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來到大劉集!梅河叫道:「停下!」車伕把韁繩一勒,馬車停了下來。邱翠菊心掛馮劍病情,催促道:「大哥!快點走呀!」梅河笑道:「他們麻展(馬上)就到,咱還是一伐(起)走吧!參蠶(拖延)一會,誤不了正事。」未幾,師遷芋、盛世成便追了上來。兩人上了馬車,車伕把鞭子一甩,調轉馬車,往南飛奔。
路上,師遷芋把實情告知邱翠菊,說馮劍並沒病,而是去了香港!邱翠菊驚得目瞪口呆,茫然不知所措。須臾,她才醒過神來:「不對,你們哄人!」發瘋一樣撲向車伕:「快停下,叫俺娘仨下去。」大盼、二盼嚇得號啕大哭。師遷芋拚命攔住,苦勸道:「我說得全是實話。馮劍的姐姐去了香港,他去找他姐姐!」邱翠菊知丈夫棄家尋姐十餘年,說他此時去香港尋姐,倒也在理,情緒才稍稍穩定。師遷芋繼續道:「你好好想想,殺人是要償命的,馮劍要是不走,就算人民政府不管,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馮備能饒了他嗎?」此話說到了邱翠菊心裡,先有幾分信了。師遷芋望著她同情道:「你還知不道吧?將(剛)才馮屯冒煙,就是你家失火了,豬牛雞鴨,燒得乾乾淨淨,啥也沒剩下呀!」恰如五雷轟頂,邱翠菊絕望極了,禁不住哭出聲來。師遷芋察顏觀色:「那把火可能是馮備放的。」邱翠菊兩眼呆滯,默默不語。師遷芋又推心置腹道:「馮劍能撇下您娘仨不管嗎?實話對你說吧,正是他叫俺來接你的。」邱翠菊頓時眼前一亮:「你說得都是真的?」師遷芋笑道:「我鬍子都白了,還能哄你呀?」事已至此,邱翠菊一個女人,無法扭轉乾坤。再說,家被燒了,回去也沒地方住了,何況與馮備已反目成仇,又知是丈夫安排的,只好任由他們擺佈,心裡打定主意:「只要這幫人使壞,俺娘仨立馬死在他們跟前。」
閒話少敘,一行人來到碭山縣,與龐瑞、彭吉祥等人會合,翌日坐上火車。因武漢兩軍對峙,交通中斷,火車穿過黃土高原,直達古城西安,他們在哪兒換乘四輪馬車,沿著古蜀棧道,取道漢中、廣元、綿陽,進入富庶、廣袤的成都平原。再由內江、宜賓,輾轉來到雲南省會昆明。坐小火車經邊境小鎮個舊出境,到了安南(越南)河內。稍作停留,又來到海防港,換坐海船,方才到達香港,一路上飽受顛簸之苦。
卻說馮劍見父親慘死,屍橫當街,不由肝腸寸斷,悲痛欲絕。他神態恍惚,跌跌撞撞,漫無目的地走著。拐過一個村莊,迎面過來幾個騎馬的人!信馬由韁而來。突然,一人叫道:「你是馮劍?」馮劍一愣,抬頭一看,原來是個四十多歲、氣宇不凡的中年人!那人從馬上跳下,望著他笑道:「馮副司令!不認得我了?」馮劍茫然地搖了搖頭,問道:「你是誰呀?」那人提醒道:「在南陽島上,咱們見過一面。」馮劍在南陽島上僅呆數月,雖也認識不少人,但絞盡腦汁,卻想不起來眼前的這人是誰。那人見他兩眼呆滯,精神恍惚,心中微微詫異,提醒道:「馮副司令!你還認得何大耳嗎?」馮劍忽然想起來了,這人正是當年和何大耳同登南陽島的冷部長!他神志突然清醒,叫道:「冷部長!原來是你呀?這是上哪何(兒)去?」冷冰石兩眼炯炯有神,揚眉吐氣道:「俺們都是南下幹部,要隨大軍打過長江,到新解放區開展工作。」馮劍問道:「何大耳呢?殺害他師父的兇手我找到了。」冷冰石頓時黯然神傷,眼裡噙滿熱淚,聲音低沉道:「從南陽島回到沂蒙山,何大耳受到了嚴厲的紀律處分!