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馬亂,一片兵荒馬亂,耳邊除了獵獵做響的風聲,還有戰馬異常慘烈的嘶鳴,將士臨死前淒厲絕望的呼號,旌旗倒下時豎劈開空氣的聲音,滿目鮮血,滿目創痍。她伏在馬背上,用盡最後的力氣揮舞手中長鞭,驅動胯下的冽炎馬跨過層層疊疊的屍體,向東邊的滄州城弛去。
高低不平的溝壑裡匯聚了暗紅腥臭的鮮血,馬蹄踏下時濺起萬點紅泥,她用力抓緊韁繩,彷彿那是萬年冰淵中唯一的一片浮木。
再不快就來不及了,再不去通知滄州的守軍,西丹國的鐵騎就要踏破封國最後一道防線,然後是國防的全面崩潰,滄州一旦被破,一馬平川的東陵原將無險可守,封國最後的精銳將被殲滅在富庶卻毫無屏障可隱蔽的萬里平原。
視線越來越模糊,遠遠的天邊變成一線血紅的顏色,順著脖子流下來的粘稠滾燙的液體是鮮血吧,身上有多少處傷已經記不清了,只知道從入陣的那一刻起,鮮血就在不停的流,彷彿要流乾一般,爭先恐後的從皮膚破裂的地方往外湧。
執韁繩的手虎口處已經被磨得血肉模糊,可是她已經完全沒有了痛覺,所有的意志都被用來穩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
策馬疾弛了多久?兩個時辰?四個時辰?從殺聲震天的戰場,到黃沙漫天的官道,那些驚天動地的嘶喊聲逐漸越來越遠,可是她的意志也在逐漸變得渙散。
就要撐不住了,眼前的路分明有無數條,她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
而滄州城那高聳入雲的城牆,卻依舊遠在天邊一般,連目光都及不到。
不能死啊,不能就這麼死去,那人,記憶裡永遠都笑容和煦的那人,正在滄州的城牆上焦慮的等著她回去告訴他戰況,等著知道這十萬封國將士身在何處,等著她帶給封國幾百萬百姓生機!
她的頭一點一點的低下,曾經被無數亂棍也打不彎的脊樑正在緩緩的向馬背倒去。
彷彿又看到了他在昭舞殿的深深走廊上朝她微笑,輕聲的喚她,末兒。
那般糾結的回憶,居然還能扯得趨於麻木的神經一陣一陣的疼痛。
無雙,我就要死了,我終於還是要死了,曾經支撐著我活下去的力量正在一點一點的流失,此時此刻,我是那麼,那麼的懷念你的笑容。
如果我就這麼死了,我會把這蒼涼的邊陲大漠當作你的懷抱,把手中緊握的韁繩當作你的衣襟,我會努力讓自己覺得,我是死在你的懷抱裡。
雙手無力的滑下,疲軟的身軀終於虛弱的癱軟在了馬背上。
黃昏時分,滄州城外突然刮起了西北風,地處荒瘠之地的滄州頓時黃沙漫天,細小的沙粒如同江南的牛毛細雨一般淅淅瀝瀝打在滄州高聳的城樓上,牆垛上插著的封國旗幟也瞬間蒙上了一層暗黃。
牆頭上站著的士兵們除了當值的紛紛躲進城樓裡避風,在西北駐守了多年的老士兵們都知道,起風時能躲就要躲,不然一說話滿天飛舞的黃沙就會立刻灌進嘴裡,甚至不說話的時候,細小的沙礫也會被風吹進鼻子裡,那滋味難受得緊。
