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夢裡又是糾纏多年的無窮無盡的黑暗與苦難。
「明氏逆賊,世受皇恩,卻不思報國,擁兵自重,叛國通敵,論罪當誅,`即刻壓赴刑場,凌遲處死!」尖細的嗓音,拖著長長的唱腔,卻是睡夢裡如妖物一般可怖的聲音。那錦袍的太監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冷酷表情,雙手托著手中明黃的聖旨,彷彿是妖異的地獄來使。
「明將軍,只要你說出其餘的同黨來,不僅你可以免於一死,你的家眷親友,也可免除終生為奴的命運,這是念在你昔日戰功的上,聖上能夠做到的最大仁慈。」火光沖天,漫天的大火中,無數的黑色殘渣被火焰拋上半空,那錦袍的太監站在那熊熊燃燒的宅院前,眉目間是嗜血的殘忍。
四處都是熊熊燃燒的大火,尖叫聲,嘶喊聲,呻吟聲,肢體在烈火中焚燒後的焦糜氣息,指甲在牆壁上用力劃過的刺耳聲音,還有被悶在密閉的房間中的人們發出的絕望的呼號,那樣一幅恐怖如阿鼻地獄的人間慘景。
即使多年後,見到沖天的火光,仍然從心底感覺到寒冷與恐懼。
接著掠過黑暗的,是無止境的飢餓與虐打,七王爺府上兇惡的管家和侍衛,頭顱永遠高抬的夫人小姐,她們尖銳的聲音如同鳥類的鳴叫,「滾開,不要髒污了我們的眼!」
燒紅的鐵鉗冒著灼灼白煙,一隻粗大的手按住赤裸的瘦弱肩膀,然後鐵鉗重重貼上,瞬間皮肉焦爛,痛可鑽心。
一個碩大的「奴」字從此如同醜陋的胎記,永遠印在了身上,成為一輩子都無法洗刷掉的屈辱。
疼痛過後便是桂樹飄香的深深庭院,白衣的俊逸男子微微俯身,柔和的聲音甘醇醉人,「你願意進入軍隊中,從此不受任何人欺凌麼?」
衣著華麗的年輕軍官們坐在高頭駿馬上,笑聲肆無忌憚,「這就是大逆賊明復淵的兒子!京都軍裡又來了一個廢物!廢物!」
昭舞殿高山仰止的王座上,鬚髮皆白的帝王聲音疲軟而綿長,「明卿,朕命你為邊防軍統帥,即刻前往西北,替朕收復河山。」
禾巾寨中鋪天蓋地的箭雨,白牛峽裡滾滾落下的巨石,渾濁悲壯的號角聲,冰冷的刀兵生生刺入肉體的聲音,將士們淒厲的慘叫,橫濺入天際的大滴鮮血,抽抽轉轉的西北大風。
漫天的黃沙中,她是寥落孤苦的一人,生命如此艱辛,面前淒苦的路冗長看不到盡頭。
那般苦難深重的年少時光。
只有黃沙中漫天掠起的飛鳥,一聲一聲的嘶鳴「何苦來!何苦來!」
床榻上的人眼角毫無意識的滑落兩顆晶瑩的眼淚。
古色古香的房間裡,漂浮著淡若虛無的佛手柑的香味,重重疊疊的布幔下,白衣的束髮男子神色淡定,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搭在少年纖細的手腕上。
半晌,他站起身對身旁一臉焦灼的公子無雙說道:「將軍受傷雖重,但幸好都是外傷,而且有特製鱗甲護身,因而傷口都不深,」他頓了頓,神色轉為嚴肅,「但將軍受傷後沒有得到及時的救治,且有過激的運動,導致傷口失血過多,這才是危及生命的真正原因。」
公子無雙微怔,他清楚明末是為了及時趕回來通知滄州的守軍,才導致傷口如此迅猛的惡化出血。
「那目前來看能不能保住性命?」
「性命應該無憂,但是一定要好好休養,因為任何勞心費神的事都有可能影響身體的恢復。」
謝清遠有些同情的看著床榻上的少年,不過弱冠年華,正是承歡父母膝下的年紀,卻要擔當起保家衛國的重任,這樣的重重壓力之下,他擔心這少年清瘦的身體遲早要被拖垮。
「只是如今我朝內憂外患,就怕世人要他好生休息,他自己也不願安坐床榻袖手旁觀啊。」公子無雙秀長的眉微細蹙,不無擔憂地看著床上昏睡的少年。
「公子多慮了,對明將軍隱瞞一切時局戰況,不就天下太平了?」
