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晉商人?聽聞了蘇老闆的話語後,文定不由得問道:『這與那些三晉商人又有何干係?』
桌上幾位老闆與文定也都是長來長往了,是以與他們的交談,文定自也是不必拘謹。
『有何干係?干係大了。』蘇老闆言道:『他們一來,不但搶走了沈老闆大量的鹽引,還多方截走了客源,打擊他的買賣,讓他如今是苦不堪言。』
『會有這等事?沈老闆可是我們荊楚之地最大的鹽商,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怎的就如此一敗塗地。』章傳福心中泛起疑雲陣陣。
這幾位之中也就是燕行舟頗為知道內情,既然大伙都說開了,他也不必有所保留,道:『要說沈老闆鹽行的買賣興旺,就是因為朝廷二十幾年前頒布的折色兌銀之法,而如今這窘境也全是因為此法。』
原來,我大明鹽政自開國以來,實行的乃是開中之法。之所以實行開中之法,便是因為北方邊界上韃靼人的不斷侵擾,所以朝廷不得不常年駐重兵於邊塞之上。
駐守重兵自然免不了錢糧的花消,太祖於當地推行的屯田之策雖然亦能補給,可那苦寒之地微薄的產出,對於龐大的駐軍而言,不足尚多。然而若是由朝廷出面運糧補給,那花在路上的耗費,比起糧草本身則要大去了數倍不止,是以便有了開中之法。
開中之法,便是開中鹽課,例該召商,以備邊儲之意。商人只要將糧食等軍用之物運到邊境倉庫,當地的官員在確認收到之後,便會向商人們發放販運食鹽的鹽引,商人可憑鹽引到指定的鹽場去支取白鹽,再轉到朝廷規定的地域之內銷售所得之鹽,以獲取利潤。
這樣一來,既可免去了朝廷的負擔,又帶活了邊塞貿易,更讓許多閒置百姓找到了謀生之路。太祖出身民間,越發洞悉民間的疾苦,此計乃正是太祖的上上之策。
利益雖豐,然而一路的辛苦,沿途的寂乏亦不是常人能以忍受。能在此法中獲利的,往往都是比鄰京都的三晉百姓。
人多地薄的山西境內,百姓們縱使是在大豐之年,也不能由祖上傳下的黃土地上掙回全家老小一年的口糧。所以這開中之法一經推廣之後,三晉男兒便紛紛辭別父母妻兒,走西口,上邊塞,出外謀生。
時晉人曾有言:『計春挾輕資牽車走四方者,十室九空。』其規模之巨,可見一斑。
鹽課豐碩的回報,也確實讓他們這些滿原本是一窮二白的山西漢子賺進了大筆大筆的銀子。然而縱使再高明的律法,也必須經由無數凡人之手,方才得以施行。
起先的許多年裡,此法倒是得以大力推行,實實乃是起到了富國強民之功效。可過了百年的歲月後,卻在層層官吏的私心之下積重難返,最終這原本與朝廷,與邊防,與三晉百姓大大有利的開中之法,也不得不加以廢除。
隨之換來的便是折色兌銀之法,運去邊塞的米糧不再換成鹽引,而是直接兌換為銀錢,鹽引則由官府出售給各地的鹽商。這樣一來,鹽引一物不再是三晉商人的專屬,而他們辛苦運去的米糧,換來的僅僅只是些許的銀子罷了,此法一出,讓三晉商人損失慘重。
有人失,必然也就會有人得。
如沈老闆之類的兩淮鹽商便在短短的數年中,由原本的次級鹽商,擺脫了三晉鹽商的控制,由官府手中直接買到了鹽引,霎時間風生水起,銀子便像流水般裝進了他們的口袋。
此事若是就此終結,也就不過只是此消彼長,時局異而人事改的舊談。可是頑強的三晉商人卻不肯就此罷休,雖然與兩淮鹽商相比,他們欠缺了地理的優勢,可在折中之法推行了百多年後的今日,他們早就不是一貧如洗,只為了餬口而奔波四方的落魄百姓了。憑藉著手中多年累積的銀錢,以及他們那獨行千里的魄力,果斷結束了大部分邊塞的營生,大舉南下分散於九州之地,重新奪回自己的市場。
沈老闆則正是因為準備不足,才被逼的手忙腳亂。
聽完燕行舟的敘述之後,文定等人也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經過。為此,在座諸位皆是唏噓不已。
這鹽商之間的你爭我奪,對於他們來說並沒有多大的意義,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場,他們私心下都希望沈老闆能在這激烈的商戰中度過難關。
