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起兮雲飛揚 正文 第十四章 大同 (三)
    見他進來,王朝立起身打了個招呼。沈利司問道:「大哥!是清起來到的?」王朝立勉強從臉上擠出一絲笑來,欠身道:「是清起來到的!您咋有空過來了?」沈利司道:「我到渠閣集辦事回來,見圍著一大圈的人,剛剛聽說這事!唉!大哥!大同不是差心眼嗎?您還得擔待!」王朝立苦笑道:「這孩子差心眼,不差心眼咋能鬧出這檔子事呀?俺姐姐沒事就好,生啥的氣呀!自家的親外甥,我不生氣。」大同娘聽著奇怪,問道:「大同又辦啥穿襠的事了?」沈利司笑道:「大嫂!您還知不道嗎?大同他……」如此這般說了一遍。大同娘聽了,也氣得夠戧,沉下臉來,狠狠把沈大同責罵了一通。見兒子給娘家兄弟添了麻煩,又忍不住掉起眼淚來。王朝立怕姐姐傷心,岔個話題,問道:「姐姐!大清起來,您上哪兒去了?」大同娘見娘家兄弟詢問,趕忙揩了下眼淚,破涕為笑,喜形於色說:「我去袁堤口辦了件大事!」沒等他再問,便眉飛色舞,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原來,昨天晌午,蟬聲啼鳴,酷熱難當。大同娘身體虛弱,耐不住酷熱,感到一陣眩暈,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沈大同趕集回來叫她,她聽見了,因睡得迷迷糊糊,懶得動彈,便沒吭氣。聽到兒子抹鼻子啼哭,大同娘還覺得好笑。沈大同走後,她本來身體孱弱,加上沈大同又給她加蓋了兩床棉被,一下子熱暈過去了。等醒來後天已擦黑,感到又渴又乏,喊沈大同,沈大同卻又沒了蹤影。她強打著精神下床開門,才發現屋門從外面鎖上了,豬在欄中餓得直叫。正當她倚著門框喘作一團時,忽聽門外有人喊她,細聽才知是隔壁沈利文的媳婦鄧秋雲!大同娘告訴她放鑰匙的地方,鄧秋雲便自已打開門,走了進來。鄧秋雲把大同娘扶到院中的方凳上坐下,又進屋拿了兩張芭蕉扇,給了大同娘一張,自已拿一張,一面扇風乘涼,一面驅趕吸血蚊子!一問大同娘還沒吃晚飯,鄧秋雲著實把沈大同埋怨了一番。見欄中豬餓得直叫喚,鄧秋雲手腳麻利地幫著拌食餵了豬。

    鄧秋雲忙完,天上悄悄無聲息地飄起細雨來。大同娘叫道:「乖妹妹!天下雨了,上屋裡去坐吧!」鄧秋雲笑道:「還是在外頭涼快吧!這點雨算啥呀?」重又坐了下來,劈頭責備道:「老大嫂啊!也別怪俺說你,你這病病怏怏的身體,咋不給大同娶個媳婦呢?好歹能給你做個飯呀,也能侍候你!那該有多好?」大同娘苦笑道:「我那吃喝不愁的乖妹妹,你窮開我啥心喲!俺咋能不想?做夢都想呀。你看看俺家窮的,大同又憨,別說是鳳凰,沒毛的雞也不跟俺呀。」鄧秋雲把板凳挪近大同娘,正色道:「糊塗的大嫂也!別自個看不起自個呀!咱家大同比人家又差哪兒了?要個頭有個頭,要身材有身材。雖說他長得黑點,莊稼人風吹日曬,黑點實在。大同就是心眼轉得慢點,又不是真憨,比他們又差哪兒啦?咱條件又不高,」剜籃裡就是菜「!」大同娘一臉無奈,悻悻道:「俺那知冷知熱的好妹妹!你這話說得叫我直想掉淚,咱還能有啥條件呀?雖說」剜到籃裡是菜!「這菜咱也得有地方剜去?不管醜俊、還是呆傻,俺都不嫌。是母雞都會下蛋,是女人都能生養孩子,娶家來給俺大同生個兒子,好歹也有條根呀!」大同娘禁不住一陣哽咽。鄧秋雲起身作勢要走,睥睨道:「算了,算了,你真沒勁,咋說著說著掉起淚來了?真沒出息!那你就掉淚吧,我可要走啦!」大同娘揩揩眼窩,強掙著站起身來送客,道:「唉!你常過來玩!」