「清遠的意思是,我們軟禁末兒?」
「不用軟禁,一個月以內我敢保證將軍下不了床,只是將軍性子出了名的強,」謝清遠看著公子無雙,「只能勞煩公子曉之以理了。」
說罷他嘴角又浮起一絲笑意,「不知為何,軍中性子比牛還強的明將軍,卻偏偏只聽公子的話,也真是奇了。」
公子無雙點頭微笑道:「末兒我最瞭解,吃軟不吃硬。外面不是流傳麼?二皇子公子無雙生了個女人心性,恐怕末兒就是只吃我這女人心性的人這一套。」
「封國人就是碎嘴皮子。」謝清遠搖搖頭,笑著說道,「明將軍年少多舛,若不是公子,恐怕也不會有今日。只是身為統帥,便最不能急躁,明將軍畢竟年少,難免有點急功近利了。」
公子無雙點點頭,「白牛峽一役,末兒確實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十萬大軍前往白牛峽,居然連斥候都沒有派出,若是讓朝廷知道,可是殺頭的重罪。」
謝清遠略微思慮了一下,說道:「朝廷恐怕瞞不住了,明將軍算是公子一黨的人,熒陽公主和緒王爺正愁抓不到把柄,我們必須早做準備。」
公子無雙冠玉一般的臉上仍是溫和恬淡的神色,「我本來便無心皇位,若是因此讓他們抓住個把柄讓我登不了基,我也正好落得個清閒。」
謝清遠搖搖頭,「皇位倒是無關緊要,如今大敵當前,西丹人陳兵西北,南面有圖南國虎視眈眈,朝中以熒陽公主和緒王爺為首的一干權臣卻仍醉心於爭權奪利,牢牢抓著京都軍不肯放手,任憑連鎧甲都殘缺不齊的邊防軍苦苦抗敵。如此下去,只怕封國要亡國了,那皇位奪了還有什麼意思?」
提到時局,公子無雙原本溫和的聲音也不由得染上了一絲憂慮,回頭朝床上沉睡的女子看了一眼,他不由得歎道:「朝中如末兒這般心憂天下而又不貪幕名利的將才實在是太少了,號稱封國第一精銳的京都軍裡面,也儘是些門閥之後,舉國上下竟然找不出一個可以和慕顏赤相抗的將領!」
謝清遠同樣轉頭看著床上蒼白的女子,說道:「明將軍在戰場上確實有些天賦,但是他畢竟還是只剛披上羽毛的雛鳥,和慕顏赤這樣展翅天際多年的大鵬比起來,一場戰爭的勝利並不能說明什麼。不過,我倒是想到了一個可以和慕顏赤相抗的人。」
公子無雙眼中光亮一閃,「哦?說來聽聽。」
「那個人,生於權力的中心,披拂著滿身的光芒,卻自願拋卻所有走入黑暗,公子難道還猜不出來麼?」謝清遠臉上笑容悠遠。
「你說的可是皇兄?」公子無雙思慮了片刻,不大確定的說道。
謝清遠立刻點頭,「正是,大皇子君可載,十三歲便自願放棄儲君的身份鎮守滇南,一直沒有立下顯赫的戰功,所以被眾人遺忘。但是公子注意到沒有?以往平均兩年要襲擾一次南面燁水平原的圖南國,在大皇子去了之後,十年沒有任何異動,公子可知這代表什麼?」
「清遠想到什麼便說吧,不必吊我的胃口了。」公子無雙苦笑。
「我們往往用戰功的多少來衡量一名將領是否優秀,可是卻忽略了一個最基本的事實,戰功都是產生於戰爭。」謝清遠站起身,走到窗邊負手而立。
「而一打仗就要死人,就要耗費國庫,一場大戰過後往往幾十年難以恢復,百姓流離失所,生靈塗炭。所以清遠認為,不費一兵一卒,卻取得長久穩定的和平局面,這樣的人物比起那些功勳卓著的老將來,更加不凡。」
公子無雙點點頭,「清遠說的有理,單是應付圖南國那個詭計多端的鄂嵐仕就不是易事,讓他安穩這麼多年而沒有向朝廷提任何要求,皇兄確實不簡單。」
他頓了頓,又說道,「但是,皇兄已經十年未曾回京,如今手中穩抓二十萬南方軍的他等同於一方軍閥,若是他不肯伸出援手,以朝廷目前的狀況,只怕也是無能為力啊。」
謝清遠看著遠方,輕敲著手中折扇,輕聲說道:「他肯不肯出手,那就要看封國的造化了。」