蘇老闆更是頗為熱心的道:『有什麼用得上我們的地方嗎?燕老闆,在我們這些人中,往日裡就數您與沈老闆最是相熟,若是實在有什麼為難之處,他不好向我們這班朋友言明的,您代為表訴也是一樣,大伙都不會見死不救的。』
在座諸位雖說與沈老闆有些交情,可銀錢上的事,終究還是放在自己身上最為保險。為沈老闆的遭遇也就難過罷了,就算是他主動求告上門,各人心中都得要掂量掂量。這蘇老闆倒好,主動提了出來,讓在座諸位無不是有些意外。
就連向來不怎麼張嘴的劉老也禁不住問道:『蘇老闆似乎對沈老闆之遭遇十分的上心,不知裡面是否有何緣故呀?』這也正是餘人想問又未曾明言的。
蘇老闆鄭重其事的說道:『諸位難道還不曾察覺到,近兩年來,漢口的地面上多了許多的三晉人氏嗎?他們有的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工匠,有的則是資力雄厚的商賈,已經滲透到漢口鎮裡的各行各業。』
他如此嚴肅的表情,還以為是如何了不得的大事,章傳福說道:『漢口這地界,正是如日方升,誰不想來發財呀!別說是山西商人了,滿這大明朝的找去,這天下九州還有什麼地方的人是漢口所沒有的?』
是呀!在座的諸位細說起來,還不是來自大明四處,為的也不過就是個錢字。
可蘇老闆卻沒章傳福那麼輕鬆,感慨的道:『大家遠道而來,自然都是為了討生活的,也不必分說是哪裡人氏。可燕老闆您是有所不知呀!您想的是和氣生財,別人可是不一定都如同您這個想法呀!』
接著,蘇老闆還特意壓低了聲音,向桌上的七八個人道:『在下聽說,他們三晉人之間,無論誰的買賣大或小,都不是獨自一個人或是一家人,有所謂的幫派暗中支援。不論是買賣上還是旁的地方,一人有難便會八方來援。不然,你們想想,以沈老闆的家底,就算是他那些銀子湯裡來,水裡去的不曾留下多少,可畢竟是爛船還有三斤釘,他累年的盈餘也是相當可觀的呀!怎會如此輕易就被人擠兌到眼前這地步?』
眾人一琢磨,這事還委實不虛,若不是有許多人共同聯手,很難想像單憑一家之力就可以讓荊楚地面最大的鹽商如此狼狽。
『這事我知道。』燕行舟到底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說道:『歷年來,在旁的地方,我也曾與這些三晉商人打過交道,他們的確在許多方面上都是相互扶持。不但是如此,每到一處都還會建起會館來,供鄉親間聯絡走動,商議買賣上的諸多事宜。』
『我再怎麼說來著,還是燕老闆您經歷的多。』蘇老闆隨帶著奉承了燕行舟一句,又說道:『這些日子裡,蘇某就在為這事犯愁,他們這麼些人湧進來,頓時便成了一股較大的勢力。當然,如今在漢口他們還不曾站穩腳跟,若是日後形成了可觀的勢力,那還不會極力打壓我們這些三晉以外的商人,就像是沈老闆這般,到那時候,以我們每家一人之力,誰能與之抗衡?』
蘇老闆的話,讓在座諸位的心頭無不警覺了起來,以寡敵眾,誰也不敢說自己有這個實力,連文定的東家章傳福也隱隱有些憂慮。
劉老則若有所悟的問道:『蘇老闆,你是不是在買賣上曾經吃過他們的虧,方才有此一慮?』
被說中心事的蘇老闆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道:『劉老就是劉老,在下這點心思一點都瞞不過您。不錯,今年春上,我原本從蘇杭一帶選中了一批物美價廉的綢緞,正在與上家商談之際,卻硬生生讓他們給捷足先登了。』
怪不得他對三晉商人如此憤然,原來也是同沈老闆一般,吃過他們的苦頭。
一旁的周老闆關心的道:『蘇老闆怎的如此大意,不曾提防呢?』
『哎,如何能提防?』蘇老闆苦澀的笑道:『那上家原本就是他們晉幫中人,我貨都已經看好了,正在與上家談論價錢,誰知第二日一去,便告知我那船綢緞已經賣給他山西同鄉了。這還不算,不但是貨沒買到,回到漢口後,買進那些綢緞的晉商又以低於市價的三成出售,讓我的那幾間鋪子很是虧了一筆。』
