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拂曉,一行人便早早起床,吃過早飯,套上騾子,趕車踏上路程。沈立寶經過一夜的休息,再加上況祖成、況祖民等人煎藥裹傷、侍候得無微不至,病已好了大半;胳膊自從貼了膏藥,紅腫漸消,也不似先前疼痛。大車出了魚台縣東關,一直往東南進發。因交貨的日期迫近,況祖成、況祖民倍感焦急,驅騾快行。路上,況祖民見沈立寶神清氣爽,便問道:「夥計!還沒顧得上問你,你叫啥名字?是咋跑到金鄉縣去的?又是咋陷到那地裡的?」沈立寶支吾道:「說起來話長,前幾天我到金鄉縣做生意,碰上了短路的,貨物全被劫走了,還把我揍個半死,真他娘的骯髒。」況祖民再問,沈立寶顧左而言他。況祖民見他不願說,因急著趕路,也就不再追問。況祖民和況祖成商議道:「這回就走東路吧,咱們好人做到底,把這個禍害一直送到家裡,省得再出差錯,更是說不清楚。」況祖成點頭贊同。原來南京自成立汪偽政府,日本人為了加強對佔領區的控制,保障侵華戰略物質運輸,便在蘇、魯間修築了金鄉縣、魚台縣至豐縣、徐州公路。況祖成等人往徐州販運糧食,便走經渠閣集直通魯南縣、豐縣的豐(縣)魚(台)公路!也叫豐(縣)金(鄉)公路!不再走姜家集那條舊路了。經過這一次變故,況祖民、況祖成死下心來,暗暗發誓:從今以後,再也不管閒事,免得徒生事非,增添煩惱,還耽誤行程。
一路無話,太陽一桿子高時,便來到張口村。張口是個不大的莊子,地處山東、江蘇兩省交界,未修豐金公路時,是徐州至豐縣、魯南縣、魚台縣、金鄉縣、濟寧的必經之路,戰略位置十分重要。自從日本人佔領魯南縣城,便開來一隊日軍駐防,在兩省之間深挖交通溝,並在張口莊東頭修建了一座高大的炮樓,增設關卡,盤查過往車輛行人!此時日本人佔領已久,倒也注重地方治安,對過往商賈正常營商並不禁止。所以,糧車到了張口炮樓,沒費多少周折,便經過盤查放行。過了張口,便是黃莊、閻橋、裴莊,再往南一里多路,便是姜家集。離家近在咫尺,沈立寶不禁感慨萬千,惴惴不安。自從去年離家奔赴成武縣放「鴿子」!連遇穿襠的事,費盡腦汁騙來的大洋騾子全被習員生偷走。非但沒能發成大財,「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血本,老娘至今下落不明。
沈立寶一年來顛沛流離,歷經磨難,九死一生,暗思:「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沈立寶暗暗揣測,心想:如今混得一文不值,衣衫襤褸,回到沈塘,除了遭人恥笑。況且走時又是被兒子沈慶豐揍跑的,如今在外頭奔波了近兩年,非但沒能發財,還把老娘弄丟了,雞飛蛋打。別說沈慶豐母子不待見,就怕沈學超也輕饒不了他。沈立寶惴惴不安,耳熱眼跳,心裡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尷尬極了。他眉頭緊蹙,呆呆發愣,不由暗打主意,思索對付之計。沈立寶望著奔跑如飛的兩匹騾子,突然眼前一亮,計上心來。
