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漠裡生活的西丹人有一套自己的駐紮模式,每到一處都是按照這一模式來安營紮寨。
通常主帥的營帳是在整個營地的正中間,主帥的近衛隊和軍師副統領的營帳成一個半圈排列在主帳外,這是便於保護主帥的安危,同時也是為了商議軍情的方便,其餘營衛和校尉之類的下級首領則分散在各處普通兵士的營帳中,便於指揮自己所負責的人馬,各個兵團都有不同顏色的狼頭旗,軍官的傳召以旗幟為令。
而俘虜營則一般被安置在整個營地比較靠後的位置,一旦拔營,戰俘營就必須跟在大軍的尾巴後面走,但決不是最末尾的位置,忽顏衛的統帥慕顏赤十五歲便隨軍上陣殺敵,經過數十年的戰火洗刷已經成長為西丹第一名將,他用兵如神,膽大心細,行事處處謹慎,為了防止戰俘們突然嘩變擾亂軍隊後翼,他往往安插了一支人數不多卻足以震懾全隊的精銳部隊在戰俘營之後,既保障了軍隊後翼的穩定,必要的時候也可以充任督戰隊,督促戰俘們上陣廝殺。
此次也不例外,滄州城外的這個西丹營地,俘虜營就被在安置在西邊的一個土坡上。
數百個大而破舊的羊皮帳篷被胡亂的訂在地上,毫無次序的排列著,許多帳篷都是補丁摞補丁,被風吹得和周圍的黃土成了一個顏色,小土坡上四處都是火爐,人來人往,許多光著膀子的壯年男子在火光中捶打鐵具,火花四濺,在這仍有寒意的早春時節他們居然個個都是汗流浹背。
營地裡還有很多穿著羊皮襖的西丹士兵,他們手拿著粗礪的鞭子如獵鷹一般在人群中巡視,一發現有偷懶懈怠的便走上前去狠狠的抽幾鞭子,神情狠厲而鄙夷。
西丹人向來沒有殺降俘的習慣,但這並不代表他們會把俘虜們奉為上賓,在西丹人的眼中,封國的戰俘是上好的奴隸,他們不僅掌握了先進的生產技巧,能夠用粗糙的材料製出精良的武器裝備,而且一旦被消磨了銳氣便難以成事,即使有小規模的動亂也很快被平復下來。所以西丹軍中比較有遠見的將領如慕顏赤等對戰俘的政策都很寬大,很少有屠殺戰俘的情況出現,因此許多封國士兵一見軍隊快要潰敗便立刻放下武器投降西丹,被俘總好過戰死沙場。
如今西丹軍隊這一路過來,戰俘營已經擴充了好幾倍,人數是此次入侵的精銳部隊忽顏衛的三四倍了。可以想見,封國的軍隊疲軟無能到了何種地步。
慕顏赤早有把戰俘們編成一支作戰軍隊的意向,只是考慮到目前仍在和封國交戰,戰俘們立場都還不穩,唯恐陣前倒戈才沒有實施。
但即使沒有上戰場,戰俘們的負擔也是不輕的。
整個俘虜營一日要交出兩千捆箭,三日要交出五千大刀,還有不斷報過來鎧甲數目,這些都是極其龐大的數字,因為西丹人雖然掌握了從封國傳過去的鑄鐵技術,卻運用不當,鑄造兵器的各項用具都粗燥不堪,原料也良莠不齊,導致整個效率極其低下,為了完成每日的定額任務,俘虜營的每個人都忙得連說話的空隙都沒有,只能埋頭苦幹,因此整個俘虜營都是一派忙碌的跡象。
明末剛踏入營地便立刻引起了一陣騷亂,眼尖的戰俘一看到明末立刻發出一陣驚呼,「明將軍!那不是明將軍麼?」
「怎麼可能,明將軍怎麼會出現在西丹人的營地中,你一定是眼花了!」
「是明將軍,他在向我們招手!」
「真的是明將軍,他沒有死!」有人激動的喊道。
明末在禾巾寨大破敵軍,在軍中的威望一下子提高許多,即使是被俘的士兵,見到自己國家的大將,也依舊有位畏懼尊崇之感。
確定了來人是封國前鎮國大將軍明末之後,俘虜們不顧監工的皮鞭抽打和辱罵,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圍了上來。
許多白牛峽一役被俘的士兵更是激動的熱淚盈眶,如同走散的孩子見到自己的父親一般歡呼著把手中的工具仍的老遠,歡天喜地的朝明末站立的地方跑來。
許多士兵激動得熱淚盈眶:「明將軍你終於來救我們了,我們等得好苦啊!」
「明將軍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弟兄們都說你死了,我們還計劃著去要了方振洲那狗賊的命哪!你還活著,真是蒼天有眼!老天不肯亡我大封啊!」
「明將軍連你都被俘了?那滄州還在不在?我們昨天聽西丹蠻子說滄州就要被拿下了,都擔心得要命,被關在這鳥地方根本得不到半點消息!」
「就是,明將軍你要多保重身體,被俘了不要緊,找個時機帶領我們大夥一起殺出去,自立山頭`````」
「明將軍,你以前是我們的首領,現在仍然是,我們大伙都聽你的!」
衣衫襤褸的戰俘們把明末團團圍住,七嘴八舌的詢問最近的戰況,戰俘們沒有獲得戰況的權利,他們雖然隨軍行動,卻是被隔絕的一個群體。
在這幾個月的殘酷奴役和與世隔絕下,眼看回國無望,戰俘們的銳氣正一點一點的被消磨殆盡,而此刻明末的到來,無疑讓他們在絕境中看到了一線希望!