    鄧秋雲反而站住了,愣愣地望著大同娘,「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她兩手一拍大腿,盈盈笑道:「我那糊塗大嫂也!你心裡咋一點回數都沒有呀?你就不問問,我今天到你家來,有事不?」大同娘張口結舌,一陣尷尬。她這才感到確實奇怪:是呀!雖說兩家住在隔壁,因串門得繞一個大彎,妯娌倆往日都是隔著牆頭說話,鄧秋雲不常來串門呀?莫非真有啥事呀?她訕訕地問道:「那……那你真有事呀?」鄧秋雲把頭髮一甩,嗔怪道:「大熱的天,我丟下吃奶的孩子!沒事上你這裡跑啥呀?」一扭屁股坐了下來,笑道:「大嫂!實話對你說吧,我今天專為咱大同的事來的。我呀!想吃大同的大鯉魚了。」大同娘遲疑道:「乖妹妹!你不是拿大嫂尋開心吧?」嘴上雖這麼說,卻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早喜得合不攏嘴了。鄧秋雲打趣道:「你看看,好心當成驢肝肺了吧!要不,咱就拉倒,算我沒說,中不?」大同娘緊握著鄧秋雲的手,那個熱乎勁,像見了久別的親人!妯娌兩個又扯了陣笑話,才說起正經事來。

    鄧秋雲的娘家袁堤口有這樣哥仨:老大、老二早已成家立業,老三小時侯患過小兒麻痺症,而且還瞎了一隻眼睛,成人後又得了肺癆,整天咳嗽連天,年已四十有五,依舊是光棍一條。上個月,他兩個哥哥不知從哪兒給他弄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啞巴女人,還帶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誰知啞巴進門才半個多月,樂極生悲,那癆病鬼沒福享受,昨天突然死了。那家透出話來,說當初買啞巴的時候花了十塊現大洋,只要不虧本就中。趕巧鄧秋雲走娘家,聽到這信,馬上想到沈大同!便抱著孩子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告訴大同娘這個喜信。大同娘不相信這是真的,等問清這的確是真事時,喜極而泣,抓住鄧秋雲的手,激動得好一陣說不出話來。鄧秋雲眼窩也淺,陪著掉了幾滴眼淚。大同娘連稱鄧秋雲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是沈大同的再生父母。妯娌倆說笑了一陣,依大同娘的心情,當晚就去袁堤口把這事給定下來,免得出了紕漏,被別人搶了先。鄧秋雲說家有吃奶的孩子,天又下著雨,晚上實在不能去,並拍胸口打了保票,大同娘才勉強同意,兩人商定趕明一早便去。大同娘把鄧秋雲送走,匆匆弄了些飯吃,興奮得不知幹啥才好,總想找個人說話,偏偏兒子又一夜末歸。這一夜,大同娘徹夜末眠。天剛濛濛亮,大同娘便急不可耐地把鄧秋雲叫醒,一塊去了袁堤口。路上,大同娘健步如飛,忘了自已是有病在身的人!到了袁堤口,找到那癆病鬼家,那家也沒別的條件,就要十塊大洋,不要汪偽紙幣,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小女孩也一同帶走。沒費多少周折,事情竟辦得出奇地順利。

    回來的路上,大同娘卻步履蹣跚、愁眉緊鎖,一個更為現實的問題擺在她的面前:那就是「錢」呀!十塊銀元,對當時的農家小戶來說,可不是小數目,對她娘倆來說,更是天文數字。沈大同除了會幹些農活,啥生意、手藝都不會。娘倆僅靠四畝半鹽鹼地,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加上大同娘是個藥罐子,平時就靠娘家兄弟接濟。大同娘暗暗盤算:把欄裡的豬賣了,把糧食搗騰著也賣了,賣了糧食吃啥呢?又添了兩張嘴……不管他,先把人領來再說。剩下的只有找他舅借這一條路了,想起兄弟媳婦那張板著的臉,大同娘又忐忑不安!對,自已偷偷去找娘家兄弟借錢,瞞著兄弟媳婦!兄弟明理,這事肯定幫忙的!大同娘想起嫡親兄弟,不由鬆了口氣。她和鄧秋雲剛回到家中,卻沒想到兄弟全家都跑來了,真是巧事,更沒想到大同會弄出這穿襠的事。大同娘氣得臉色潮紅,把大同狠狠責罵一通。沈利司也把大同埋怨了一番。大同娘原本顧忌兄弟媳婦,趁兄弟媳婦不在,便向娘家兄弟提到了借錢的事。王進寶夫妻迅速對視了一眼,然後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父親。王朝立像是沒有聽見,一直悶頭吸煙,直到煙燃盡燒到指頭,才霍然知覺。沈利司見他們商議事情,又恐找他借錢,趕緊鞋底抹油,溜之大吉。