沈立寶一臉誠懇,開口道:「幾位恩人!一路上承蒙照顧,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我也沒啥可報答的,前頭就到姜家集了,姜家集街頭有家酒館,我跟開酒館的老闆老綿羊是好朋友!你們要是看得起我,就在老綿羊的酒館裡歇歇腳,我請幾位吃頓便飯,表表心意。」況祖成連連搖手:「不必了!不必了!謝天謝地,你能平安到家就是菩薩保佑!哪裡還敢指望你請俺吃飯?說實話吧,趕明就到了交貨的日期,趁這會天氣涼快,俺們還得趕路。要是有緣分,下回再碰面的時候,你再請俺吃飯吧!」沈立寶正色道:「那可不中!幾位說啥也給我這個面子!我這條命都是你們給的,請你們吃頓便飯,那是應該的!不然,我心裡忒過意不去。不就是吃頓飯嗎,也耽擱不了多長時間,哪差這一會呀?」況祖民也推辭道:「不是不給你面子,是時間忒緊了。再說,清起來飯剛吃了不到半個小時,肚裡還不餓呢!過會上了公路,騾子奔跑起來,不到晌午就能趕到魯南縣城!到哪兒吃午飯也不晚!」沈立寶不依,苦苦勸道:「兩位哥哥!我這條命是你們給的,你們就是我的再生父母!這頓飯你們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況祖成、況祖民唬了一跳,面面相覷,相對無言!沈立寶繼續威脅道:「今天無論如何,你們都得賞俺這個臉!你們要是不給我這個面子,我就一頭碰死在你們面前。」況祖成、況祖民弟兄頓時嚇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沒想到不吃這頓飯,竟然要鬧出人命,真是咄咄怪事。
說話不及,騾子拉著糧車奔入姜家集大街。沈立寶見已來到老綿羊的酒館門口,從車上「騰」得跳了下來,死死拉住騾子韁繩不放。況祖成見狀,怕沈立寶真的撞死,沖況祖民問道:「三哥!你看咋辦?」況祖民雖感事情有些不對,卻沒往壞處想,他見沈立寶拽住韁繩,一幅雷打不動的樣子,威脅不吃飯還要撞死,心中也是恐懼,無奈道:「就在這裡吃飯吧!他要是真撞死了,咱就更說不清了。」兩人跳下車來,攏住騾子,叫道:「快點!吃過飯俺還得趕路呢!」沈立寶大喜,感激道:「兩位哥哥!你們把騾子卸下來,拴在樹上餵上草料,我進去安排酒菜。」說罷,飛快鑽入廚房。況祖民見他跑入廚房,不禁一愣。況祖成道:「三哥!你看啥呀?」況祖民緊鎖眉頭,喃喃道:「這人走路咋像個老娘們呀?」況祖成漫不經心道:「像老娘們又咋啦?三哥!把騾子卸下來吧,也叫它們歇歇腳!」況祖民也知路途甚遠,需騾子加倍努力奔馳,便依言給騾子卸了套,拴在旁邊的柳樹上。又從車上取下料盆,給騾子餵上草料。然後和兩個夥計一起走進酒館,找張桌子坐下來。因還不到吃飯時間,酒館中空空如也,僅有他們四人!
且說沈立寶鑽入廚房,見跑堂兼廚師趙拴住正忙著涮洗碗碟,老綿羊卻不在。趙拴住見到沈立寶,頓時吃了一驚,失聲叫道:「鴇寶!我的兒也,你這是從哪個石頭縫裡蹦出來的?這兩年上哪兒去了?我還以為你狗日的死了呢!噫!胳膊是咋治的?」沈立寶趕緊按住他的話頭,抱怨道:「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見面就罵。趙拴住!閒話少說,我有事求你。」趙拴住詫異道:「有事求我?我能給你辦成啥事?鴇寶!有事你就說吧!咋還神神乎乎的?」沈立寶誇張道:「趙拴住!你看我這胳膊,傷得可不輕呀!」趙拴住驚詫道:「就是!我正想問你呢:你這胳膊是咋弄的?是豬啃的還是狗咬的?」沈立寶低聲道:「你沒看見外頭那四個人嗎?」趙拴住探頭一看,果見從門外走進四個人,便問道:「是有四個人!又咋了?」沈立寶唉聲歎氣,沮喪道:「咳!別提了,該我沈立寶倒霉,說起來忒丟人:昨天晌午,我正在金鄉縣大街上走著,突然從胡同口跑出一輛拉糧食的大車,我躲閃不及,被那拉馬車的騾子踢了一腳,正巧踢在胳膊上,差點踢斷,疼死我了。」趙拴住詫異道:「是騾子踢的?依你的脾氣,還不得賴上他們?那是誰家的騾子?