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利司來到沈大同家,見屋當門擺放著白茬裸露的一個大木匣子,顯得陰森森的,木匣前放著一盞搖曳的長明燈。沈大同披麻帶孝,跪在靈前,呆呆地愣神。王朝立、王進寶爺倆悶頭吸煙,愁容慼慼,相對無言。利司娘、鄧秋雲和一群老娘們忙著縫孝帽、孝衣!王朝立見他進來了,趕忙站起身來,淚流滿面,唏噓道:「大兄弟!你咋來了?啥時候從城裡回來的?」沈利司身處這淒慘場景,不禁哀痛,哽咽道:「回來好大一會了!大哥!真是沒想到的禍事,你得想開點呀!五爺叫我來問問,大嫂的後事準備得咋樣了?」王朝立淚眼矇朧,苦笑道:「也沒啥好準備的!俺姐姐家裡本來就窮,窮人的殯好出!地頭上刨了棵楊樹,打了個木匣子!沈五爺晌午說了,大熱的天不能久擱,趕明就往墓地裡送。」沈利司道:「我特意來給你說:沈立寶已經抓回來了!就是小同目前下落不明,進財留在魯南縣城正查聽呢。」王朝立抬眼看了看坐在角落中摟著美霞啜泣的啞巴,喟然長歎道:「找回來小同,這家不散,找不回小同,唉……」破爛不堪的小家正處在風雨搖曳之中,隨時都有倒坍的危險,怎不叫遭受喪姐之痛的王朝立惶恐不安呢?沈利司道:「五爺已傳下話來,趕明是七月十五,召開家族會處置沈立寶,正好祭靈。」
因沈家已把沈學超開除姓藉,不得姓「沈」!他養子沈立寶自然也沒有姓了。在以下凡是提到沈立寶之處,都去掉姓氏,直呼「立寶」!沈五爺吩咐下來,沈家男丁們連夜遍曉鄉里,要在七月十五號處置沈家敗類立寶,在大同娘靈前凌遲處死,祭奠冤死的苦人!
這可是亙古未有的大事,人們連夜奔走相告相互傳喻,十里八鄉,早已知曉。翌日,天剛濛濛亮,人們象趕會一樣從四面八方潮水般湧入沈塘東頭的打麥場上,人山人海,熱鬧非凡。胡占禮、田文虎、田文國、鄭良浩、鄧敬奎、夏老七、閻良平、錢宗紅、魏君保、趙拴住、袁召寶、楊長嶺、張海新、張海貴、崔生存、薜聖立、王朝立、葛存保、袁家寶、蔡元仁、闞雙群、高學年、王進寶、尹牲口等人!也雜在人群中觀看熱鬧,都興奮得兩眼發亮;周世昕、花妮等人幫沈大作、沈利文、沈利司等沈家爺們維持著秩序。打麥場東面是一片寸草不生的亂墳崗子,是臨時行刑場。刑場前搭著一座靈棚,大同娘的靈柩安放其中,單等立寶人頭落地,將擺放在靈柩前祭奠。
劊子手便是臨時改行的段世德!段世德是段堤口人,在渠閣集上擺一肉攤,以殺豬為生。段世德其人生得人高馬大,黑漆漆的垂胸絡腮鬍須,闊口高鼻,豹眼圓睜,不苟言笑,赫然有威,就是說話有些結巴。段世德性格耿直,嫉惡如仇,早就對禍害鄉里的立寶恨之入骨,放言要整治他一頓,為民除害。聽說沈塘今日要處決敗類立寶,自告奮勇,操起殺人屠刀,甘願充當行刑儈子手,就權當多宰了一頭老母豬。立寶面如死灰,被五花大綁拖到亂墳崗子上大同娘靈前,綁在一根臨時插栽的木柱上,面如死灰,渾身顫抖成一團,狼狽不堪;喬丹喜、習員生兩人為虎作脹,被世人唾棄責罵,這時也被人們押在刑場上陪殺。段世德扛著一把鬼頭大刀,喝得醉醺醺的,袒胸露腹,端坐在一旁長凳子上,一臉戾氣,虎視眈眈,惡狠狠地瞪著垂死的立寶,單等主席台上一聲令下,便開刀問斬。