許多在俘虜營遠處剛剛得到消息的戰俘們也都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匆匆朝明末的方向趕來,一時間明末所處的小土丘上已經密密麻麻擠滿了俘虜,衣衫凋敝的俘虜們遠遠看去如同一大片花花綠綠的大棉絮鋪蓋在黃土之上。
即使監工們在旁邊不停的呵斥抽打,也沒有人願意離開明末周圍。
明末沒想到她這個敗軍之將在這些封國戰俘中居然還有這麼多的者,當下心底感動得不得了,一股熱流直湧上眼眶。
她揮動著瘦弱的手臂,示意大家安靜下來,俘虜們喧鬧了片刻之後才聽話的安靜了下來。
明末眼含熱淚的看著眼前一個個臉龐漆黑,衣衫襤褸的戰俘們,這些人在不久之前還是封國邊防軍的一份子,穿著鮮亮的鎧甲為了守護封國的江山而廝殺在戰場上,而現在,他們卻在西丹人的鞭子下如牛馬一般被奴役,個個身上臉上都有被鞭子抽打後留下的傷痕,疲累交加的過著非人的生活。
這些都是她造成的,她愧對這些忠於她的兄弟們啊!
「兄弟們``````」她張口說道,卻發現自己的喉嚨無比乾澀,說不出任何完整的話來。
如何才能對這些滿臉期待的將士們說出她已經降敵,說她現在是以俘虜營的新任管理者的身份來到他們面前?
如何才能對他們說,滄州守不住了,她打算打開城門放西丹人進入?
張口欲言,卻發現自己想說的卻都沒有臉沒有勇氣說出來。
看著眼前一張張充滿期待的面孔,她腦中閃過的是白牛峽那滾滾巨石下,那些死去的將士們不肯閉上的雙眼。
負罪太深了,若不是要收復河山的意志在強烈的支撐著她,恐怕她早已自刎謝罪以慰那白白喪生的數萬將士。
「明將軍,慕顏將軍派來的護衛隊已經到了,請和戰俘們保持適當的距離,以免將軍的安全受到危害。」秦無年不高不低的聲音在明末突然身後響起,讓她陡然一驚。
她迅速回頭一看,果然一隊全副武裝刺刀筆挺的衛兵已經站在了她身後,慕顏赤的近衛隊長夜疏朗正坐在馬上用他暗藍的眼睛冷冷的看著她。
明末渾身出了一身冷汗,方才差點就情緒失控,忘了自己現在仍處於慕顏赤的嚴密監視之下,若是說出了不該說的話,恐怕自己和眼前這些俘虜們都得立刻橫屍當場。
慕顏赤步步為營,又怎麼會放心放她這個威望甚高的封國將領獨自來俘虜營。
把一切看的通通透透之後她立刻拾回了理智。
一轉眼,她已經換了一副冰冷的表情,後退幾步,轉身走到俘虜營中的一片高地上,脊背直挺,面向著下面的數萬俘虜,拔高聲音不帶一絲感情的說道:「封國降俘們都給我安靜下來聽好了,今日起由我來擔任你們的長官,我,你們以前的將軍明末,現在已經歸順西丹,投身西丹統帥慕顏將軍麾下!大家不要驚訝,封國朝廷腐朽糜爛,君氏狗屁不懂卻一手遮天,我們棄暗投明歸順西丹王是天命所歸!日後在俘虜營慕顏將軍的命令就是天!就是聖旨!我們都只有一個效忠的對象,那就是西丹王!」
她冷冷的掃視了錯愕的俘虜們一眼,拔高了聲音繼續吼道:「既然已經來到了這裡,那麼我們就要忘記自己以前的國籍,身份,姓名!我不是你們以前的大將軍明末,你們也不再是封國的軍人,你們現在臣屬於西丹王手下的軍隊!是西丹王用來征服天下的兵器,若有不服從命令不聽管教者,一律軍法處置,沒有情面可講!」
俘虜們立刻一陣騷亂,他們被明末突然的態度轉變搞懵了,不知道明末此番到底是何用意。
只有一直靜靜站立的秦無年臉上滑過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
慕顏赤派來的衛隊長夜疏朗翻身下馬,目光陰冷的將俘虜們個個掃視了一遍,直看得俘虜們頭皮發麻,半晌之後他才語氣森冷的開口說道:「你們的明將軍現在是我西丹第一天將慕顏將軍的部下,從今往後,沒有什麼封國鎮國大將軍,只有西丹軍俘虜營督管明末,你們服從他就是服從慕顏將軍,就是服從我大西丹王,若有妄圖煽動造反者,董合的下場就在你們前面,明白?!」