你得叫他們包護養傷。」沈立寶哭喪著臉道:「唉!還給我包護養傷呢,不揍我就謝天謝地了。他們是金鄉縣當地人,仗家門子勢,非但不拿錢給我看傷,還怨我驚了他們的騾子!說那騾子受了驚嚇,瘦了一圈,非要我賠錢給騾子治驚。我沒有錢,他們就輪番揍我,把我揍了個半死!這不是明訛人嗎?」趙拴住瞠目結舌,喃喃道:「天底下還有這樣不講理的人?你這不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嗎?你不會告他們去?」沈立寶叫屈道:「我的好兄弟!你也不想想,我孤身一人在金鄉縣,舉目無親,人生地不熟,上哪兒告他們去?」趙拴住疑惑道:「我不信!你狗日的吃飽了撐的,跑到金鄉縣弄啥去了?是不是又編瞎話操人?」沈立寶咬牙切齒,指天發誓道:「我沈立寶要是說一句瞎話,叫我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轟;我要是說一句瞎話,叫我斷子絕孫,永世不得翻身。」
趙拴住見他發了毒誓,不由他不信,問道:「後來呢?」沈立寶委屈道:「他們四個不依,押著我來了,非叫我賣屋賣地,賠他們騾子不中。」趙拴住吃驚道:「就是外頭這四個人嗎?他們也忒霸道了吧?竟敢追到家裡來?到了咱二畝三分地裡,還能叫他們這樣猖狂!」沈立寶膽怯地往外屋看了一眼,小聲道:「就是他們四個!你小聲點,別叫他們聽見了。趙拴住!我不能吃這個啞巴虧,我想了一個辦法:你先端上幾個菜穩住他們,我去俺家叫人,來和他們講理。」趙拴住想了想,仗義道:「那也中!咱可醜話說在頭裡,你得現錢結帳。」沈立寶柿子臉一揚,操起母鴨嗓子「嘎嘎」笑了幾聲,誇讚道:「還是你趙拴住夠朋友!」
沈立寶扭身到了外頭,對況祖成等人陪笑道:「酒菜都安排好了,一會就端上來。你們先坐著,我去解個手,馬上就回來。」就想溜走。況祖民見他走路象老娘們,說話啞喉嚨破嗓,似乎就是開封那幾個人要尋找的仇人,早已心懷戒備。見他要溜,便起身笑道:「清起來吃多了,可能是跑肚!我跟你一起去吧。」沈立寶嚇了一跳,趕緊道:「茅廁就在前頭拐角處,你先去,我過會就來。」況祖民更是疑心大起,心裡嘀咕:「這人不咋地道!知不道又搗啥鬼呢!」伸手揪住沈立寶的衣領,微笑道:「走吧!我摸不到地方,還是你領我去。」沈立寶無法,被況祖民押著去了茅廁。
兩人從茅廁方便回來,坐在桌子上。況祖成等得不耐煩,催促道:「夥計!快點上菜呀,不能過多耽擱時間,俺們還得趕路。」沈立寶如坐針氈,隨口道:「馬上就好,馬上就好。」磨蹭了一陣,自語道:「這個趙拴住!咋還不上菜呢?你們坐著,我去催催他。」說罷又鑽進廚房。趙拴住詫異道:「你狗日的咋還沒去?」沈立寶哭喪著臉道:「他們死咬住我不放,脫不了身。拴住!酒館有後門嗎?」趙拴住氣憤難平,義憤填膺道:「這幾個金鄉縣的咋這樣霸道?欺負人欺負到家了,這還了得?沈立寶!這兒有個狗洞,你就從狗洞裡爬出去吧。」沈立寶一看,果然有個狗洞,感激道:「拴住!你真夠朋友!給他們上盤羅生仁子,穩住他們。」趙拴住摧促道:「別說這麼多廢話了!趕緊去喊人吧。那盤羅生仁子,你可得付現錢!」沈立寶沒搭腔,從狗洞裡爬出去,鬼鬼祟祟地踅到門前,四顧周圍無人,悄悄從樹上解下那兩匹騾子,騎一匹牽一匹,折回頭往北,穿過裴莊、閻橋,往張口飛奔而去。