後來他跟隨羅榮垣司令去了東北,在保衛四平的戰鬥中不幸犧牲了!」馮劍感到頭皮一陣陣發緊,驚訝道:「他……他也死了?」冷冰石默默點頭,問道:「殺害他師父的是誰?」馮劍有氣無力道:「是我堂伏(叔)馮二年!他殺了人,反而陷害於我。」冷冰石心裡一沉,輕輕道:「對於殺人兇手,人民政府會出面鎮壓的。」馮劍幽幽道:「馮二年已死了。」冷冰石「哦」了一聲,問道:「你這是去幹啥呀?」馮劍恍惚道:「就到前面。」冷冰石見他不願說,知趣道:「我們還得趕路,咱們後會有期。」說罷扳鞍上馬,打馬而去。
冷冰石一行策馬,奔出不遠,突然見路旁臥著一人,衣衫襤褸,渾身污垢。冷冰石見狀,霍地跳下馬來,不顧那人身上散發出的惡臭,上前把他扶了起來,仔細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只見那人扁柿子臉、母豬眼、一臉粉疙瘩,失聲叫道:「丁奉彬!」同行的幾個人也圍了上來,七嘴八舌道:「您認識他呀?這人是幹啥的?」冷冰石眼裡透出感激:「他叫丁奉彬!當年在山西煤礦上和我、何大耳同志並肩戰鬥過。而且,他還救過我!」這人正是被祁宏度、艾鳳玲等人數年追殺,走投無路的漢奸敗類王立寶!冷冰石拿來水壺,給他嘴中灌了些水,他才甦醒過來。王立寶睜開母豬眼一看,見被人抱在懷裡,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他一把推開冷冰石,掙扎著就要逃跑。半年來,為了逃避艾鳳玲、渠振五、祁宏度等人的追殺,他如喪家之犬,狼狽逃竄,早已成驚弓之鳥。冷冰石抱住他,喊道:「丁奉彬!是我呀!我是冷冰石呀!」王立寶一聽,覺得丁奉彬、冷冰石這些名字有些耳熟,母豬眼瞅了一陣,只是彷彿在哪兒見過,卻不認得。冷冰石提醒道:「不認得我了?在山西一個煤礦上,你用石頭砸死了內奸候任吉,救了我一條命。還有一個叫何大耳的!長得呆頭呆腦,你想起來了嗎?」王立寶這才回想起來。
他心懷鬼胎,支吾道:「冷大哥!原來是你?」聲音嘶啞,像剛下過蛋的母鴨子,只是這隻母鴨子最近患了感冒,有點娘們腔。冷冰石高興道:「你可想起來了?我就是冷冰石!那年你救了我後,我和何大耳遇上前來接應的游擊隊,安全脫險,只是不見你的蹤影,俺倆以為你被炸死了,傷心了好幾天。丁奉彬!這些年你上哪何(兒)去了?」王立寶搪塞道:「我滾到山下,也叫人救了。後來到了開封,打短工渡日,瞎混了幾年。聽說俺老家解放了,準備回老家求政府分幾畝地。誰知在豐縣大劉集碰上了劫道的,身上的錢全搶走了。」冷冰石問道:「你願意跟俺們去嗎?」王立寶見他們騎著高頭大馬,惴惴道:「你們這是要上哪何(兒)去呀?」冷冰石目光炯炯,自豪道:「俺們都是南下幹部,百萬解放軍就要渡江,要到江南去開展工作。」
半年來,王立寶為躲避艾鳳玲、渠振五、祁宏度等人,已是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早就想遠走他鄉躲避!只是在十數人的圍追堵截下,只能在本地打轉轉,卻逃不出去。冷冰石邀他南下,正中他下懷,不由得喜出望外,趕緊道:「回老家沒啥親人了,還不如跟你到南方去呢。」冷冰石大喜。隨行的一個年輕人偷偷對冷冰石道:「冷部長!我咋看著丁奉彬不像好人!」冷冰石一愣:「小任!你有啥根據?當年要不是他砸死候任吉救我!我這條命早就沒了。」小任惴惴道:「這人啞喉嚨破嗓,母豬眼亂轉,叫人看著不舒服呀!」冷冰石笑道:「你咋能以貌取人呀?好人壞人還能看得出來?那你不成了火眼金睛了?」小任見說不服他,只好一笑了之。冷冰石給王立寶配備了一匹黑馬,大伙騎馬繼續南行,雖連遇艾鳳玲、祁宏度等人,因此時王立寶騎著高頭大馬,夜色矇矓分辯不清,竟被他闖出包圍圍。