『做買賣嘛!你有貨我有錢,公平交易便是了,幹嘛還要分說是哪兒哪兒的人呀?這幫傢伙非要捆綁在一起,真是不知所謂。』周老闆也是為他打抱不平。
得到了認同的蘇老闆越發的來了精神,慷慨激昂的道:『所以嘛!我們絕對不能坐視不理,讓沈老闆被他們打壓下去。如若他們這次得逞了,只會是助長他們的氣焰,最後諸位與在下都只能是任他們擺佈。』
桌上的幾位老闆經他如此一鼓動,立即是群情激憤,紛紛要聯合起來襄助沈老闆,抵制三晉商人。
其中,惟有與沈老闆最好的燕行舟反倒是不動聲色,等他們一個個說完之後,方才道:『諸位聽燕某人一句,此事大可不必如此興師動眾。』
『燕老闆,這是為何?難道要我們坐觀自己的朋友身家敗落才行嗎?』
別看他們一個個都是大義凜然的,私心下無不是在為自己的買賣擔心。若是三晉商人單單只涉足於鹽事,他們誰也不會搭理此事,可偏偏晉幫商人是衣食住行無一不碰,各行各業無有不沾,當真是讓他們都自危起來。
燕行舟神色輕鬆的道:『沈老弟雖然眼前是有困難,但卻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諸位可曾知曉他的家世來歷?』
眾人都是些酒桌上的朋友,平日裡見面之時,不是談些買賣,就是談些風花雪月的趣事,燕行舟這一猛然提起,倒還真是難住了眾人。
在文定的印象中,沈老闆除了出手闊綽外,還十分的推崇儒學,也非是那種沽名釣譽,裝模作樣之輩,不但出錢資助鄉學,出資修建書院,每每在高雅的畫樓之上撞見,還時常能見到他吟詩作賦,在漢口的眾商人中,也算是讓文定覺得是較為獨特的一位。
章傳福憑著模糊的回憶,說道:『老沉不就是來自兩淮嗎?兩淮鹽商這些年可是富甲天下呀!』
在座諸人無不點頭稱道。
『不錯,若不是來自兩淮的鹽引,沈老弟的買賣也不會做的這般大,說起來,這裡面多少也是托了他姨表兄弟汪元海的福氣。』
桌上的幾位大老闆頓時吸了一口冷氣,無一不是面露驚色,道:『汪元海汪大老闆是沈老闆的姨表兄弟?』
連文定的東家章傳福也是為之一驚,道:『怎麼沒聽沈老闆說起過呀!這個老沉當真是嚴絲合縫,一點風聲也沒從他嘴裡聽說過呀!』
提起汪元海其人,天下間行商之人無有不曾聽說過的,祖籍徽州新安,掌握著兩淮、長蘆大部分的鹽引,不少人戲稱他是九州首富。是不是首富,暫且不予言之,不過其家底之巨,確實是難有人與之匹敵。
『他們徽州買賣人,向來便只會任用自己的族人,往往都是舉家全族一同上下打理經營,如若是這種姨表之親,則是尤為放心派用。若不是有這層關係在,以老沉不足四十的年歲,怎能將買賣做的這般大?』
這下眾人也終能領會,為什麼燕老闆對朋友的困境一點也不著急了。以汪元海富甲九州的身家,又怎會讓自己一手扶持起來的表弟關門破產呢!餘人的擔心自是大可省去,現下就要看在汪元海的下,沈某人是如何與那晉幫相鬥了,這種坐山觀虎鬥的事,在座諸位可是尤為喜歡的。
章傳福對那位九州首富倒是挺感興趣,追問燕行舟道:『想必,燕兄與那位汪老闆也是十分熟稔咯。』
燕行舟淡淡一笑,既沒承認亦沒否認。
桌上的眾人對此也是極為好奇,周老闆焦急的道:『燕老闆,左右是閒聊,就給我們說說這位傳說中的汪大老闆吧!』
其餘數人也是這般。
在眾人的懇求下,燕行舟也只好聊了起來,道:『我結識沈老弟,那還是在認識元海之後,是元海所引見的。說起來那也是十幾年前的往事了,至於原因嘛,不外乎是為了買賣上的事,當時沈老弟要來漢口售鹽,自然也是免不了要走水運,而他汪家的買賣,我或多或少也會沾染一點。』
『那是呀!以燕老闆在江面上的實力,若沒有您老兄經手,那兩淮官鹽如何能銷往各處?』
『不錯,不錯,說起來燕老闆與那汪老闆乃是強強聯手,英雄相惜,成為朋友自然也就是順理成章之事咯。』
桌上其餘幾位商人,藉機也是對燕老闆極盡奉承,當然章傳福、劉老等相熟之人自是不屑為之,而文定則笑吟吟的望著這些大老闆們難得露出這種卑恭之態來。
燕行舟笑道:『哪裡呀!我與元海相識之時,彼此都只不過是毛頭小子罷了。』