況祖成等人見沈立寶進去,許久不見出來,不由得暗暗焦急。況祖民正想起身到廚房裡察看,卻見趙拴住板著臉走了出來,端上來一盤鹹花生仁放在桌子,也不說話,扭身就走。況祖民見他眼神異樣,心中「格登」一下,搭訕道:「趙夥計!還認得俺爺幾個不?」趙拴住一愣,佇足仔細盯著四人一陣,搖頭道:「想不起來了。」況祖成道:「你再想想?」趙拴住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來,搪塞道:「俺見得人多,上哪兒記得住?您幾個在這裡吃過飯?」況祖成低聲道:「你還記得不:那年春天剛下過大雪,就是李宗仁長官在台兒莊跟日本人打仗的那一年,俺兄弟爺四個往徐州販送糧食,幸虧你給俺們說日本人駐紮在王寨集。要不是你提醒,說不準這會咱們就見不上面了!俺得好好謝謝你呀。」趙拴住蹙眉苦思。況祖民提醒道:「有個算卦的石先生給你算卦;吳壩有個姓鄭的大夫,一家六口叫人家一把火燒死了……」趙拴住一拍腦門,恍然大悟道:「哦!想起來了!後來你們沒去徐州,對不對呀?」況祖成拍手笑道:「對呀!你到底想起來了。」趙拴住疑惑道:「販糧食的生意不幹了?這幾年沒見你們從這條路上過呀!」況祖民笑道:「生意咋能不幹?一直幹著呢!這幾年往徐州販賣糧食,一天也沒停過。從金鄉到魯南縣、豐縣、徐州修通了公路,這幾年俺從渠閣集那條公路上走的,那條路好走。要不是今天送人,也拐不到這條路上來。」趙拴住詢問道:「這幾年生意咋樣呀?」況祖民由衷讚歎道:「石先生算卦真準呀!自從俺弟兄爺們脫過那場大難,生意是越做越順,這幾年賺了幾個錢,買了騾子、馬車,用不著出笨力撅著腚推土車子了。」
趙拴住神色複雜地望著四人,喃喃道:「看你們四個,是正派生意人呀!」況祖民見他話裡有話,印證了剛才的擔心,急問道:「趙夥計!你說這話是啥意思?」趙拴住欲言又止。況祖成、況祖民迅速對望了一眼,心中惴惴,追問道:「趙夥計!有啥話你就直說。」趙拴住道:「你們和鴇寶到底是因為啥事?」況祖成驚詫道:「鴇寶?鴇寶是啥玩藝?俺們不認得呀!」趙拴住奇道:「你們不認得?就是剛才那個一笑象母鴨子叫,走路象老娘們的人,你們不是一塊來的?」況祖成頓時醒悟:「你說得是他呀!俺們是一塊來的。這個人叫鴇寶?」趙拴住迷惘道:「對呀!他叫」沈立寶「!外號叫」鴇寶「!就住在俺這姜家集西邊的沈塘!你們不認得他嗎?」況祖成搖搖頭道:「不認得。」趙拴住疑惑道:「他那胳膊上的傷,不是你們的騾子踢的?」況祖成、況祖民一聽,頓時氣得面紅耳赤,胸脯起伏。況祖成更是破口大罵:「放他娘的狗屁!這是個啥熊操的!大白天說瞎話,他咋就不臉紅呢?」況祖民也氣得臉色煞白,嘴唇抽搐,冷笑道:「真是忘恩負義,血口噴人,豬狗不如。這人昨天陷進溝裡,眼看要被水淹死,是俺弟兄爺四個救上來的。俺們還把他拉到金鄉縣淳集,給他看病裹傷。今天又把他送到家門口,沒想到他反而倒打一耙,恩將仇報,敗壞俺們的名譽。」趙拴住暗暗點頭:「原來是這樣一回事!我猜著也差不多。你們還知不道吧?沈立寶是俺這一帶最不成器的敗家子,去年他娘倆一起失蹤,一年多沒有音信,俺們都當死在外頭了。他剛才對我說,是你們的騾子踢傷了他的胳膊,又說你們訛他,賴他賠你們的騾子,押他到家來取錢的。」況祖成弟兄更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覷,怒罵道:「虧這狗日的說得出來,真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趙拴住道:「他已從狗洞裡爬出去喊人了,要揍你們一頓。你們還在這裡坐著憨等,趕緊走吧,再不走就走不脫了。等他把人喊來,他喊來的人肯定向著他說話,人多勢眾,誰信你們的?你們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出理來,再不走得吃大虧。」
