,文定也不曾應門,逕直穿過了院子,過了堂屋,到了父母居住的裡間屋門口。這時候,屋子裡早已是黑燈瞎火,寥無人聲。文定惦記著母親的病情,也顧不得那麼許多,抬手便拍起門來。
一陣急促的拍打聲後,裡面傳來了柳世榮的怒吼:『誰呀!這黑燈瞎火的,誰這麼無聊?』
文定趕忙說道:『叔父,是我,文定呀!』
『等會兒。』
房裡傳來了一陣悉悉索索的穿衣聲,半晌之後,昏黃的油燈也亮了起來。此時以定將賀老叟也請進了屋裡。
道定、載定也被文定方纔那陣急促的拍門聲驚醒,由堂屋另一側的裡屋舉著燭台走了出來,舉著燈到近前一看,是自己的大哥,雙雙喊道:『大哥,你回來了。』
文定憂心母親的病情,問道:『娘到底是如何得上的病?你們一個個在家也不知道時刻注意著,年紀也都不小了,怎麼什麼事都不清楚?』
正說著,門突然打開,柳李氏掌著油燈走了出來。若是依照以定所說,柳李氏本已該是臥床不起,藥石無效了,可文定怎麼看,娘也不像是有事之人。非但如此,見著文定,柳李氏還關心的問道:『大毛呀!這麼晚的天,你這是打哪回來的呀?』
文定整個人這一下便懵住了,這一日,自從二弟向他述說娘的病情之後,文定心中便時刻心驚肉跳的,惟恐沒能及時救治,落下終生的憾事。可當他這麼心急火燎的趕了回來,卻發現娘好生生的站立在自己的面前,心下這份氣惱可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清的。
他轉過身,劈頭蓋臉的就向二弟罵去:『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梟獍,父母生養你一場,做兒子的只能是粉身以報。娘好生生的待坐在家裡,你為何要咒說她老人家生了重病?莫不是心中存了歹念,要將她老人家咒死不成?』
文定的這個二弟原本就為人木訥,不怎麼會說話,如今這局面,他更是不知該從何說起,趕忙跪在地上,不住的向母親磕頭。
起先老三、老四還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為何大哥會星夜趕回家來?可一聽大哥如此一說,雙雙也是忿忿然。
知書達理的老三倒還罷了,他還會暗自猜測;可道定則不然,平素裡他是最相信自己大哥,兄弟四人中也只服他一人,知道文定絕不會幹那種無中生有,詆毀他人的下作之事。
從大哥嘴裡聽聞到,老二竟然咒罵自己的娘,義憤填膺之下,衝動的他舉拳便要上去打。幸得老三柳載定死死的抱住了他,還勸道:『么弟,你別幹傻事呀!他是二哥呀!』
『什麼二哥不二哥的,他連娘都能咒罵,我還認這個二哥幹嘛!』別看載定的身形比弟弟高了足有一個頭,可只知道讀書習字,連田地都不怎麼下過的他,如何能擋的住柳道定,眼看道定就要到老二跟前了。
柳李氏趕忙用自己的身子擋在以定身前,嘴裡不停的罵著道定,道:『還不給娘停下來,你個撬死的東西呀!從小到大就知道闖禍生事,為你,一家人不知操了多少的心。好不容易把你送出去了,家裡才清淨了下來,你這剛回來就鬧的屋裡不得安生。我這是哪輩子作下的孽,生出你這麼個畜生來磨我?』
『這又是我的錯了。』道定悲憤的道:『往日裡你們怎麼說我也就罷了,眼前明明是老二犯了忤逆之罪,怎麼反倒我打抱不平的卻成罪人了。好好好,以後你們的事我都不管了。』神情間憤怒已極。
『誰說二毛是忤逆不孝了?』
外面都鬧翻了天,柳世榮這才慢吞吞的從房裡出來,一出來便鎮住了全場,道:『我生的這四個兒子中,就數他最聽我的話,他若是不孝,你們還能算的上什麼?』
道定急怒攻心,拉著文定道:『哥,我們走,這家裡沒法待了,遇上了這種不平之事,哪怕就是外人也會說兩句公道話,可他們一味的偏袒咒他們死的老二。你在外面拚死拚活的掙錢,都不知道是為了什麼,走,我們回漢口去。』
『老么,你瘋了。』半天沒作聲的文定,此時不得不發話道:『越說越不像話了,這些年都是怎麼教你的,你當你是跟誰在說話呢!還不趕快閉上嘴,一邊待著去。』
也只有文定的話,此時方才能起到作用,道定雖然還是有著一腔的不平,可也終究是閉上了嘴,在一旁悶不作聲的生著悶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