公元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日(農曆三月二十三),解放軍在千里長江突破國民黨防線,把戰火燒向國統區。冷冰石等人也隨大軍渡江,南下來到貴州省,冷冰石被安排到一個山區縣城裡擔任縣委書記。冷冰石很器重信任王立寶,故意把一些重要的事交給他去辦,叫他歷練歷練,將來好得到重用。可是沒過多久,冷冰石便發現他只是誇誇其談,並無真才實學,辦起事來還拖泥帶水,令冷冰石極為失望。
有篇膾炙人口的古文,叫《黔之驢》!開頭道:「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虎見之,龐然大物也……」雖說中國華南虎已瀕臨滅絕,在貴州省見到老虎不是件容易事。冷冰石到底感激「丁奉彬」救命之恩,他把王立寶帶到貴州,不能僅把這頭「驢」放置山下不管,還要給他吃飯的門路。上級給縣委配備一輛軍用越野吉普,冷冰石人盡其才,安排王立寶當汽車司機。解放後歷次運動,清查個人歷史,王立寶自然也得清查。但他善於表演,哭訴自已是個父母雙亡、無家可歸的孤兒,從記事起便漂泊流浪,四海為家!要飯長大的。因打記事起只知道要飯,不記得家是哪兒的,使調查人員無從查找。王立寶說得激動,便捶胸頓足,痛哭流涕,換取人們對他的同情。而且,還編織了一個被日本人抓去殘忍地砍掉鼻子、折斷手指、打落牙齒、割去陽物,害得他男不男、女不女,催人淚下、駭人聽聞的淒慘故事!說得情緒激昂,他也不分場合,乾脆脫下褲子叫大家驗看,控訴日本強盜暴行。大家早知他鼻子曾被割去,手指殘疾,門牙掉了,此時又見他襠中物件果真連根割去,是個名副其實的太監!又有冷冰石的錚錚鐵言作證,不由人們不信。在聲討日本鬼子暴行之餘,人們也對他更加同情。文革前每回運動,王立寶仗著這套本事,都能平安過關。
開了幾年吉普,王立寶見當領導威風,便纏著冷冰石,也想混個官當。冷冰石知道他的能力,睥睨道:「你有多大本事,自已還知不道嗎?領導能是好當的呀?」王立寶不服氣:「當官不就是指使人幹活?我咋不會?」肚裡冷笑道:「當官有啥難的?我還當過保安團長!那可是堂堂的正科級。」貴州多山,峰巒聳立,道路崎嶇難行,因地處亞熱帶,多雨少晴,有「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之說。而且山澗小溪水流湍急,水力資源極為豐害。小縣為發展國民經濟,利用水利資源,籌建了一座小型水電站。冷冰石到底青睞王立寶,便道:「縣裡籌建水電站,你去哪何(兒)任職吧!」王立寶大喜:「叫我當匪(水)電站站長?」冷冰石嗤之以鼻:「你得有那個本事?到工區裡當個副主任!還不中嗎?」於是,王立寶去了水電站,在一個專管架設線路的工區裡當副主任!因主任沒到任,他主持工作,是個副股級。