況祖成等人見他說得厲害,身在異鄉,嚇得起了身雞皮疙瘩,愣了半晌,慌忙起身就走。四人奔出酒館,頓時傻了眼:只有糧車停在路邊,拴在樹上的兩匹騾子卻不見了蹤影,不由臉拉長了半尺。況祖成漲紅了臉,喃喃道:「三哥!咱遭沈立寶這狗日的暗算了,他把騾子偷走了。」況祖民也兩眼呆滯,沒了主意。須臾,況祖成暴跳如雷,梗著脖子吼道:「不中!這事忒窩囊了,得上沈塘找這狗日的算帳去。」說罷就走。況祖民和況清福、況清貴也氣咻咻地跟在他倆身後而去。趙拴住在背後喊道:「我好心勸你們,去了也是白搭。我敢說,沈立寶做了虧心事,一準沒敢回家,躲出去了。」況祖成佇足不走,哭喪著臉道:「那就找他家裡的人要騾子!」趙拴住道:「剛才我不是說了嗎,他失蹤快兩年了,他在外頭作的孽,他家裡的人咋會知道?再說,你們知道他是咋從家走的嗎?」況祖成、況祖民不由問道:「是咋走的?」趙拴住道:「沈立寶不是東西!他和親妹妹桂花相好,是叫他兒子沈慶豐揍跑的!這樣的人連臉都不要了,還怕你們登門找他嗎?你們就是找到他家,他兒子連爹都不認,能賠你們騾子嗎?二位大哥!我好心勸你們,人不跟狗鬥,吃個啞巴虧吧!多販幾趟糧食,再把錢掙回來不就完了?」況家兄弟欲哭無淚,實在是嚥不下這口窩囊氣,拜託趙拴住和況清福、況清貴看護糧車,弟兄二人還是去了沈塘。
兩人氣昂昂地來到沈塘,找到沈立寶家,一進門,只見堂屋門洞開,屋裡一個十八、九歲的俊俏小媳婦正獨自坐在當門板凳上衲鞋底,況祖民問道:「這是沈立寶家嗎?」那小媳婦惶惑地望了他倆一眼,微微羞紅了臉,垂下眉去,搖頭道:「俺也知不道!你到後院問問俺爺爺吧!」起身進了裡屋。況祖成、況祖民無法,依言來到後院。兩人進了門,見有個六十歲左右的老頭正坐在堂屋當門打盹,頭梳得油光錚亮,正是沈學超!況祖成小心翼翼地問道:「大爺!問你點事:沈立寶回來了嗎?」沈學超翻翻眼皮,神色警惕,劈頭反問道:「你們倆是幹啥的?找他弄啥呀?」況祖成陪笑道:「有些事問他!」沈學超把眼一瞪,破口大罵道:「誰知道這個狗雜種弄啥去了?王八操的,把他娘都拐跑賣了,恐怕早就死在外頭了。」一蹦三尺高,罵不絕口,直罵得脖子上青筋直跳,嘴角白沫四濺。況祖民、況祖成見話不投機,掙紅了臉,似芒刺在背,如坐針氈。況祖成弟兄見沈學超高聲罵不絕口,就知問不出結果來。
兩人訕訕地退出門外,商議道:「沈立寶不在家,跟他爹沒法說!不如這樣:咱先把這趟糧食送到徐州,回頭再找他說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兩人離開了沈家。出了門,見前頭樹蔭下聚集了許多人看熱鬧,更有人向他們招手,便訕訕地走了過去。一個老太太伸頭問道:「您幾個是找誰的?」況祖成尷尬道:「俺找沈立寶!」樹下人哄堂大笑,都道:「你倆也找他呀?是不是叫立寶操了一頓?」況祖成、況祖民羞赧無語。老太太正是沈利司的母親,此時笑出了眼淚:「俺也知不道您是哪兒的,就知道你們叫立寶操了一頓。到底是咋回事?你們是咋上他的當的?」