    大同娘見娘家兄弟悶頭吸煙,心中惴惴。須臾,王朝立把煙頭在鞋底上摁滅,冷冷一笑,一字一頓道:「錢?又是錢!我上哪兒弄錢去?我是開錢莊了?還是開銀行了?」一聽這話,大同娘像三九天被兜頭澆了一桶刺骨冷水,頓時感到天旋地轉,四肢無力,心裡涼了半截。她趕忙抱住門框,方才勉強站住。王朝立霍地站起身來,怒罵道:「娘的個屄!沒一個給我爭氣的,有本事自已掙錢去呀,成天錢、錢的?我這把老骨頭能值幾個錢呀?三十好幾的人了,還天天算計我這個老頭子!狗操的,白養你們這麼大。」說罷,也不理姐姐,倒背手氣昂昂地走了。王進財見父親走了,也站起身來,耷拉著頭蔫蔫地跟著走了。王進寶望著姑姑,想說些啥,卻欲言又止。他站起身來,沖沈大同笑笑,和媳婦戴素娥一起,也慢騰騰地出門走了。他們一走,大同娘再也不住,靠著門框慢慢跌坐在門檻上,四肢無力,臉色蒼白。沈大同慌忙上前扶起娘來,大聲喊道:「娘!你這是咋啦?」大同娘二目無神,呆呆地發愣。

    須臾,王朝立突然回來了。他興奮異常,滿臉喜色地問道:「姐姐!那家說是十塊現大洋?準頭不?」大同娘不知他回來幹啥,神色複雜地望著娘家兄弟,緊閉著嘴,緩緩點了點頭。王朝立見姐姐如此,頓時一臉歉疚,陪著小心,訕笑道:「姐姐!您千萬別生我的氣,剛才守著孩子不好說……姐姐!十塊大洋夠不?只要給大同娶上媳婦,不管花多少錢!有我這當舅的操兌,那能叫姐姐您作這麼大的難呢?姐姐!欄裡的豬可不能賣呀!那頭豬還沒長成個呢,這會賣了忒虧;糧食更不能賣,賣了糧食,您一家幾口喝西北風去?錢的事不用您管了,傍黑我就把錢給您送來。姐姐!你趕快再去袁堤口一趟,和那頭商量好,這事得快,免得夜長夢多!要是出了啥岔子,到時候後悔可也晚了。」說著說著,王朝立的眼眶裡突然盈滿了淚水。他忙轉過身去,哽咽道:「姐姐!大同這孩子成家了,也完了您一件大心事!是不?」說罷,快步走出門去。出了門,淚水一下子噴湧而出。

    良久,王朝立偷偷揩乾眼淚,來到大家乘涼的樹下,招呼道:「走吧!」便倒背著手,頭也不回地走了。進寶娘仨見他臉上似有淚痕,都用異樣的目光直瞅他。王朝立心裡沉甸甸的,尋思著既能幫助姐姐又不至於引起家庭予盾的辦法。