「公子,起風了,還是先避一避吧,您已經在這裡站了好幾個時辰了。」城樓上除了守望在牆垛後時刻注意城外動靜的士兵,還有兩個人面朝更西的白牛峽方向迎風站立著,兩人都包裹在厚厚的羊皮大氅裡,看不清面貌,只依稀辨得年紀稍大的那人彎腰對著身邊的另一人,似乎在苦苦哀求著什麼,而他旁邊的那人長身玉立,黃沙滿面,卻掩不住滿面的焦慮之色。
聽了老者的勸阻那年輕男子並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神情更加焦灼的望向西北方。
與西丹人交戰已經有三個多月了,在這三個月裡,西丹大將慕顏赤率領以驍勇善戰聞名的鐵騎忽顏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短時間內接連突破峪西山脈幾處天險,然後連克封國西北的登梁,無疆,序陽三座重鎮,最後直逼西北最後一處重要關隘滄州城,一路上燒殺搶掠如入無人之境,對封國的西北邊境造成了極大的威脅。
西丹軍隊的入侵如同利箭,深深插入封國安逸平穩多年的身體,一朝驚醒無數自詡為上國子民的封國人。誰能想到,六百多年前被開國皇帝君天趕到極西荒蠻之地的西丹韃子,居然會有一天騎在高壯強健的駿馬上如同天神一般降臨在自己的面前,他們的眼神如同手中的兵器一樣泛著冰寒的冷光,手起刀落,毫不留情,所到之處皆是屍橫遍野,滿目創痍,殺得平靜多年的西北邊境一片血紅
封國的前線部隊根本無從得知此次入侵的忽顏衛人數,幾次遭遇戰都以封國軍隊的潰敗告終,忽顏衛的精銳騎兵數目並不多,可是卻像一隻張著血盆大口的巨獸一般吞沒了一批又一批倉促應戰的西北邊防軍。
而一萬忽顏衛的身後還有一支龐大的西丹軍隊正開赴封國邊境,主力未到,前鋒就已經拿下幾座重鎮,擊潰駐守邊境多年的封國邊防軍,徹底顛覆了兵多則利的定律,讓人無從得知這是對封國軍隊徹底的蔑視,還是對自己實力的自負。
訓練有素,體魄強健的鐵騎兵,詭異莫名的戰術,山崩地裂般的氣勢,再加上名動天下的將領慕顏赤。這樣精銳的一支勁旅,讓所有前去參戰的封國人都感到巨大的恐懼。
忽顏衛三個字變成封國所有邊防軍的噩夢。
那參戰的一萬人永遠都有著無窮無盡的精力,永遠都是精銳,隨時都可以投入戰場和封國人拚命,忽顏衛身後那一支不明數目的大軍則成為了比這支騎兵隊本身更令人恐懼的巨大黑影,它隱隱顯露冰山一角,卻隱藏著致命的殺機,讓封國的軍隊不寒而慄。
想到這裡,城牆上的年輕男子本來已經緊鎖的眉又深鎖了幾分,蠻子生來就是征戰的好手,如此強大的生命力和戰鬥力,這般詭異卻讓人無法抵擋的戰略戰術,恐怕是封國的軍隊再用五十年的時間也難以追趕上的。
更何況這些年來的安逸日子,讓整個封國上至朝廷下至庶民都鬆懈了不少
而那個教他心心唸唸的少年``````眼前浮現出那張清瘦而嚴肅的面容,他俊逸的臉上不由得浮起一抹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柔和。
也只有他有那樣驚人的決斷力和判斷力了,甫一出征就給西丹人一個不小的打擊,禾巾寨那一役讓明末這個名字徹底的聞名全國,初生之犢,少年英才,成為讓所向披靡的西丹人都頗為畏懼的名號.