鄭伯九、闞仲秋、陳正君、祁弘度等貴賓被讓到打麥場上臨時搭造的主席檯子上坐下。不一會,邵盼頭也搖搖晃晃地來了。沈五爺見邵盼頭來了,頓時喜出望外,趕緊上前招呼。邵盼頭見了闞仲秋,吃了一驚,低眉垂目,上前招呼道:「小舅!您老人家也來了?」闞仲秋「哼」了一聲,沒有理他。邵盼頭碰了個軟釘子,頗覺尷尬。沈五爺請邵盼頭上坐。有闞仲秋在場,邵盼頭哪裡敢坐?最後把闞仲秋推到上首坐下,邵盼頭方敢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大家坐定後,沈五爺陪笑道:「邵東家……」邵盼頭會意,耳語道:「那事我已知道了,我已派老綿羊去魯南縣城了。新來的王縣長正是范清宇的舊友,這點面子能不給嗎?」沈五爺大喜若狂:「多謝邵東家了。」邵盼頭話鋒一轉,道:「不過,求人的事,不花幾個錢!肯定是不行的。」沈五爺一愣,連連點頭:「那是,那是。」邵盼頭道:「你叫他們每家準備二十八塊現大洋,傍黑送到我家裡來。」沈五爺嚇了一跳,試探道:「家家窮得一屋四個旮旯,到哪兒弄這些錢去?」邵盼頭沉下臉來,冷冷道:「沒錢咋弄?沒錢能贖出人來嗎?」沈五爺尷尬道:「邵東家!我不是這個意思……」邵盼頭不屑道:「我已給每家省下兩塊大洋,還不中嗎?」沈五爺察顏觀色,陪笑道:「邵東家!我是說他們幾家忒窮,就是砸鍋賣鐵,也實在是操兌不出來呀!」邵盼頭愣了一陣,狠狠心道:「那就每家出二十五塊大洋!咋樣?又去掉三塊,我可夠仁義的了。」沈五爺怕說頂了,反而不妙,只好道:「那……那我叫他們去操兌錢!您得想法先把人救出來。」邵盼頭身子一仰,笑模笑樣道:「你急啥呀?范管家昨天去縣城找王縣長敘舊,老綿羊今天一到,差不多就能放人了!你就放心吧!」沈五爺感激道:「那就謝謝邵東家了。」邵盼頭謙遜道:「謝啥呀?沈學爭他們都是我的佃戶,這是我應該做的。沈五爺!天色不早了,快點辦正事吧!」沈五爺坐直身子,咳嗽了一聲,唏噓開言道:「各位老少爺們,今天把大伙請來,有件大事要和你們商議:俺沈家不幸出了個敗類!這人販賣親娘、強姦兒媳、拐賣兒童、殺害無辜、恩將仇報、禍害鄉里,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學超的雜種兒子立寶!大家說,該咋辦呀?」鄭伯九咳嗽了一聲,道:「從吳壩到沈塘,也就二里半路,這事俺早就知道了。說起立寶這人的品行,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沈五爺!我說話也不怕你生氣,這件事要是擱在俺吳壩鄭家,早就把他活埋了,哪能容他這樣橫行?」陳正君察顏觀色,慎言道:「依立寶做的事,論起來該千刀萬剮。沈五爺!不是我多嘴,這殺人的事,可不是小動靜,是否跟官面上打個招呼?省得上面追查下來,不好交待呀!」闞仲秋嗤之以鼻,冷笑道:「打啥招呼呀?家族處置敗類,歷朝歷代都有,有幾個跟官面上打招呼的?陳正君!你自從混上保長,喘氣也粗起來了?跟官面上打招呼,你大小是個保長,也算是」官「了,是不是得跟你打個招呼呀?」陳正君被他劈頭蓋臉挖苦了一頓,扭頭看了看邵盼頭,忍氣吞聲,沒敢吭氣!