況祖成心裡窩火,語無倫次,把事情的經過如此這般說了一通,氣得臉色通紅。利司娘歎道:「你們一到他家去,俺們就知道沈立寶又惹禍了。俺好心勸你,不就是兩匹騾子嗎?你們佔大便宜了!開封的幾個人到蘇莊找習員生,說沈立寶在開封把人家四歲的孩子捂死了,還知不道咋樣呢。」況祖成不相信自已的耳朵,驚問道:「您說啥?他把人家孩子捂死了?」況祖民扯扯他的衣角,提醒道:「就是昨天咱們在路上碰到的那幾個人!」況祖成恍然大悟,呆若木雞。樹蔭下人們七嘴八舌道:「這還能有假嗎?開封的人到蘇莊找習員生,就是這樣說的。」況祖成問道:「習員生是個幹啥的?」有個年輕漢子笑道:「也是個操蛋孩子,不結點正繭,成天騙吃溜喝,小偷小摸,連個家小也沒娶上,失蹤一年多了。」利司娘問道:「利光!開封的那幾個人走了沒有?」沈利光道:「昨天傍黑我去蘇莊楊長嶺家借鋸,聽楊長嶺說,人家在蘇莊問了幾句,沒找到習員生,就回魚台縣城了。」利司娘道:「人家肯定沒走。」沈利光笑道:「那還用說?把人家的小孩捂死了,這是血海深仇,人家豈能罷休?」正說得起勁,突然剎住不說了,神態惶恐地注視著前方。況祖成、況祖民詫異,扭頭一看,只見對面走來一個老人,長得劍眉鴿眼,鼻正口闊,不言自威。那老人背著手走到跟前,抬頭望著大家道:「都在這裡說話呀?」利司娘趕緊道:「五爺!俺們在這裡涼快呢!您老人家咋溜出來了?」那老人抬頭望望太陽,自語道:「該做晌午飯了吧!」利司娘陪笑道:「是該做飯了!這就回家做飯去。」慌忙踮著小腳走了,大家也寂然無聲,撇下況家弟兄,一哄而散。
況祖成等人見這老人如此威嚴,也噤若寒蟬。見大家散了,兩人悻悻地回到姜家集。趙拴住和況清福、況清貴正等得焦躁,見了他們,問道:「咋樣?沈立寶沒在家吧!」況祖成無奈地搖了搖頭。趙拴住勸道:「我就知道他不敢回家!幾位,你們就吃個啞巴虧吧!」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況祖成苦笑道:「你別給俺添心事了!碰上這種倒霉事,俺連哭都來不及。」況祖民猛地在自已臉上連抽幾記耳光,淚流滿面,唏噓罵道:「我叫你發賤,我叫你多管閒事!」況祖成攔住他,嗔怪道:「三哥!你這是治啥呀?不就是兩頭騾子嗎?說起這事,我也脫不了干係,我要是不去那地裡逮魚,淹死他狗日的也出不了這種事!這事怨我,不怨你呀!三哥!咱得直起腰桿做人,騾子咱們丟得起,這人咱可丟不起呀!咱再窩囊,因為兩頭騾子,總不能尋死去吧?跟徐州交貨的日期快到了,咱拉也得把這兩車糧食拉到徐州,不能誤期限,失了信譽。」況祖民聽他說得在理,低頭不語。於是,兩人駕轅,兩人拉套,四人撅著屁股拖著糧車重新上路了。臨走時,況祖成問道:「趙夥計!沈塘有個老頭,大家咋這麼怕他,那老頭是誰?」趙拴住道:「你說得是沈五爺吧!他是沈姓的長輩,做事公道,人也很正派。所以,沈家的晚輩們都很怕他。」況祖成心裡又有了希望,自言自語道:「下回就去找沈五爺說說,興許能把那兩匹騾子要回來。」
且說沈立寶盜得兩頭騾子,興奮得母豬眼發綠。他騎著騾子一路往北,從張口出境,來到山東魚台縣周堂集。周堂集座落在蘇魯兩省交界處,和渠閣集一樣,是個邊境集鎮,很是繁榮。周堂集街南頭東漁河大堤下有個牲口市,專門用於牲易。這天正是初五,周堂集大會,牲口市上人山人海,騾馬成群,人頭攢動,熙熙攘攘,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沈立寶把騾子往牲口市西南角一根樹樁上一拴,沖一人招手道:「老錢!你過來一下。」一個長得黝黑,骨子裡透著狡詐的漢子晃悠著走了過來,見了他不由一怔,失聲問道:「這……這……不是沈立寶嗎?可……可有老大崩子沒……沒見了!這一年多你……你……你狗日的上哪兒發……發財去了?」正是邵盼頭的小舅子,家住鄰近鹿灣,叫錢宗紅!是個牛經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