    王朝立一出門,大同娘便推開沈大同,站了起來,她感到餓得心慌。有了兄弟這句話,她像卸下了千斤重擔,一下子輕鬆許多。她鑽進鍋屋,吩咐沈大同抱來柴禾,草草做些飯娘倆吃了,又拌豬食餵了欄裡的豬。吃罷飯,大同娘馬不停蹄地去找鄧秋雲!鄧秋雲打趣道:「大嫂!看你急的?這麼想當老婆婆呀?剛才你家來這麼多人,又哭又叫,是幹啥呀!」大同娘道:「咳!離這麼近,你沒聽說嗎?別提了,是大同他……」鄧秋雲道:「我光顧喂孩子,又沒出門。」大同娘一笑,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鄧秋雲吃了一驚,嗔怪道:「天底下咋這麼多不利索的人呀?那一回俺三叔來,也說俺娘上吊了,我腆著大肚子!哭著跑回了娘家。你說是咋回事?原來是俺娘跟俺兄弟生氣呢!這就是俺三叔!他都五十多歲了!還辦這穿襠的事呢!事後我還沒把他抱怨死。」大同娘道:「我的好妹妹!他舅說了,傍黑就把錢送來。乖妹妹!我心裡不踏實,咱姊妹倆再去一趟吧?咱跟那家把話砸死,省得出了紕漏。」鄧秋雲笑道:「大嫂也!你就放心吧!我辦事啥時候出過紕漏?我給你打保票,沒事的。」大同娘惴惴道:「話是這麼說,我還是不放心!」鄧秋雲知道她此時的心情,雖說一百個不情願,還是丟下手頭的事,抱著襁褓中的孩子!陪她一起又去了袁堤口,說定趕明准來帶錢領人!那家痛快道:「老沈!你既然定下了,不會再許給旁人了。」鄧敬奎在旁,也拍胸脯道:「你們就放心吧!這事有我呢!」大同娘心裡的一塊大石頭才算落了地。從袁堤口回來,大同娘就在家裡,呆呆地等娘家兄弟送錢來。好不容易熬到天黑,誰知左等右盼,大同娘也不知到莊頭去了多少趟,望穿雙眼,哪裡有娘家兄弟的影子?這一夜大同娘愁腸百轉,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咋能睡得著?

    再說,王朝立回到家中,往床上一躺,兩眼直瞪著屋頂發愣。進寶娘進了屋,也搬過小板凳,倚著門框坐下,單手托腮,眨巴著眼,呆呆地望著院中尋食的雞們出神,氣氛壓抑而無奈。在路上,進寶娘已經聽兒媳戴素娥說了沈大同要買媳婦的事,知道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又將飛走了,疼得割肉剜心。過了一頓飯工夫,王進寶慢騰騰地從外頭進來,從針線篚裡摸出剪刀,搬過一隻板凳坐下,專心致意地修剪指甲,也一聲不吭。捱到太陽西斜,王朝立從床上坐起來,冷不丁地沖王進寶道:「進寶!你晌午有空不?」王進寶抬頭望著父親,半天才支吾道:「沒……沒啥事呀!」王朝立穿上鞋,陰沉著臉道:「你給我搭把手,咱爺倆把東屋拾掇拾掇。」王進寶很奇怪,問道:「大熱的天,您拾掇東屋幹啥呀?」王朝立扼腕喟然長歎,劈頭問道:「進寶!你看你姑姑的病還能好不?」王進寶不知父親猛不丁提這是啥意思,心中忐忑,沒敢回答。王朝立瞪了他一眼,喝斥道:「你咋不吱聲呀?」王進寶頗不以為然,嗔怪道:「爹!您咋不往好處想呀!就是不發好吉利,俺姑姑的身體蠻好的。」王朝立瞇起眼佇立許久,有些傷感,歎息道:「我也不願意往壞處想呀!就今天這事……唉!把東屋拾掇拾掇,把大同娘倆接來吧!有點啥事,也好有個照應,萬一……你姑姑她……大同也沒地方去。」