他又指了指文定道:『也就是文定這般大小。那時各人的買賣都只能說是起步而已,因為買賣的事彼此也就認識了,挺談得來,當時誰也不知道往後會有如今這等光景。兩個人也都沒什麼銀子,頭回吃酒還是在路旁的小攤上對付的。』
『這麼說來,還算是貧賤之交咯。』章傳福嬉笑著打趣他,算起來他們二人相識,也正是那一段時候。
『是呀!我們那才算是真正的至交,誰像你似的。』燕行舟頗有不平的道:『明知道,當時我是一貧如洗,把唯一的一艘船都抵押給你了,卻依舊只肯拿五分之一的當金出來,害的我當時是慎之又慎,惟恐一個不對賠了本,連船都保不住。』
這當然是二人年輕之時的舊事,眾人想不到兩位老闆還曾有過這種細節。
說起這等舊事來,章傳福也是十分委屈,道:『這件事你還不樂意了,讓大伙來評評理。往日裡人家典當都是拿來看的見,摸的著的東西,哪個不是押在鋪子裡,最出格的也就是那地裡等待收割的麥子了,可那也是安安穩穩擺在那的。你老兄可倒好,拿江面上行駛的航船來做抵押。』
這事就跟正聲那回當自己一般,都是當鋪裡不曾聽過的新奇之事,連文定也不曾聽他們說起過,所以聽的特別認真。
燕老闆滿不在乎的說道:『我那艘船那麼大的個頭,難道就不算是看的見,摸的著嗎?』
『你還說呢!江面上的事都得歸龍王爺說了算,哪個凡人能做得了主?這等風險十足的買賣,可算是開出了典當行的先河,若不是當時先父命什麼都不懂的我到鋪子裡熟悉祖業,怎的就會傻的開出了這種押單來?為了此事,我硬是被先父罰在祠堂裡跪了三天三夜。』
典當鋪,其實是個最為穩妥的行當,講究的是防備抵押風險。只要你還不上借貸之款,便可以將你的抵押品予以出售,而抵押品的價值往往都會遠高於借貸之款額,所以風險一般都是在抵押的一方,借貸者或贖、或續、或乾脆是死當,當鋪都不會損失。
而章傳福讓燕老闆抵押航船,明顯便是承擔了風險,任何一個老練的行家都不會行此冒險之舉。
這件事燕行舟心裡當然也不會真的怪他,反而是十分感激於他。當時燕行舟的父親剛剛過世,其在世之時因經營不當,讓他燕家是屢屢虧損,真可謂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燕行舟接手之時,帳上不但是沒有剩餘的銀錢,除了那艘貨船之外,也是別無長物。
他橫下一條心,打算就以這最後的一條船去搏一搏,然而做買賣沒本錢,自然是寸步難行,所以就憑著這條船向各家當鋪做抵押。他這個大膽的想法,不但沒有得到當時漢口各家當鋪的認同,反而是惹來許多的嘲笑。
就在走投無路之下,渡過了大江,找到了當時便譽滿荊楚的源生當。原本他也只是抱著試試的想法,可偏巧碰到了也是初生牛犢的章傳福章少東,兩個同樣年輕又有著一腔大志的後生,竟然將這不可思議的買賣做成了,結果也是十分的圓滿。接下來幾十年風雨之後,不但讓燕某人成為了名冠長江的大商家,也成就了一段深厚的友誼。
說起來,也是兩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人,憑著一腔衝勁做出的大膽行徑,若是放在老手身上,是決計不會如此的。哪怕是二人如今有了這等光景,再讓他們拿出全部身家去搏一回,也是不大可能了。
這也就是為什麼常常都是年輕人創業,而中年之後便習慣於守成。人到中年之後,往往便有了暮氣,就算日子過的辛苦,也就是逆來順受,得過且過罷了;若是已經有了穩定的事業,便只會越發的期望不改變穩定的軌道。
一席酒宴,邊吃邊聊,讓眾人是盡興而歸。蘇老闆等人不但是酒足飯飽,且聽聞了許多內幕之事,如何能不滿意,有時一個內幕就意味著一條財路。
有人說做買賣除了要有貨物財力之外,還有一點十分重要的,就是要結識許多場面上的商友,在平日裡的交際之中,不經意間就能做成許多的買賣。商人最忌諱的便是閉門造車,閉塞眼睛捉麻雀,把家底賠了個當光也沒人同情。
送走了諸位老闆,文定則獨自留了下來,與此間的掌櫃應酬了幾句後,便往廚下走去。這要是在別家的酒樓飯館,自然是犯了忌諱,可這源生客棧,從籌備到開張,再到營業了這麼許久,文定一直是有份參與。