原來,自從日本人佔領了魯南縣,便實行保甲制度,陳正君當上了閻陳莊的保長!據說是邵盼頭極力推薦的。沈五爺道:「舅老爺這話說得有理!家族處置敗類,是不用跟官面上打招呼的。這位姓祁的老闆家住在河南開封,家是開皮鞋廠的。一年前祁老闆經過山西,救了立寶一命,並把他帶回開封,給他求醫治傷,管吃管住!立寶反而恩將仇報,趁祁老闆去商丘處理事務,把人家四歲的孩子掐死了。」祁弘度觸動痛處,禁不住唏噓流淚,悲慼哀慟,大家無不為之聳容。沈五爺繼續道:「前天傍黑,立寶在外飄泊了兩年才回家來,當天半夜裡,就把兒媳婦巴美嬌強姦了;做罷這件傷天害理的事,昨天又把大同才一歲多的兒子小同騙走賣了,至今下落不明;大同娘聽說小孫子沒了,一口氣上不來,沒抬到王寨集,就嚥了氣;昨天立寶鼓動兒子慶豐逃跑,被保安團一槍打死,至今還懸掛在魯南縣東城門樓子上示眾。你們說說,立寶禍害鄉里,俺沈家豈能不管?今天把大伙請來,就是準備把立寶當眾活剮,祭奠被他害死的大同娘和這位祁老闆的兒子!還有屈死的慶豐!」邵盼頭朝闞仲秋瞥了一眼,輕聲道:「沈五爺!今天人這樣多,要是活剮了立寶,嚇壞了看熱鬧的人咋辦呀?旁人會說您沈家不近人情!依我說,就賞他一刀吧,別凌遲了,砍頭就管。」邵盼頭髮了話,沈五爺甚為忌憚,連忙道:「這樣更好!東家既然這麼說了,立寶就不凌遲了,改為砍頭處死。」沖台下大聲吆喝道:「時辰已到,邵東家發話了,立寶就不凌遲了,改為砍頭。」人們嚷嚷道:「砍頭了,砍頭了。」潮水般地湧上刑場,觀看熱鬧。
卻說段世德坦胸露腹,醉醺醺地扛著鬼頭大刀,端坐在板凳上,兩眼惡狠狠地瞪著立寶,這時在他眼中,前面跪著的已不是人,而是一頭垂死的老母豬。突然,張海新在一旁叫道:「段世德!露一手。」圍觀的人們也跟著喊道:「段世德!露一手。」段世德頓時血管賁張,霍地站起身來,吼道:「露……露一手,就……就露……露一手。」原來段世德屠宰豬羊十數年,剔骨剝皮,手法嫻熟,練就一身屠宰的好功夫!更令人叫絕的是,他聽說古人有「斧正」一說,頗不服氣!於是也在人鼻尖上抹上石灰,操起他那把剔骨尖刀,「颼」得一刀下去,就像那位古人一樣,石灰脫落而人鼻子不傷,令人咂咂稱奇,人送他外號「段一刀」!此時見眾人一陣吆喝,「段一刀」技癢,抖落身上的小褂,站起身大叫道:「張……張海新!弄點石……石灰來,抹……抹在立寶的鼻……鼻子尖上,我露……露一手叫大……大家開……開眼。」張海新左顧右盼,埋怨道:「段世德!你這不是難為人嗎?這會上哪兒給你弄石灰去?」段世德語塞,遲疑道:「沒……沒有石灰?沒……沒石灰怕……怕啥呀?抹……抹點泥也中。」張海新見身旁站著個小孩,便拍了下他的腦袋,問道:「小傢伙!有尿不?」那小孩兩眼亮晶晶的,愣愣問道:「有!幹啥呀?」張海新提醒道:「對準土窩尿一泡。」那小孩二說沒說,掏出小家什來,衝著土窩尿了一泡。張海新折根細樹枝,用熱尿和了些稀泥,挑出一點泥,小心翼翼地抹在立寶的鼻尖上,然後退後一步,叫道:「段世德!泥抹上了。」段世德醉眼矇矓,搖搖晃晃地來到立寶跟前,操起鬼頭大刀,看得真切,喝道:「張……張海新!快閃……閃開。」飛起一刀,砍了下去。
