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漫漫,延綿起伏的沙丘彷彿永遠沒有盡頭,翻過一個高高的沙丘,展現在眼前的,仍是一望無際如同大海一般莽莽黃沙。
棕色的瘦削人影牽著馬,步履蹣跚的走在沙地中,烈日當頭,整個大地的水分彷彿都要被烤乾,明末微瞇起雙眼,看著眼前一眼望不到邊的沙丘,只覺得頭暈目眩。
來時慕顏赤為了不讓西丹王獲知大軍回國的具體時間,走的路線十分的飄忽,讓人根本無從記起。
半個月了,在這漫無邊際的沙漠中已經跋涉了半個月,她卻覺得自己仍然處在這片沙漠的最深處,東面的峪西山脈仍然遙不可及。
三天前從那個綠洲裡出來之後,就沒有了方向,水壺裡只剩最後一口水,馬已經虛弱得站都無法站穩,這時候,她倒是覺得自己的生命力比身邊這匹馬還要頑強。
再次伸長脖子望了望遠處,除了一望無際的黃沙,什麼都沒有,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等待著她的只有死亡。
意識到這一點,她抓緊馬身上垂下的韁繩,拼盡全身的力氣,抬起磨出了血泡的腳一步一步往前挪。
也許跨過前面的那一片沙丘,就能看見峪西山脈的輪廓。
太陽緩緩落下,然後在她昏睡之際又迅速升起。
一天又這樣過去了。
還是沒有方向,仍是讓人眩暈的滾滾黃沙。
她虛弱的趴在沙堆裡,半邊臉被沙粒掩住,眼神有些渙散,面上是掩飾不住的絕望神色。
難道要死在這片荒脊的大漠中了麼?
還真是丟人啊。
在戰場上混了這麼久都活了下來,結果卻因為迷路死在了沙漠裡,要是被慕顏赤那傢伙知道,肯定會被他笑死。
口唇乾渴得要裂開,胸口處如同蘊著一團火焰,噴出鼻孔的都是滾燙灼熱的氣息。
原來活活渴死就是這種感覺!
她輕輕閉上雙眼,眼前彷彿有無數幻想閃現,手指還在微微的屈伸,似乎想抓住那眼花繚亂的幻象中最為清晰的一抹身影。
那般溫柔含笑的眉眼。
無雙,乾裂的嘴唇微翕,輕輕吐出這兩個字。每次快要死的時候,腦中唯一清晰的,都是他俊秀的面容。
再也,見不到他了麼?
滄州一別,果真就成了訣別啊。
如果身體裡面還有最後一滴水,那它一定會變成一滴眼淚流出眼眶。
為了那個仰慕多年,卻再也無法見到的人。
她輕輕閉上雙眼。
就這麼死了嗎?還真是```````不甘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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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峪西山脈過來,還有這麼浩大的一片沙漠!西丹國土除去這一大片沙漠,恐怕剩不了多少能夠放牧的土地了吧。」頭裹白色布巾的高大男子騎在馬上高聲對身邊的人說道。
「穿過這片沙漠就是赤稜草原,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總之養活了西丹近百萬人口,馴養出了整個陸地上品種最為優等的駿馬,整個西丹的重要中樞之地都集中在那裡,這片沙漠,只能算是到達西丹人聚居地的一個走廊。」答話的灰衣男子扯下頭上的包裹的布巾,露出英氣勃勃的面孔。
「哦?沙漠過去還有草原?可是我們都在這個走廊上走了半個月了,連個草原的影子都沒看到,錦舟,你不會帶錯路了吧?」
「我心裡也沒底,不過一直往西走不會錯。」顏錦舟抹了抹額上的汗,看了看遠方,「當初要是動作快點就好了,說不定還能追上慕顏赤的大軍,滄州城裡的瘟疫爆發的真不是時候,也不知道將軍現在怎麼樣了。」顏錦舟被曬得黝黑的臉上,擔憂之色溢於言表。
「慕顏赤既然費這麼大勁把將軍帶回西丹,就肯定不會再加害於他,只是我擔心將軍性子高傲,在慕顏赤手下受不了氣,做出什麼衝動的事來,到時候即使慕顏赤想保他,西丹國內其他重要人物只怕也不會放過他啊。」
「我擔憂的也正是這一點,將軍就是性子倔,從不肯服軟,如今在身在敵國,只怕要吃大苦頭。」思及此,顏錦舟面容更加焦慮,用力一夾馬腹,往前馳去,「衛忠,我們得加快速度了。」
他剛往前跑幾步,突然聽見後面衛忠驚呼,「錦舟,你過來看看,這裡有個人!」
顏錦舟眉頭一皺,調轉馬頭奔了過去。
沙地裡一個瘦削的人側躺著,身著棕色西丹軍服,薄薄的黃沙覆蓋了他的大半邊身子,只露出半面臉孔和一隻細瘦的胳膊。
顏錦舟騎在馬上瞇起了雙眼,細細辨認著地上的人,突然神色一變,急速一躍下馬!