陽光大好的春日,庭院裡那株半死不活的桃樹居然開出了一樹不甚明艷的桃花,映著院子裡的幾叢低矮灌木植物,那股江南特有的清甜氣息撲面而來,有不知名的小鳥在枝頭喧嘩,嘰嘰喳喳彷彿在誇讚這大漠邊陲少有的秀美春日。
長長的迴廊下,明末蓋著厚重的氈毯躺在寬闊的搖椅上,薄薄的陽光射在她瘦削蒼白的臉上,柔和的金色光芒讓她的皮膚都變得薄而透明,同時也讓陽光下的她蒙上一層不真實的光輝。
不時有鳴聲歡快的鳥兒停留在她的肩頭,扑打著翅膀似乎想喚醒這個猶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的人,卻終究還是徒勞的飛走。從早上使女把她推來這迴廊下開始,一連幾個時辰她都維持著同樣的姿勢,連手指頭都沒有動過,緊抿的薄唇從頭到尾都沒有吐出過一個音節,只有低垂著的纖長睫毛不時地抖動兩下,才揭示出她是個有著生命裡的活人,而不是一尊泥塑木雕。
聚白牛峽那一仗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在這一個多月裡,她終日纏綿病榻,精力好點的時候能像今天一樣被侍女推出房間曬曬太陽,其餘大多數時間則是在昏睡中度過。
白牛峽那一戰回來,她斷了兩根肋骨,左手關節被長矛擊碎,頭頂上被砍了數條口子,其他零碎地傷更是數不清。
這些傷如果調理的好並不會要人的命,但是卻足夠讓一個平日生龍活虎的人在床上躺一個月。
「明將軍,曬太陽哪?」
一個淡漠懶散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將她從沉思裡驚醒。
不用看便知道,一定是那個令人生厭的謝清遠。她討厭他,極其討厭。
她初從昏睡中醒來的那天,不顧身上還纏著厚重的紗布,死拼著要上戰場,那些侍衛們怎麼拉都拉不住。
最後謝清遠到了,他也不上去幫侍衛的忙,而是懶洋洋的站在門口說了一句,「你現在要是能走過這個門檻不跌倒,我們就放你上前線。」
結果,她只走了兩步便摔了個狗吃屎。
雖然是她自己摔倒的沒錯,謝清遠並沒有上來推她,也沒有在她邁開步子的時候大吼一聲圖謀嚇她一跳。
但是她就是覺得謝清遠說那句話是有預謀的。
到現在她還記得那幾個侍衛在旁邊憋笑憋得小腿都要抽筋的樣子。
可是謝清遠似乎並不知道明末的這些心思,仍是笑意盈盈的晃到她面前,伸出修長白皙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見她沒有任何反應,瘦削的臉上還隱隱浮現出嫌惡的表情,他絲毫不以為忤,反而笑得更開懷。
「看來明將軍身體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氣色也比前些日子好了許多,只是在下看來將軍仍有一股凝滯之氣鬱結於胸,故而面上仍隱隱有一抹凶煞之氣,這對於一心想盡快恢復好早日上戰場殺敵的將軍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啊。」慵懶的聲音裡有抑制不住的笑意,謝清遠發現自己著實喜歡捉弄眼前的少年,不對,應該是少女。
他想起那日解開她身上那些破爛的衣服替她治療的時候,看到的情景實在讓見多識廣的他也不免大為驚訝。誰能夠像到,小小年紀便名震天下,讓西丹人都有些忌憚的少年將軍,居然會是一名二十出頭的瘦弱女子,而且……還是一個脾氣倔強得像個孩子一般的少女
他心底暗想,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你擋著我的太陽了。」冷冷的聲音在他的身下響起,帶著明顯的憤懣。
謝清遠聞言連忙避開身子,心裡猶自在偷笑,真的還是個孩子啊。