客棧裡面的跑堂、廚子不但是個個認得他,許多更是由他親自經手招至進來。他們見著文定了,無不恭敬的見禮,尊他一聲『柳朝奉』,哪裡還會阻攔於他。文定一路回應著他們的招呼,一直進了廚房。
此刻,已是傍晚時分,酒樓裡的客人也大多散去。廚房裡眾人正在收拾一日的殘餘,以待來日的忙碌。裡面除了有幾位跑堂的夥計和幾名打下手的廚子,以及案頭上的學徒之外,再有就是那位體態高大的大廚師。
別看只是方寸之地的廚房,卻是有著相當嚴格的上下等級。不但有最權威的大師傅,以下接著還有一廚,二廚,分別是做由難到簡的菜式,就連案頭也要分頭道案,二道案。
一個學徒想做到大廚師這一步,往往都是從最底的打雜做起,等到過了段不短的日子,才能上案板。還不是什麼原料都可以切,二道案只能是切些簡易的青菜之類,等到刀技確實長進了不少,才可以做頭案,處理魚肉等上等菜色的原料。
邊做邊學,又過了好些年,才能當二廚炒些青菜什麼的,以此類推再往上升,從一個學徒做到出師真不是一般的難。
再加上大凡出外謀生之人,都不會將自己的一身本領輕易傳授,若是悉數教給了你,他老人家還靠什麼來度日呢!這就是俗語說的『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
所以往往學徒們還只能是在旁偷師,遇到緊要的環節,大師傅還會支開身邊的閒人,以免自己的絕技洩漏。
不但是大廚子如此防範,這學徒有朝一日出師了,也是如此防備旁人,將自己好不容易學來的本領視如珍寶。所以說這天下間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自己的一套規矩,從業者無論是從事哪一行,都有著自己的辛酸,都不會是輕而易舉做到出人頭地的。
照說收拾打雜的事,都只用交給下面的學徒來完成,可這位大廚子卻不曾先行離去,而是與他們一道忙碌了起來。
觀這大廚師的面貌,不但是方頭大耳,體態粗壯,而且臉上還帶有微微的憨狀。看見文定進來了,急忙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鍋勺,連同著眾人道:『柳朝奉好。』
對旁人文定只是點頭笑了笑,對他則趕忙止住道:『康世兄,萬萬不要如此,你我既是世交,兄長又長文定六七歲,若是這般稱呼,實在是折殺了小弟。』
這憨態十足的廚師,便正是經由紀浮雲推薦而來的康師傅。
康師傅傻傻的笑了笑,摸著自己的後腦勺道:『多虧了柳朝奉的保舉,在下才有這容身的地方,如此大恩,純葉怎敢無禮。』康純葉正是康師傅的大號。
『世兄這就見外了,若是讓家父知曉了,只怕小弟免不了要受一頓責罵。』文定的父親柳世榮雖然是沒什麼學問,可對於這些禮數卻是極為講究。若是文定當真與這康師傅擺起了架子,而又被他得知了,他才不管你在外面如何得意,準保是當面一頓臭罵。
康純葉連聲道:『不敢當,不敢當。』
『原本早就應該回來看望世兄,只是最近鋪子裡的事比較多,一直不得閒。』文定環顧了一下左右,道:『康世兄這裡還有何不曾完結之事,若是得空,你我二人且去前面尋一僻靜之所暢談一二,何如?』
此間瑣碎的雜事,本就無須康純葉這個大師傅動手,聽文定如此一說,便將下面的事交給了底下人,脫下了腰間繫著的圍裙,與文定走出了廚下。
文定與這位康師傅其實也沒有什麼交往,也就見過兩三回面,只不過終歸算是個世交,又是自己舉薦來的,總要關心一下在這源生客棧裡是否做的合意。若有什麼為難之處,即時知曉了,也好代為籌劃籌劃,日後在父親面前也好有個交代。
二人也不曾走遠,出了廚房的門,彎過了幾條走道,便進到了康純葉的房間裡。大師傅在廚房裡超然的地位,自然也不會與其他人同住一間臥房,這間屋子還是文定特意囑咐此間的掌櫃給他安排下的。
進屋安坐之後,文定便與康純葉閒話家常了起來。這一聊才知道,那幾聲世兄沒有白叫,原本只是以為康純葉是那位任世叔的徒弟,原來不僅如此,還是他的嫡親外甥。想想也確實是有些道理,若然不是有這層關係在,文定那未曾謀面的世叔,又何必要為徒弟安排的如此妥當呢!