王立寶誇誇其談,並無真才實學,經常胡亂指揮,鬧出不少笑話,職工們不服氣,時常頂撞,這使他如坐針氈,惴惴不安。他又去找冷冰石!要求調離,更想陞遷,其碼去掉那個「副」字。冷冰石知他腹內草莽,志大才疏,懶得理他,只是一味推諉。王立寶見調離無望,仗著能說會道,巧舌如簧,自稱「善於做思想工作」!使出渾身解數,在職工中煸風點火,翻雲覆雨,上躥下跳,挑撥離間,製造矛盾,從中漁利。不上一年時間,單位被他攪得一塌糊塗,形如亂麻。職工們相互猜疑,勾心鬥角,不思上進。王立寶看在眼裡,喜在心裡。他靠耍政治手腕胡混了數年,雖說副主任當得正兒八經,卻依然是副股級。王立寶心有不甘,又找冷冰石要官。冷冰石被他找得心煩,大義凜然道:「你只有這麼大能耐,還想升啥官呀?」把王立寶氣了個半死。他不敢明說,心下憤憤:「娘裡個歪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為啥不給升職?」惱羞成怒,對冷冰石懷恨在心。王立寶這「副股級」一口氣干了十幾年,非但沒能再次混上「正科級」,就連「正股級」也沒混上。要不是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他這「副股級」肯定干到退休,而且還能壽終正寢。
不幸的是,中國近代來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更不幸的是,王立寶認為出頭之日到了,認為他這十年受氣的「媳婦」!終於熬成了「婆婆」!文革一開始,他不顧年老體衰,糾集一幫人帶頭造了冷冰石的反,仗著能說會道,極為活躍。為表現積極,王立寶更是突發奇想,信口雌黃,揭發冷冰石當年在山西煤礦上與礦主雷慶隆、監工姚得舉勾結,出賣地下黨,陷害進步群眾!革命小將一聽還有這段歷史公案,冷冰石竟是鑽進革命隊伍中的叛徒,這還了得?革命司令部連夜召開會議,決定派出精幹人員赴山西調查冷冰石的歷史問題。革命小將風塵僕僕趕到山西省,到冷冰石曾經做過地下工作的地方,找到當年倖存的礦工查問,結果卻大相逕庭。小將們沒查出冷冰石一絲兒劣跡,倒查出丁奉彬與炸死的漢奸礦長雷慶隆狼狽為奸、相互勾結的事實真相。
小將們初戰告捷,便順籐摸瓜,馬不停蹄地趕到河南省開封市、江蘇省魯南縣,通過向知情人走訪,縝密調查,更是令他們大吃一驚:發現「丁奉彬」竟叫王立寶!才知這人的歷史極為複雜——幼年時犯下血案,把同胞兄弟立貞、立貴分別掐死,淹死;母親芹兒不僅是山東威海衛的紅妓女!還在魯南縣開過窯子,當過老鴇;養父沈學超是個好吃懶做的地痞流氓,長期由其母賣淫供養;二父王國漢在日偽佔領時期擔任過反動組織「護路隊」隊長和汪偽縣長!王立寶正是仰其鼻息,才混上保安團長一職;其生父竟是屠殺過無數中國人,犯下纍纍血債的日寇侵華頭目佐佐木!妹妹沈桂花是王國漢等漢奸們的姘婦;妹夫關建節是護路隊的黑干將,被革命組織「兩股會」鎮壓;此人當年因強賒幾帖膏藥沒有得逞,惱羞成怒,縱火燒死吳壩鄭智強一家;販賣本莊一襁褓兒童,把一位善良老人活活氣死;忘恩負義,恩將仇報,在河南開封殺害救命恩人祁宏度無辜幼子忠忠;逃跑途中還打死一個捨命救他的小漁船船主……是背負著幾十條命案、血債纍纍的在逃兇犯;當偽保安團長期間,更是狗仗人事,殘忍地活埋過數十人,所做惡事數不勝數、罄竹難書……。外調人員返回貴州山區小縣,揭發了他的本來面目。政府當即把隱藏在人民內部多年的漢奸走狗、民族敗類、殺人兇犯王立寶收監。在一個晴朗的上午,王立寶被驗明正身,在憤怒的口號聲中押赴刑場,一棵正義的子彈結束了他罪惡、醃髒的一生……。