「在下有一事,不知道當不當說。」看到明末瘦削的臉頰上因怒氣而浮現兩團紅暈,謝清遠知道再不收斂些,說不定眼前的少女手上那塊雞蛋大小的玉珮下一刻就會砸上自己的腦袋。於是他立刻正色道。
「覺得不當說就別說。」明末覺得自己的胸口正在急劇的起伏,她竭力忍住想要站起身把眼前這個裝模作樣的男人一拳打昏的衝動。
上次也是如此,他情急火燎的衝進她的房間,口中直呼大事不好了,把正在臥床休息的她驚得差點從床榻上摔下來,以為是軍中出了什麼大事。
結果他十萬火急的衝到她床前,卻氣喘吁吁的說道,「大事`````大事不好了,軍中張副將的坐騎黑風馬突然抽瘋,把劉參軍的坐騎玉陵驄咬了一口,而且正好咬在左臀上,玉陵驄火了抬起前蹄就把黑風馬踢得四腳朝天,兩匹絕世寶馬在外面打起來了``````〞
「那此事非同小可,在下覺得非常有必要稟報給將軍,」知道她又想起了什麼,謝清遠幾乎又要忍不住笑出聲,他緩緩的踱到明末面前,肅了肅嗓子,故作嚴肅的說道「今早上公子上城樓視察的時候,被城外不知何處射來的飛箭射中了。」
「什麼?!」明末一驚,手中的玉珮差點滑落到地上。
被飛箭射中?!她的心陡的往下一沉。
「不過經過在下的精心包紮治療,目前已無大礙。」謝清遠的聲音依舊不急不徐。
「無雙現在在哪裡?馬上帶我去見他。!」明末驀地從搖椅上站起,用力抓住謝清遠的前襟厲聲問道。突如其來的劇烈動作讓她的雙腿一陣發軟,身子忍不住前後晃蕩了一下。
「末兒,我沒什麼大礙,不必如此激動。」溫潤如玉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如同山澗間一道甘潤的清泉,瞬間讓她的心一緩。
一身白衣的公子無雙從右邊的迴廊裡緩緩的走過來,嘴角帶著溫和的笑意,走到明末跟前。
明末鬆開放在謝清遠衣襟上的手,立刻轉過身,迎上前去抓起公子無雙的手臂四下察看
「傷在哪裡?快讓我看看。」
公子無雙無奈的捋其衣袖,俊顏上寫滿哭笑不得的表情,「真的已無大礙,不過是擦著手臂過去的,一點皮外傷而已。」
聞言明末並不出聲,仍是低著頭兀自仔細的檢查著傷口。
一圈白色的紗布整齊的纏在公子無雙的手臂上方,只有一點細微的血跡透了出來,周圍皮膚的顏色也都很正常,看來確實不是什麼大傷。
明末稍稍鬆了口氣,但還是正色叮囑道:「不管怎麼樣,無雙,這次是你疏忽了,城樓那地方是接觸敵軍的第一線,比其他地方要危險很多,你怎麼能`````」突然,她似乎想到了什麼,臉色一下變得煞白。
「你在城樓上被射傷``````城樓外有人放箭?」她大驚失色,用力抓住公子無雙的衣袖問道:「無雙,城外有人放箭,難道西丹人已經兵臨城下?我們,我們被圍了麼?!」
公子無雙驚訝的看了她一眼,沒想到她反應如此之迅速,略微遲疑了一下,仍是緩慢的點點頭,「末兒,其實瞞著你並非我們的本意```````」
「不是說已經奪回白牛峽,把敵軍擋在滄州城二百里之外麼?為什麼被圍之事沒人告訴我!」明末覺得胸中氣血翻湧,頭腦一陣發昏,她一直擔心事終於還是發生了,西丹人最終還是兵臨城下。
怪不得最近的膳食越來越清淡,隨侍的幾個侍女越來越面黃肌瘦,原來不是因為她這個傷者需要清淡的膳食,而是城中已經沒有多餘的糧食!
她突然頓悟,原來謝清遠今天跑過來真正要告訴她的,不是無雙受傷這件事,而是滄州已經被圍的這個事實!
一直在旁觀察她神色的謝清遠鬆了一大口氣,謝天謝地,還好不算太笨。
公子無雙修長圓潤的手指輕撫上明末起伏的肩膀,面有愧色的說道:「其實我們也不是有意要欺瞞,只是`````末兒你前些日子身體實在太過虛弱,如果還要為此事費太多思量,身子可能會熬不住,所以,我擅自作主,把這事瞞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