修長的手指迅速的撥開那人身上的黃沙,把身子掰過來一看,兩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
「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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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一直在馬上顛簸,起起伏伏,高低不平,就像當初在京都軍的校場上,他們故意給她一匹劣馬,暴躁的跳躍著,想把她甩下去。她只能慘白著臉緊緊的抱住馬脖子,一動不動,指甲都快要陷進那匹馬的皮肉中。
五臟六腑都要被顛出來的感覺,彷彿有一隻手在腹中用力的攪著自己的內臟,快要炸裂一般的難受。
一個緊張的聲音不時在耳邊響起,「將軍,馬上就要到滄州了,一定要挺住!馬上就到了!」
然後是更加劇烈的鞭子抽打的聲音。
迷濛中心底仍是劇烈的酸楚,這不是那個人的聲音啊,不是自她年少起,便一直在夢裡面縈繞迴環的那個溫柔的聲音。
快要死去的人,果然都無比貪心。
彷彿有一輩子那麼久,顛簸終於停止,她陷入了一個柔軟的床榻,耳邊一聲一聲的驚呼響起,「將軍!」
「將軍!」
絡繹不絕的腳步聲,驚呼聲,包圍著她,讓她彷彿在大海波濤中起伏翻滾。
隨後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將軍需要休息,你們不要圍在這裡了。」
世界終於安靜下來。
酷刑終於停止了麼?還是,另外一場酷刑就要開始。
仰躺在柔軟的床榻上,她緩緩睜開雙眼,一抹刺眼的日光瞬間如同利劍刺入雙眼,她略微不適的微瞇起眼睛。
「將軍!你醒了?!」床邊一個人影一躍而起,聲音激動的問道。
明末艱難的轉過頭,映入眼簾的,是顏錦舟焦灼的面孔。
「錦舟```````」喉嚨彷彿被火烤焦一般,發不出絲毫聲音,她的呼喚根本微不可聞。
可是顏錦舟卻激動的連連點頭,用力的抓住明末的手,「將軍,我在!我在!」
迷濛中感受到的一切又在腦海中浮現,那個一直在耳際縈繞的聲音,原來就是錦舟啊!
「我去給將軍倒水!」顏錦舟手忙腳亂的去給明末倒水,一連碰翻了好幾張椅子。
清涼的水經喉管緩緩滑下胸腔,瞬間澆滅了明末胸口一直燃燒著的那團焦灼的火焰。
「這是在哪?」一杯水喝下,明末終於能夠發出聲音,她四下環顧了一番,出聲問道,聲音依舊有些嘶啞乾澀。
「滄州。」顏錦舟接過明末遞過來的杯子,轉身放到桌上,又去擰了一把毛巾過來,「將軍,我們在大漠裡發現的你,當時你已經昏迷不醒。」說著,輕輕的把毛巾按上明末的臉頰,為她擦去汗水。
「滄州?」明末沉吟,「我在沙漠中迷了路,找不到水源,還以為自己會死在沙漠中,」她扯出一抹微笑,「錦舟,你又救了我一命。」
顏錦舟搖搖頭,「將軍不要跟我講這樣的話,沒有保護好你,是我的失職。」
「錦舟,以後不准再這般不顧自己的生死,我知道你去西丹是為了趕去保護我,可是西丹是什麼地方?慕顏赤又是什麼樣的人?你這一去十有八九要丟性命你知不知道!」明末抬高了聲音,氣息有些跟不上來,不由得輕喘了幾下。
顏錦舟連忙拍拍明末的背,「我知道我知道,下次不會這般莽撞了。」
明末輕輕歎了口氣,她知道錦舟雖然從來不反駁她的話,可是認準了的事情,即使她嚴令禁止,他也會照做不誤,只是嘴上還是順從的應著。
她實在是無奈得很。
「戰俘營的兄弟們呢?」
「魏林帶著去了公子無雙的封地署業。」
「怎麼沒有被遣散!」明末猛然坐起,瞪著顏錦舟。
「戰俘營的將士都不願意回鄉,說要保持軍隊的編制等待將軍回國。」
明末慢慢的靠回床頭,幽幽歎了口氣,「我對不起他們啊。」
「無雙已經不在滄州了吧?」沉默了片刻,她又出聲問道。
「慕顏赤退兵的第三天,公子就隨大軍一起離開了滄州,回了京城。」
「回京城?」明末一驚,下意識的問道:「京城裡現在誰掌權?」
「還是緒王爺和熒陽公主的同盟。」
「還沒有立新君麼?他們如何向世人交待?」明末皺眉,先皇駕崩這麼久,居然還沒有立新君,未免太不合情理。