論過了這層關係後,二人又重新見過了禮。見文定如此的慎重其事,康純葉高興的喜上眉梢,還不住說道:『舅舅往日裡就經常給我說起,他與他的二位師兄在學手藝之時是如何親如手足,說只要我來了漢口,準保不會吃虧。自我來了之後,紀師伯是如此,柳兄弟也是如此,眼前這一切都讓他老人家給說著了。』
文定趕忙回道:『哪裡,哪裡,家父也是時常提起任世叔,說起他老人家與紀世叔還有任世叔一起學徒時深厚的交情,讓他老人家畢生難忘。』
這當然只是文定應酬的場面話,柳世榮在自己孩子們面前,總是保持著嚴父的姿態,這種人性化的瑣事,在家時是決計不會向文定他們說起的,所以他的那些陳年往事,作為老大的文定也只是知道個一星半點。連紀浮雲其人,文定也是在來漢口之後,機緣巧合之下方才偶然得知的,那位素未謀面的任世叔更是無從談起。
只不過人家已經說自己的師傅是如何的掛念他們師兄弟了,文定若不接上兩句,反倒顯得自己父親的不是,所以也只好隨著他說了兩句。
文定又問了問任世叔的近況,以及小康師傅是如何學的這門手藝。原來當年三位老人家藝成之後,即便分別開了,柳父與紀師傅留在漢口,三師弟任智方則回歸了故里,在自己的家鄉──董永故里孝感,做了一家酒樓的大師傅。
落葉歸根是每個在外闖蕩的遊子的心願,這位任世叔倒是挺想得開,寧願少賺一點錢,也要和全家老小守在一起。而這位小康師傅則是任世叔姐姐的兒子,任大娘看到憑手藝吃飯的弟弟日子過的挺不錯,再則自己那憨厚的兒子怎麼看也不是讀書經商的料,也就有了這心思,將自己的兒子托付給了弟弟。
親不親一家人嘛!任世叔對自己的外甥,自然是全心全意的傳授。再則聽康純葉說起,任世叔成家較晚,膝下惟獨只有一個女兒,比文定的二弟還小上一歲。女孩子又不能拋頭露面出外討生活,日後終歸是要嫁人的,縱使學了去,也不過就是為夫家做做飯罷了,這門手藝不傳給純葉,他傳給誰呀!
頭回出門,康純葉被外面的大千世界迷昏了眼,別提闖碼頭討生活了,就是東西南北也分辨不大清楚。幸得他的那位舅舅也深知自己外甥的底細,早早為他打點了一番,這一路而來,康純葉還算是十分順暢。
不過無論如何順利,首次出門闖蕩,人地生疏的,康純葉心中自然便像是懸在空中一般。
文定十四歲便獨自出來謀生,也算是過來人了,知道其中的滋味,所以就著意與他聊了許久,不但問了康師傅在家的情形,也將自家的一些情形以及自己的經歷,簡單的向康師傅說了些許。
這樣一來二去的說說笑笑,二人間熟稔了許多,康純葉也沒有之前那麼拘束了。
其實,這康純葉雖然憨直,倒也是個挺健談之人。掃去了因陌生而帶來的戒備後,與文定你來我往的談心,說起那些學藝時的趣談,說到關鍵之處是眉飛色舞,手足並用,大有欲罷不能的態勢。
兩人談了足有一個多時辰,方才盡興而散。文定告別出來,康純葉還非要送出來,一直等到文定走了好遠,才依依不捨的折返回去,臉上似乎還有些意猶未盡的意思。
這也是遊子們常有的性情,出門在外,父母兄弟皆不在身邊,往日裡的那些朋友也是一個不剩,在新圈子裡結交友人則尚需時日,所以就顯得格外的孤寂。除了缺衣少食之外,寂寥便是遊子最大的難處,而此時找到一個可以促膝聊天的友人,就顯得尤為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