    進寶娘突然插話道:「不是給大同買了個啞巴媳婦嗎?」王朝立皺皺眉頭,冷笑道:「哪有這樣的輕巧事?十塊錢就能買個媳婦過日子?說不定是個放」鴿「的。高廟的高學年前陣子不是被人家誆去二十多塊大洋嗎?大同心眼不夠頭,這洋鳥他玩不了。」進寶娘急切地說道:「你咋知道是放」鴿「的?再打聽打聽吧!前後莊上這幾年買來的」四川蠻子「不少!不是一樣跟著過日子嗎?你單比高學年,他又瘸又聾的,還是羅鍋腰,沒點啥屌用,哪個女人願意跟著他過日子呀?」王進寶焦急道:「爹!你老人家這回咋這麼糊塗呀?」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錯過這個機會,大同得打一輩子光棍!不就是十塊大洋嗎?」王朝立「哼」了一聲,不屑一顧,冷笑道:「十塊大洋?十塊大洋頂個屁用?十塊大洋能把人領來不假,光領來就算完了?大同也老大不小了,好不容易成個家,人接來總得熱熱鬧鬧辦個喜事吧!我盤算著沒二十塊現大洋,辦不了這事。你姑姑家連兩塊錢都湊不夠,別說辦喜事的錢了!你們總認為我有錢,前些年給你們蓋屋娶媳婦拉下不少帳,去年才還清,其實真沒剩下錢。你們說的都有道理,他能娶上家小當然是件好事,現在的問題是:他到哪兒弄錢去?」王進寶笑了笑,說道:「您老人家別哭窮了,就算是二十塊現大洋,這二十塊大洋我出中不?我這雜貨鋪不開了還不行嗎?說啥也得給表哥娶上媳婦呀!」

    王朝立一愣,頗感意外,半晌才嗤之以鼻:「嘿!你拿錢?昨晚還找我要錢,今天咋突然大方起來了?錢由你來出?雜貨鋪真的不開了?這可是二十塊現大洋呀,你能當了這個家嗎?」王進寶抬頭望望父親,有些上火,氣哼哼道:「路歸路、橋歸橋,昨天想開雜貨鋪,今天表哥要娶媳婦,沒錢得辦有錢的事,不能裝孬。當了家當不了家我也得當這一回,大不了散攤子!」王朝立愀然作色,訓斥道:「別淨往歪處想,人家素娥知情達理,是個好媳婦,可別虧待了人家!咱不能沒良心。你可得想好,萬一碰上是個放」鴿「的,這二十塊大洋可就打了水漂啦!」王進寶見爹這麼說,心裡也是沒譜,猶豫不決。進寶娘沉思了一下,試探道:「你們先別忙!趕明我到袁堤口找熟人打聽打聽,打聽准了再說。」王朝立點點頭,贊同道:「這事是得慎重。」王進寶遲疑道:「咋打聽呀?不是俺姑姑的鄰居給說的媒嗎?還能出了紕漏?」進寶娘道:「問問沒瞎!哪差這半天功夫?趕明我親自去問。」王朝立長噓一口氣,微笑道:「還是你娘想得周到,就叫她去吧!唉!人老了,想得最多的是入土為安,卻又怕給子女增添麻煩!我這裡還有十六塊大洋,是留下的棺材本。一輩輩的人呀!前半生是為了生兒育女,後半生也是為子女著想。你們也是拉扯兒女,負擔不輕。我本來想在活著的時候把你娘和我的棺材錢跟出殯的開銷都攢出來,攢了這幾年,淨出些七差八差的斜撇子事,還沒攢夠呢。進寶!你拿去看著用吧!有句古話說得好,叫:」子孝父心寬!「你也三十多歲了,也該撐起這個家了。」凝神看了王進寶一陣,眼裡透出讚賞。須臾,王朝立長鬆一口氣,欣慰道:「這才是我的好兒子!我有這樣的長子,心裡高興呀!您弟妹有這樣的哥哥,有多好呀!有這樣的兒子,將來就是用張破蘆席一裹挖坑埋了,我心裡也是痛快的。」說罷,鑽進裡間,摸出一個布包扔在桌子上,吩咐道:「進寶!這些錢都給你吧!啥事你看著辦,我正式交權了。」欣然出去了。

    進寶娘望著王朝立的背影,若有所思,她意識到上了老頭子的當。以往大同家有事,老頭子慌得像掉了魂似的,今天咋這麼反常?奇怪得是,自已也跟著反常,竟心甘情願地同意拿出二十塊現大洋給自已極其厭惡的憨外甥娶媳婦?哦!對了,進寶娘驀地想起來:她是怕大同娘倆搬來住呀!大同娘倆要是真搬來住,別說自已養的雞鴨全都跟著遭殃,就連家裡的老鼠也難說剩下。請神容易送神難呀!要是大姑姐有個三長兩短,大同這個龜孫還知不道住到猴年馬月呢!老頭子那驢脾氣,他認準的事八匹馬也拽不回來。唉!這輩子在他跟前是出不開身了,何況他拿傻外甥當心肝寶貝……進寶娘無奈地搖搖頭,心道:「花錢免個災吧!」卻又心痛那二十塊大洋。心中有苦無處訴說,最後蹲在一旁,撩起衣襟抹起淚來。更叫她難過的是:跟老東西過了半輩子了,他從不把心裡話對她說,你就知道我不讓給錢嗎?耍這樣的心眼,成天象防賊一樣防著我!