馮劍與冷冰石分手後,神使鬼差,奔回舊路,直奔豐縣大聖集而去。剛到趙莊集,天便黑了下來。他摸黑急行,也不停歇,奔波一夜,翌日拂曉,恍恍惚惚來到大聖集莊後小廟!小廟早已崩塌,只剩幾堵殘牆。他慢慢走進小廟,佇足牆邊,牆上依稀還有殘缺的字跡,雖已模糊,在晨曦下還是能勉強辯認出來,正是歷經十數年風雨剝蝕、令他至今難忘的《大風歌》!馮劍呆呆地站著,聯想到自從認識此幅墨跡,便陷入一連串糾紛之中,十多年尋姐路,經歷是那樣的驚心動魄、跌宕起伏,而且幾次差點命喪黃泉,但姐姐仍舊下落不明。想到此,他心中哀傷,無限感慨,喃喃自語道:「大風起兮雲飛揚;大風起兮雲飛揚……」突然牆角有人叫道:「走累了吧?坐下歇歇腳吧。」
馮劍大驚,急回頭一看,在東南牆角下赫然一個黑黢黢的人影,蹲地上喘著粗氣。他頓覺頭皮發麻,極度恐慌,戰慄道:「是……老何……何大爺?」那人笑道:「不是老何大爺!是你章三哥呀!」他定睛一看,竟真是章老三!這才鬆了口氣,茫然道:「章三哥!你咋在這裡?」章老三沒回答他的問話,勸道:「快坐下來歇會吧!」馮劍心裡一熱,依言在他身旁坐下,禁不住淚流滿面,唏噓道:「三哥!俺達達、俺娘都死了。」章老三見他兩眼呆滯,語無論次,就知他看到父親慘死,受到的打擊太大,神經有些錯亂,便勸道:「死生有命!老人家過世,也擺(別)太難過。」馮劍抽噎道:「我一個親人也沒有了。」章老三正色道:「這話可就錯了,你有賢慧的媳婦邱翠菊!人家忠貞不渝,苦守十年活寡;有兩個牛犢一樣的兒子!長得富態活潑;還有一個姐姐活在世上,咋叫沒親人呢?」馮劍迷惘道:「我的……姐姐?」章老三道:「是呀!康澤在湖北襄陽被解放軍活捉,他的家人去了香港。」馮劍又糊塗了,自語道:「去香港了?」章老三道:「是呀!聽周世昕說,他要到香港找你姐姐!」馮劍如夢初醒,若有所思。章老三察顏觀色,問道:「馮劍!你這是到哪何(兒)去?」馮劍苦笑道:「我殺了二伏(叔)!馮備找我報仇,也知不道上哪何(兒老三故作詫異道:「殺了你二伏(叔)?你是咋殺了他的?」馮劍目光呆滯,連說帶比劃,語無倫次道:「我伸手去扶俺達達,卻一下子滑倒了,手中刀子正好刺中二伏(叔)左肋……」
馮劍說著說著,突然戛然而止,他覺得這幾句話熟悉,好像曾有人對他說過,是啥時候呢?他苦苦思索,努力回憶。章老三見他說話絮叨,趕緊道:「也是!你和馮備是好兄弟,這下反目成了仇人!以後在馮屯怎麼相處?再說,您父母雙亡,結局又是這樣,人言可畏,也無臉見人呀!」馮劍黯然失色,想起母親當年紅杏出牆,雖說已自縊身死,卻在鄉親們中留下一個話柄,令子孫在馮屯從此不能直起腰桿來做人,不由心灰意冷,痛苦地搖了搖頭。章老三試探道:「依我說:不如出去躲避一段時間,一年半載後再回來找人說合,解開馮備心裡的疙瘩,畢竟你是誤傷了你二伏(叔)呀!」馮劍突然叫道:「哎呀!俺達達還橫屍當街,我得回去給他出殯。」章老三見他沒忘盡孝,提醒道:「你這時回去,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馮備還不跟你拚命嗎?」馮劍惶惑道:「那咋辦呢?」章老三道:「實話對你說吧!景三哥怕你出事,派我和林之波前來照應,你父親的喪事,自有人出面料理。」馮劍固執道:「那可不中!我是父母惟一的兒子,俺達達死了,說啥也得給他出殯。」章老三不敢用強,小心翼翼道:「我陪你一伐(起)去吧!」