段世德手起刀落,沒聽到張海新等人的喝彩,卻聽到一聲疹人的慘叫聲。緊接著,聽到「撲通」一聲,立寶連人帶木柱,一頭栽倒在地上,血流滿面。也不知是段世德酒喝多了,還是摸慣了剔骨尖刀,鬼頭大刀不趁手;或者是立寶害怕,頭在大刀落在他鼻子上的霎時顫動了一下,反正段世德今日失手了,尿泥倒是叫鬼頭大刀削掉了,立寶的鼻子也給大刀捎帶著削去了半拉。張海新瞪著眼,譏諷道:「段世德!」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你露得這一手弄」漏「了!段世德!這回人丟得可不小!從今以後,把名字改了吧,別叫」段一刀「了,改名叫」段吹牛「吧!」段世德尷尬地站在哪兒,羞得滿臉通紅,連連道:「丟……丟人了,丟人了!今天酒……酒喝得忒……忒多了。」引得大家一陣哄笑。就在這時,人群裡傳來一聲淒慘的尖叫聲:「沈立寶!還我兒子的命來!」人們還沒反映過來,只見一個醜陋女人披頭散髮,瘋一樣從人群中奔出,抓住立寶又撕又咬,正是立寶媳婦慶豐娘!慶豐娘中年喪子,疼得登時神經失常,瘋瘋顛顛。沈利司、沈利文急忙撲上前去,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她拉開,安排人架走了。就在這時,從主席台上傳下話來,道:「時辰已到,邵東家發話了,立寶不凌遲了,改為砍頭!」段世德往手心中吐了口唾沫,大吼一聲,擰身踏步上前,掄圓了那把鬼頭大刀,往立寶脖子上砍去。眼看立寶人頭將要落地,血濺當場。
說時遲、那時快,突然有人從人群中擠了出來,緊緊抱住段世德舉刀的胳膊,大叫道:「別慌下手!我有話說。」段世德一愣,抬頭一看,竟然是邵盼頭的管家范清宇!范清宇阻擋住段世德,囑咐道:「別慌動手!」慌忙往主席台跑去。范清宇來到主席台上,氣喘吁吁道:「別慌殺人!沈五爺!邵東家!我有話說。」邵盼頭詫異道:「是老范?你不是去魯南縣城了嗎?啥時候回來的?」范清宇喘息未定,急得臉色通紅,連連擺手道:「邵東家!立寶可殺不得!」此話一出,舉座震驚,首先是沈五爺吼道:「姓范的,你說明白,為啥殺不得?」范清宇湊到邵盼頭耳邊,輕聲耳語。邵盼頭聽了,不禁駭然,瞠目結舌道:「這難道是真的?」范清宇道:「我才從魯南縣城趕回來,是千真萬確!幸虧老綿羊進城,才知此事,不然結果不可收拾。」邵盼頭慌忙離開座位,跳下台往刑場跑去。沈五爺、闞仲秋、祁弘度、陳正君、鄭伯九等人目瞪口呆,都感到莫名其妙,也急忙跳下主席台,跟著跑了過去。邵盼頭跑到立寶跟前,上前三下五去二,給他解開繩索,滿臉堆笑道:「王少爺!叫您受驚了。」范清宇也趕緊從地上捏起那個被削掉的鼻頭,小心吹落上面的泥土,重新給立寶安上。立寶瀕死獲救,抑起滿是血污的柿子臉,瞅瞅這個,望望那個,疑是做夢,茫然不知所措。刑場上風雲突變,令圍觀的人們議論紛紛,騷動不安。