    王進寶站起身來就走。進寶娘忙問道:「你幹啥去?」王進寶頭也不回,答道:「我得趕快把錢送到沈塘去,別耽誤了事!」進寶娘翻翻白眼,沉下臉罵道:「你他娘裡個歪屄,張緊得啥呀?就差這一夜呀?不能趕明再送去嗎?」王進寶停住步,焦慮道:「還是送去吧!別耽誤趕明俺姑姑去袁堤口領人!」進寶娘乜斜了他一眼,眼淚叭叭地往下落,悻悻道:「狗日的東西!嘩嘩響的二十塊現大洋伸手就遞過去了,這錢不是你出力掙的?就一點也不覺得心疼呀!」王進寶正色道:「娘!您老人家咋這麼糊塗呀?俺姑姑就大同這一個兒子,她後半生靠誰呢?不就指望大同嗎?大同能成個家,她老人家不就有著落了嗎?要是指望不上大同,她是俺親姑姑,我和進財能不管嗎?她老人家百年之後,不得我跟進財把她老人家送到墳地裡去嗎?您老人家咋算不過來這個帳呀!親娘也!替你兩個兒子想想吧!眼下拿出二十塊現大洋!是叫人心疼,也就花這一回錢,再也沒有後顧之憂了。憨大同能成個家,生下個一男半女來,是他沈家的後代。沈家有後人了,以後扶棺出喪,給俺姑姑出老殯,是他沈家爺們的事,還能顯得著俺這些當侄的?」進寶娘板著臉,罵道:「你他娘裡個歪屄,還怪會說話呢!反正你狗日的也不跟我一個心眼。」王進寶陪笑道:「這能是我會說嗎?您老人家再想想!是這個理不?」進寶娘破涕為笑,誇獎道:「是!是這個理,還是俺兒想得周到,趕明你娘死了,別用蘆席一捲往河涯上一扔就管!」王進寶訕笑道:「看您老人家說的,您兒子再窮,也得給您老人家打個木匣子,咋也得埋到坑裡。要不,您要是叫狗扒開吃了,逢年過節,俺領著您孫子到哪兒給您燒紙去?」進寶娘「噗哧」一聲笑了,笑罵道:「真該死,學會跟你娘耍貧嘴了。」

    王進寶趁機奉承道:「還是俺娘明理,這些年還不是虧了您?俺爹能在外面直起腰桿說話,不就是家裡有個賢內助嗎?」進寶娘作勢要打,罵道:「狗日的東西!啥時候學會油腔滑調了?」王進寶一縮脖子,抱頭鼠竄,一面鬼笑道:「啥時候學的,還不是跟您老人家學的?」進寶娘笑罵道:「又放屁!我啥時候教你這了?」王進寶道:「就是跟您老人家學的。」往外就走。進寶娘趕緊問道:「進寶!你幹啥去?」王進寶道:「我得把錢送去呀!」進寶娘忙道:「你先別忙,趕明我先去袁堤口打聽打聽!有了准信再說。錢還是我送去吧!好人都叫您王家爺們落了,我花了錢,再落個剡子頭(冤蛋),我圖啥呀?錢還是我送去吧,也叫你姑姑看看,咱也有這個心胸!」王進寶會心地笑了,連連點頭道:「您去是最好不過了!還是俺娘想得周到。不過!就怕今天不送去,俺姑姑著急!要不,我先去沈塘說一聲?」進寶娘翻翻白眼,鼻孔裡「哼」了一聲,又掉下淚來,冷笑道:「還是您娘們親,算計我一個外皮,你要去就去吧!王八操的,我拉扯你這麼大,骨子裡跟我也不是一個心眼!」見娘心裡不痛快,王進寶只好讓步,陪笑道:「好、好,您老人家別生氣了,我不去還不中嗎?就叫您老人家親自送去,叫俺娘本裡壯,趕明抓個大大的面子!」進寶娘這才破涕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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