馮劍站起身來,戀戀不捨地望著西牆上模糊殘缺的《大風歌》!章老三笑道:「這是劉邦的《大風歌》!卻不知是誰寫的。」馮劍喃喃道:「是周世昕寫的。」章老三吃驚道:「是他寫的?」馮劍道:「正是他寫的。那年在這座小廟裡,老何大爺教我認識了這幾個字,講了邵盼頭的家事,他提到了我的姐姐!後來,他叫人殺了……對了,我想起來了,是二伏(叔)……是馮二年呀!那幾句話正是他教給我的。他殺了老何大爺,反而栽贓陷害,說是我誤殺了老何……。」章老三見他又要糊塗,雖然奔波一夜,已累得疲憊不堪,還是站起身來,趕緊道:「天快明瞭,咱們趕緊走吧。」
兩人起身,一同往馮屯而去。來到渠閣集,雇了一輛馬車,車伕驅車南行。路過首羨、趙莊兩個集鎮,西行來到大劉集!眼看離馮屯不過數里,兩人下了馬車,付錢把馬車打發走了。剛走半里,遠遠望見馮屯莊內有股黑煙沖天而起。馮劍不由驚恐萬分,茫然不知所措。這時迎面過來一人,馮劍忙問:「大哥!這是誰家失火了?」那人看了看他,驚疑道:「兩家姓馮的發生了血鬥,死了好幾個人!吉沒(今天)知不道是咋回事,馮成套家叫人一把火燒了,家裡人也突然叫一輛馬車拉走了。」馮劍頓時目瞪口呆,佇足不前,喃喃道:「俺家叫人家燒了?是誰放的火呀?難道是馮備?」章老三察顏觀色,輕聲道:「馮劍!你和馮備已結下深仇大恨,還是擺(別)去你家了。這會回去,你倆要是拚起命來,這仇不是越結越深嗎?我知道你為了找你姐姐!不惜奔波十年,連家也不回,叫章老三非常佩服。咱們既然知道你姐姐就在香港,為啥不去找她?找到你姐姐,也安慰你父母的在天之靈呀!」馮劍怦然心動,喃喃道:「那我媳婦、孩子咋辦呀?」章老三安慰道:「你就放心吧!景三哥替你安排好了,正是他派人把她娘仨接走的。」馮劍詫異道:「景三哥把她娘仨接到啥地分(方)去了?」章老三笑道:「我也弄不清楚,既然景三哥安排的,自然是個妥當的地分(方)!」馮劍下定了決心:「章三哥!我聽你的,咱們這就去香港!去找我的姐姐!」章老三不禁大喜。
這時,林之波從遠處跑了過來,驚喜道:「章三伏(叔)!您找到馮劍了?」章老三笑道:「是呀!」林之波惋惜地望著馮劍遲疑道:「我才從馮屯來,他家的幾間草屋叫人一把火燒了。」章老三道:「俺已經知道了。」林之波奇道:「已知道了?」章老三微笑道:「是呀!」林之波望著連遭致命打擊、兩眼呆滯的馮劍,迷惑不解。章老三兩眼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突然問道:「我和馮劍要去香港!你去不去?」林之波驚詫道:「去香港?到香港幹啥去?」章老三道:「擺(別)問這麼多,你說去不去吧?」林之波搖搖頭,斷然道:「我不去。」章老三不覺惆悵,誘惑道:「小林呀!香港可好了,繁華富饒,要啥有啥,不比咱這窮鄉僻壤強上百倍?」林之波堅決道:「再好我也不去!眼看就要土改,我還指望回家分上幾畝好地,蓋房欣(娶)媳婦過好日子呢!」章老三譏笑道:「在香港啥樣的俊媳婦找不到呀?非在咱碭山縣本地找嗎?」林之波躊躇滿志:「我還要為建設新中國出一把力呢!」章老三不禁冷笑,叱罵道:「真是憨熊!中國人這麼多,少了你國家就不建設了?」林之波搖頭道:「俺家就在碭山,老祖宗就埋在這裡,我哪何(兒)也不去。」章老三沉默半晌,悻悻道:「作為朋友,我已盡到心了。人各有志!你去吧。」林之波剛走兩步,回頭迷惘道:「已解放了,麻展(馬上)就能分到田地,眼看就能過上好日子,你為啥還要去香港呢?」章老三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搪塞道:「我是陪馮劍一起去的。」林之波追問道:「馮劍到香港幹啥去?」章老三道:「找他姐姐!康澤的家人也去了香港。」林之波這才恍然大悟,眼神異樣地望著他,明知故問道:「那你找偉(啥時)回來?」章老三頓時語塞,尷尬無語。須臾,林之波一臉鄙夷,輕蔑道:「口是心非,詭計多端。」轉身快步離去,頭也不回,雙方分手,從此天涯海角,至死沒再謀面。後來,林之波回到家鄉碭山縣!土改時分了十幾畝地,並娶了個俊俏媳婦,從此男耕女織,老死鄉里。