董合是封國降俘,因為謀劃兵變被發現,被西丹人活剝了皮,屍體掛在木桿上暴曬了三日才放下來。
俘虜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明末並非被俘,而是主動降敵!
一時間,明末感覺無數道帶著刻骨恨意的目光如同利劍一般直直射過來,彷彿要穿透她的身體,她將脊背挺得筆直,面無表情的迎向那些足以殺人的目光。
夜疏朗回過頭,沒有半點恭敬的對明末說道:「明都統,俘虜營就交給你了,若按你的計劃順利拿下滄州,將軍定會升你為副統帥,明都統就在俘虜營好好幹吧。」
明末一怔,慕顏赤何時採納了自己的計劃?但立刻她就明白過來,這想必又是慕顏赤那狐狸的詭計,俘虜們對她的仇恨越深,她就越難以在俘虜營立足,最後走投無路了就能屈從於他。
果然奸詐無比。
「另外,明都統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將軍怕明都統在俘虜營有什麼閃失,特地委派了這一隊人馬過來保衛明都統的安全,不過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夜疏朗瞥了明末一眼,「明都統你可要好自為之了。」
她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不動聲色的說道:「那就麻煩夜統領替我多加感謝將軍的好意了。」
夜疏朗點點透,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明末微瞇起眼睛,轉過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西丹衛兵,從鼻腔裡發出一聲冷哼,保護她的安全?防止她煽動俘虜才是真吧。
一個眉目秀挺的青年突然撥開層層的俘虜走到明末的面前,「明都統,在下有話要說。」
明末雙眼陡然一亮,她萬萬沒有想到,走近的人居然是她在軍隊中親自訓練的近衛隊長顏錦舟!
白牛峽那一戰的最後關頭,是他始終擋在她身前,拚死保護她逃離,才能讓她的一條小命得以留到現在。
當時的他渾身是血,像是從血水中爬出來的一般,身上不知道掛有多少處傷口,衣甲也已經破爛不堪,可是他似乎絲毫不覺痛一般,紅著眼怒吼著,竭盡全力的揮刀砍殺著一個又一個試圖衝上來襲擊她的人,如同戰場上嗜殺的惡魔,殺得連勇猛無畏的西丹兵都不敢靠近,一直保護她成功地逃出戰場。
可以說,她的命能夠留到現在,完全是面前這個看去沉默內斂的青年的功勞。
明末心底一陣激動,錦舟居然沒有死!
沉默寡言卻始終忠心耿耿的近衛隊長,她最信任的心腹,她一直以為已經不在人世的一個人,居然能在敵軍的軍營中重逢!明末激動得呼吸都陡然粗重起來。
顏錦舟仍是如同在軍中一般腰桿直挺的走到她面前,聲音沉穩的說道:「明都統,在下顏錦舟,有重要事情必須向都統匯報。」
明末轉頭看了身側的秦無年一眼,冷淡的說道:「秦軍師,明末已經安全抵達俘虜營,軍師是否也要回慕顏將軍處覆命了?」
秦無年仍是一臉淡然,彷彿方纔所看到的都與他無關,「那無年就先行離開了,明督管自己多加小心。」稍頓了頓,他湊近明末的耳邊輕聲說道:「小心隔牆有耳。」
說罷他絲毫不理會明末錯愕的表情,欣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