沈五爺見邵盼頭出面放人,頓覺棘手,趕緊對闞仲秋道:「舅老爺!邵東家是您外甥,這時候只有您老人家出面說句話了。」闞仲秋把老臉一寒,快步衝到跟前,喝道:「盼頭!你為啥放人?」邵盼頭見他小舅怒目而視,嚇得一哆嗦,連忙陪笑道:「小舅!這事一句話說不清楚!過會我再給您老人家解釋。」闞仲秋瞪眼道:「有啥說不清的?沈家清除本姓敗類,是人家本家族份內的事,你是沈五爺請來的客人,沒有沈五爺的同意,你咋能隨便放人?」邵盼頭耐心道:「舅!你聽我說……」闞仲秋吼道:「這是在沈塘,不是在閻陳莊,我只聽沈五爺說,哪有功夫聽你說?段世德,操傢伙行刑。」邵盼頭惱羞成怒,冷笑道:「闞仲秋!你別倚老賣老,我敬你是個長輩,給你留著面子呢!別給你臉你不要臉。」闞仲秋氣極,指著他的鼻子罵道:「奶奶裡個腿,你敢喊我的名字?我揍你這個龜孫!」掄起巴掌,劈頭就是一下。邵盼頭早有防備,閃身躲開了。闞仲秋見他還敢躲,更是氣盛,喝道:「段世德!你聽我的,給我行刑。」邵盼頭水泡眼陰森森地瞪著段世德,陰陽怪氣道:「段世德!把刀放下。」段世德見他眼含殺機,不禁打了個寒戰,畏懼地把刀撇在地上。闞仲秋見段世德不敢動手,氣極而笑,撿起那把鬼頭大刀,喝道:「我闞仲秋也活了四十多歲了,改行當一回劊子手!你不敢動手,我砍死這個狗日的。」說罷,撿起鬼頭大刀,掄圓了劈向立寶!立寶才脫束縛,陡見鬼頭大刀迎面劈來,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卻不知躲閃。就在這緊要關頭,只聽邵盼頭大吼道:「趕快閃開!」把立寶猛得一推,大刀緊貼立寶頭皮掃過,空中飄下一絛頭髮。闞仲秋氣紅了眼,返身掄刀又朝立寶頭上砍去……
就在這緊要關頭,只聽一人大喝道:「賀志巖、仝可訓,把他拿下。」隨即,衝上幾個人來,把闞仲秋手中大刀奪下,掀翻在地。大家定睛一看,只見一個瘸子帶著幾個穿保安團服裝的士兵,把立寶等人圍在了中央。范清宇連忙叫道:「郭團長!趕快把人放了,這位是邵東家的小舅!」來人正是郭瘸子!郭瘸子一愣,一擺手示意放人,詢問道:「請問:哪一位是邵東家?」邵盼頭慌忙上前,點頭哈腰道:「這位是郭團長吧?常聽范管家提起你。」兩人寒暄了一陣。邵盼頭卑躬屈膝道:「在這裡說話不方便,請王少爺、郭團長到俺家裡歇歇腳!」說罷,挽著立寶、郭瘸子要走。沈五爺憤懣道:「邵東家!您就這樣把人帶走,不太合適吧?」邵盼頭尚未答話,郭瘸子打量了他一眼,問道:「你就是沈五爺?」沈五爺大義凜然,冷冷道:「俺排行老五,沈塘本姓老少敬重我,稱我一聲」五爺「!」郭瘸子往外一指,奸笑道:「沈五爺!你往哪兒看,這幾個人你認得嗎?」沈五爺抬頭一看,登時目瞪口呆:只見遠處道旁停著一輛汽車,車上幾個荷槍實彈的士兵,槍口直對著三個人的腦袋,正是沈學爭、沈學慶、沈大勝!郭瘸子厲聲喝道:「沈五爺!這三人私通共產黨,帶頭鬧罷工,罪當槍斃。沈五爺!只要我一聲令下,這三人立馬就沒命了!」沈五爺一陣茫然,不知如何是好。郭瘸子誘惑道「沈五爺!咱做個公平交易咋樣?用你們姓沈的這三個人換王少爺一條性命,中不?您自已掂算掂算,不算欺負你吧!」沈五爺躊躇不語。