馮劍腦子受到刺激,忽而清醒,忽而糊塗。他和章老三來到豐縣,和彭吉祥等人會合。他奇怪地發現,同行的還有一個面目清秀、一臉哀怨的年輕女人!彭吉祥悄悄對他道:「她就是『小月兒』!聽說皮義明死了,自願去香港給他守靈。」馮劍恍然大悟:「哦!原來是她呀?」慌忙上前表示感激:「那年在蕭縣城裡,我被郭瘸子、關建節堵進胡同,眼看被捉,錯為(幸虧)你放下繩子救我!謝謝了。」小月兒淡淡一笑:「不用謝!碰巧了,也認錯人了。」馮劍碰了個軟釘子,頓時一臉尷尬。
一行人像邱翠菊等人一樣,輾轉坐火車到達古都西安!再由西安換乘汽車翻越秦嶺,去了霧都重慶,避開劍拔弩張的武漢,輾轉抵達嶺南廣州!再經香山縣、澳門,坐船去了香港,與師遷芋、梅河、盛世成、邱翠菊等人會合。馮劍見到媳婦和兒子,驚得目瞪口呆,詫異道:「您娘仨咋也在這何(兒)?」邱翠菊見到丈夫,才算徹底放下心來,疑惑道:「不是你叫俺娘仨來的嗎?」馮劍莫名其妙。邱翠菊淚流滿面,哽咽道:「你跑得沒影了,師大爺和盛大哥幫我把咱達達葬了。又說你病了,叫人送到豐縣治病。立馬疊橋(不容喘息),逼俺娘仨坐上馬車,轉了大半個中國,還出了趟國,卻來到了這個鬼地分馮劍不語,嘮叨道:「馮備放了把火,把咱家燒了。」馮劍心中明白:「放火的絕對不是馮備呀!」
這麼多人齊聚香港,師遷芋、梅河等人忙緊著安排住處,張羅生意。大家奇怪地發現,皮家竟有一個年輕女人!龐瑞、熊重生等人全都認識,正是婁家的二小姐婁媛!當年和皮義明私奔至此。小月兒要給皮義明守靈,使皮憲章非常驚訝,也非常感動。婁媛卻把她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罵道:「千人壓,萬人騎的賤貨!你是哪家的雞呀?敢給俺男人守靈?」不由分說,把她一腳踹出皮家。小月兒身在異鄉,孤苦無依,差點自盡。皮憲章得知此事,更是讚歎不已,囑咐師遷芋一定要好生善待於她。師遷芋、章老三見小月兒形單影隻,便極力撮合,慫恿她嫁給梅河!小月兒終身無靠,猶豫了半天,方才點頭同意了。
誰知梅河卻嫌她是妓女,說啥也不同意。師遷芋大怒:「娘裡個歪屄!人家不嫌棄你,你倒嫌好道歹?也不蹲下尿泡尿照照,就你長得這幅屌熊樣,好女人誰願意嫁給你呀?妓女咋啦?身上零件一樣不少,不就是用的遍數多嗎?又沒損壞,你怕啥呀?欣(娶)到家來,照樣給你生兒育女!要不是您祖宗積陰德,這麼俊俏的女人!你上哪何(兒)找去?本事不大,毛病不少。狗日操的,『有屄日,還嫌有毛』!只要肚皮上有窟窿的,都對得起你,總比打光棍強吧?」梅河被熊得蔫蔫的,一臉委曲,哪敢吭聲?師遷芋、章老三好說歹說,硬把小月兒嫁給了他!兩人成親以後,倒是男外女內,很是恩愛。小月兒很爭氣,五年竟生兩男兩女!個個水靈俊俏,活潑可愛。夫妻倆白頭偕老,都得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