「立了三皇子君效文,不過將軍應該也知道,三皇子天生愚笨,大權仍然掌握在緒王爺一黨手中。」
明末冷笑,「看來他們是鐵了心要把無雙擠出皇家了。」
顏錦舟沉默了片刻,才說道:「將軍,如今不是擔憂別人的時候```````」
明末轉過頭盯著顏錦舟,「錦舟,我要去京城。」
顏錦舟低頭不語,半晌才低聲說道,「將軍好不容易才回國``````」
明末輕輕把手放在顏錦舟肩頭,「京城險惡,我不放心無雙。」
「將軍什麼時候也替自己著想想?」
「好吧,在白牛峽一戰之前,整個朝廷都知道我是無雙一黨的人。如今我想要回京城,重新找一處立足之地,就必須盡心盡力的扶植無雙,無雙手中權力越大,我的日子越好過。」明末抬眼看著顏錦舟,「明白了麼?」
「將軍,你在西丹做的事情已經傳回了封國,現在全國上下都在稱頌你的英勇之名,即使沒有公子的庇護,朝廷仍然會重用你。」
「傳回了封國?」明末一愣,「怎麼會這麼快?」
「如果我沒有估計錯誤,應該是慕顏赤放出來的消息。」顏錦舟靜靜的看著明末。
「你怎麼知道?」
「我們在大漠中發現將軍,要回滄州,還要經過登梁,無疆,序陽三鎮,現在這些地方都被慕顏赤的軍隊佔領著,如果沒有將軍身上的令牌,我們根本無法通過。」
「什麼令牌?」明末一頭霧水。
「藏在軍服夾層裡的令牌,將軍一直沒有發覺麼?」
軍服夾層裡藏了令牌?
這身軍服是慕顏赤給的,那麼令牌想必也是他放的了。
想起慕顏赤那雙幽藍的雙眼,明末心底湧起一股不知名的情緒。
「看來慕顏赤有心幫扶將軍,因此我猜將軍在烏登引哈耶王進城的消息,也是慕顏赤放出來的,目的就是為將軍回國後的安危鋪一條道路。」顏錦舟輕歎一聲,「慕顏赤對將軍的情意只怕不輸將軍之於公子無雙。」
明末渾身一震,不敢置信的看著顏錦舟,嘴唇發白,「錦舟,你``````你知道了?!」
她連忙低頭看一看自己身上,果然衣服都已經被換下!
顏錦舟點頭,嘴角浮起一抹苦笑,「將軍,你實在隱藏得太好了,連我都被隱瞞了這麼久。」
明末咬緊下唇,「還有沒有其他人知道?」
「換衣服時只有我和衛忠在場,我一看不對勁,立刻讓他出去了。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知道。」
「衛忠是誰?」
「將軍忘了麼?當初進圈馬營時,你下令讓魏林射傷了一名士兵,制止了混亂,衛忠就是那名被射傷的士兵。」
末點頭。
兩人都沒有再出聲,房間裡一陣頗為尷尬的沉默。
明末心亂如麻,女兒身已經讓錦舟發現,那麼以後,錦舟是不是會輕視甚至討厭自己呢?
任何男人,都無法忍受一個弱女子對自己頤指氣使這麼久吧?
最後還是顏錦舟打破了沉默,他彷彿看透了明末的心思,伸手為明末掖了掖被角,輕聲說道,「若不是將軍,此刻我只怕還在京都軍中一名士卒,處於軍隊最底層。將軍之於我,有知遇之恩。所以不管將軍是男是女,錦舟對於將軍的忠心,絕不會變。」顏錦舟聲音低沉輕柔,讓明末心底一陣陣心酸。
她想起當初在京都軍大營裡第一次看見顏錦舟時,他還是沉默寡言眼神堅硬的少年。即使被軍官們百般欺凌也只是握緊拳頭不發一言,那般絕強堅忍的神情,跟她自己太過相似。
她出聲解救了他,並把他留在身邊親自訓練,直接任作自己的近衛隊長。
不知道為什麼,那個話語不多的少年總是讓她無比信任。
重要的任務,她總是第一個交給他去完成,自己處理不了的事情,第一個想到的也往往是他,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對他極其依賴。
「錦舟,我不是有意要欺瞞,只是``````」
「將軍不必多說,我知道將軍有自己的難處。」顏錦舟打斷了她,「身為女子,能有這般膽識與謀略,更值得錦舟追隨!」
明末咬緊嘴唇看著顏錦舟,心底一陣感動,「錦舟```````」
「將軍如果要回京城,那麼,請在京城附近等我十日,我去署業把兩千戰俘營存活下來的士兵調來保護將軍,」他頓了頓,「如今他們都是封國最優秀的騎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