沈利司聽郭瘸子稱立寶「王少爺」!頓感不可思議。他悄悄把和范管家、郭瘸子一起趕來的老綿羊拉到一旁,輕聲問道:「表弟!到底是咋回事?這瘸子咋喊立寶」王少爺「呀?」老綿羊試了把冷汗,誠惶誠恐,附他耳邊悄聲道:「表哥!你還知不道吧?立寶就是剛從蕭縣調來的王縣長的親生兒子!立寶娘芹兒當年在威海衛窯子裡當婊子時懷上了王縣長的孩子,就是這個立寶!後來王縣長遭遇大禍,跑到天津衛避難,芹兒挺著個大肚子,沒法再接客掙錢,叫老鴇攆了出來,不得已才嫁給了冤蛋沈學超!這事你可不能在外頭亂說呀!」沈利司這才恍然大悟,忙道:「這個自然。」
張海新見他倆交頭接耳,心中詫異,待老綿羊離去,便湊到跟前問道:「利司哥,這到底是咋回事?」沈利司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張海新也感不可思議,咋舌歎服道:「我的乖乖!沈學超總罵立寶是個」雜種「!原來真不是他的親生兒子!不用說這王縣長年輕時也是個嫖娼高手,逛窯子倒沒耽誤正事!虧他想得出來,叫妓女給他傳宗接代,又叫沈學超這個冤大頭幫他把兒子養大成人,真是無本萬利!怪不得人家能當上縣長,的確有過人之處,多會算計呀!叫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楊長嶺見他自言自語,心中詫異,上前問道:「海新叔!你窮嘟囔啥呀?」張海新如此這般說了一遍,楊長嶺聽了,也是大吃一驚,疑惑道:「這難道是真的嗎?」張海新瞪著眼道:「剛剛聽沈利司說的,還能有假嗎?」楊長嶺臉色驟變,劈頭喝道:「那你還不快跑?」張海新嚇了一跳,心驚膽戰,蹙眉詫異道:「跑?我又沒做啥虧心事,跑個啥屌勁?」楊長嶺虎著臉道:「你還跑個啥屌勁?你揍過立寶一回,他這會混成王縣長的兒子了!有權有勢,你就不怕他報復嗎?」張海新臉色突然變了。
立寶剛剛被沈家開除姓藉,又有姓了,自此便開始姓「王」,叫「王立寶」!而且是縣長的公子!郭瘸子見沈五爺難以決斷,眼裡閃出陰鬱的光芒,冷森森地道:「沈五爺!給你五分鐘時間考慮。咱明說吧,你同意我就放人;你不同意,這三個也是您沈家的骨血,我一聲令下,今天就叫他們死在親人面前。不過,沈五爺!咱可醜話說在頭裡,王少爺我是非帶走不可的。」沈五爺佇立良久,突然回身對祁弘度等人拱了拱手,道歉道:「祁老闆!對不起你了。」
話音剛落,只聽有人斷喝:「閃開!」說時遲、那時快,人群中突然衝出兩人,撲向郭瘸子!郭瘸子猝不及防,被來人撲翻在地,槍也被搶了去,兩隻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他的腦袋。擒住郭瘸子者,正是崔生存、薜聖立!葛存保、蔡元仁也不怠慢,就在崔生存、薜聖立動手的同時,也把措手不及的王立寶摁倒在地。葛存保沖天放了兩槍,大叫道:「」冤有頭,債有主「!沈立寶殺死了俺外甥,俺只找他報仇!識相的,走得遠遠的,你們哪個敢動,俺先打死這個瘸子!」槍聲一響,打麥場上頓時大亂,看熱鬧的人們喊爹叫娘,四散奔走,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祁弘度對沈五爺拱拱手,由衷道:「沈五爺!謝謝您了!俺知道您老人家盡到心了。沈五爺!這沈立寶殺俺幼子,血海深仇不共戴天,這仇不能不報。」沈五爺緊緊攥住祁弘度的手,斷然道:「祁老闆!這位郭團長剛才喊」王少爺「!既然有」王少爺「!就沒有」沈立寶「了!這個人姓王,他叫」王立寶「!俺沈家沒有這樣的雜種!」祁弘度微微一笑,點頭稱「是」,喝道:「把這個瘸子、王立寶都給我帶走!」一行人押著王立寶、郭瘸子往棒子地裡迅速退去。邵盼頭、范清宇這才醒過神來,揮槍就要打。賀志巖、仝可訓趕緊叫道:「千萬別開槍,別誤傷了王少爺、郭團長!」邵盼頭、范清宇到底顧忌王立寶、郭瘸子被對方扣作人質,投鼠忌器,怕誤傷二人!不敢開槍射擊。又怕逼急了他們槍殺人質,只好指揮手下莊丁、保安團的士兵尾隨,追趕上去。這時打麥場上已亂成一團,人們四散奔走,呼爹叫娘;闞仲秋、鄭伯九早已逃得無影無蹤;張海新、楊長嶺、閻良平、田文虎、田文國等人也趁混亂跑了;段世德酒早就嚇醒了,此時一見大事不好,撇下鬼頭大刀,飛一般地走了;喬丹喜、習員生兩人趁機鑽入棒子地裡,逃之夭夭,也沒人顧得上管他們;只有闞雙群非但不跑,反而直奔邵盼頭而去。
原來闞雙群對邵盼頭恨之入骨,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把當年邵家出殯時被邵盼頭打成重傷視作奇恥大辱,伺機報仇雪恨!平時邵盼頭龜縮在家裡,出門帶著家丁,前呼後擁,他勢單力薄,沒有機會。今日大亂,正好混水摸魚,他哪能放過這個良好的時機?闞雙群早就折根粗木棍在手,趁這時看熱鬧的人群四散奔走,從人群中偷偷閃出,趁人們慌亂,對準邵盼頭使出吃奶的力氣,當頭就是一棍。
邵盼頭只顧指揮家丁追趕祁弘度等人,沒料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衝他暗下殺手!猝不及防,邵盼頭腦袋被一棍擊了個正著,頓時眼冒金星,血流如注。邵盼頭連打他的是誰也沒看清,便一頭栽倒在地,昏死過去。闞雙群得手大喜,扔掉手中木棍,咧嘴開懷一笑,轉身鑽入人群,逃之夭夭。范清宇、老綿羊等只顧追趕祁弘度等人,沒料到他們的戰地指揮官被人偷襲負傷倒下。陳正君、錢宗紅眼歡,見邵盼頭栽倒在土窩裡,四肢痙攣抽搐,趕緊上前把他救了起來。錢宗紅四處尋找是誰打了他的姐夫,卻只看到漫天遍野都是四散逃跑的人們,哪裡有兇手的蹤影?沈利司趁汽車上保安團丁跳下車追趕祁弘度等人的當口,和沈利文、沈大作等人一起衝了上去,把沈學爭三人從汽車上架了下來,拽著就走。沈塘家家關門閉戶,大家躲藏在家中,屏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出。剛才還人山人海的打麥場!剎那間走得乾乾淨淨,顯得極為空曠、寂寥、死一般地沉靜。只有孤零零的一座靈棚安在打麥場邊上,靈柩置身其中,白幡隨風飄動,顯得極為扎眼。王朝立一家老少和沈大同、啞巴夫婦一起守護著靈柩,戰戰兢兢,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直到夜幕降臨,皓月初上時,人們才三三兩兩從家中悄無聲息地出來,連夜把大同娘送到沈家墓地裡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