「安祿,你可記得明將軍出征時穿的哪一副甲冑?」思及至此,他不由得更加擔心那名清瘦少年的安危,遂扭轉頭向旁邊的老者問道。
名喚安祿的老者略為想了想,答到:「若是老奴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特製的細鱗甲,就是先前禾巾寨那一役明將軍力挫敵軍時,皇上特意命京城甲冑世家鍛工坊為明將軍量身定做的那一副。」
年輕男子神色稍緩了緩,說道:「那便是了,若是此刻明將軍來報加急戰況,縱是黃沙滿天,那般明顯的材質有應該不至於讓人完全看不見,早點看見也好早點做準備。」
「可是`````」安祿遲疑了一下,「即使有戰況,也應當是明將軍譴人來報,公子不是常說,兩軍交戰,主帥萬萬不可離陣,一旦離陣則軍心不穩麼?」
年輕男子凝神望向遠方:「若是在戰場上,一方的軍隊不敵另一方,陣形潰散,敗像畢露,那麼實力較弱的那方竭盡全力也要做的事是什麼,你知道嗎?」
「這`````應該是竭力掩護主帥撤離。」安祿謹慎的答道
「對,正是如此,將領是一支軍隊的靈魂,士兵沒了,可以再招,精兵歿了,可以再練,可是一個可以威陣四海,統領八方軍士的天才將領,卻百年也難出一個。」
「所以`````」
「所以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若是我方潰敗,將士們一定會掩護明將軍往最近的滄州城逃離!」年輕男子略顯蒼白的眉宇間有著不容置疑的篤定,這是君氏一門特有的表情,六百多年前,封國的創建者君天就是一個對自己的力量極其肯定的人,因此,他創建了一個至為強盛的帝國。
安祿大驚:「依公子這麼說,這一仗我軍必敗?」
年輕男子沉吟,半晌才說道:「白牛峽守將方振洲駐守此地多年,應該設有完備的傳訊系統,但這麼久沒有消息過來,我擔心白牛峽一役不會如此簡單,也許`````」他頓了頓,「情況比我預料的還要糟。」
輕聲吐出這句話,他同時把目光投向更遠的西北方。
末兒,希望我的預感不要應驗才好。
城牆上突然一陣騷動,有眼尖的士兵在城牆上大喊:「看那邊,有人從白牛峽那邊過來了。」士兵們紛紛伸出頭來朝那名士兵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漫天飛揚的黃沙中,有數百騎遠遠奔過來,當前的是一騎通體純白的駿馬,馬背上馱著一個人,低垂著頭辨不清容貌,只隱隱看到一角鱗光衣甲。
「是明將軍的坐騎冽炎寶馬!」不知是誰突然喊出聲來,士兵們仔細一看果真不假。那浩浩黃沙也掩蓋不住的純白,這世間除了鎮國大將軍明末的冽炎馬又還有什麼馬能有這等品質。
滄州的守城將領廖英得到消息後迅速下令打開城門,點了一隊人馬準備派人出城迎接。
誰想話未落音,腳下的厚重城門已經吱呀一聲放了下來,一乘黑騎疾弛而出,迅速朝來人的方向奔去,馬背上髮絲高揚的那人,赫然是方纔還佇立在城頭的封國二皇子公子無雙!
公子無雙用力的抽打著身下的黑色駿馬,恨不能如離玄之箭一般衝向不遠處的那個伏在馬背上的人。
一定是他,腰間那一抹不甚明晰的紅色流蘇,是他臨行前自己親自贈與他的一片玉珮,下面墜著長長的流蘇,原本自己還擔心會妨礙他戰場上的行動,他卻只是淡然一笑,便把那片玉珮繫在了腰間,不再許他多言。
方才在城牆上他便先於其他任何一個人看到了這遠從地平線上突現的一點黑色,不知為何心跳突然急劇加速,一時間便篤定是他,立刻想也不曾想的奔下城樓,奪了守軍的馬便開城跑了出來。
他策馬奔到那一人一騎近前,翻身下馬迅速的迎上前,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片可怖的紅,他的心跳頓時停頓了半拍。
馬背上的人一動不動地趴著馬鞍上,凌亂的髮髻被凝固的血液結成了塊狀,胡亂散落在額際頸側,頭部的傷口仍在源源不斷的流血,身上破爛不堪的衣甲彷彿在血水中浸泡過,血液如同溪流一般順著衣擺往下淌,而左臂的衣袖則直接被兵刃齊齊削下,裸露在外的細瘦胳膊上有如同枯樹枝椏一般班駁支離的血痕,緊抓著韁繩的手把厚重的韁繩都染成了暗紅色。
他的心驀地往下一沉,來不及多想立刻把馬背上的人抱下馬,被抱下的少年凌亂的散發和血污之間,清瘦的面容蒼白如紙。
他的雙手熟練在少年鼻下和胸口處探了探,還好,氣息尚存,鼻息也還有一絲溫熱,只是已經微弱得如同將枯之燈。
他立刻解開自己的羊皮大氅裹在少年身上,輕聲地喚他:「末兒?」
少年感覺到身邊的變化,勉力睜開眼,看清抱著自己的人之後,暗黑如同深井一般的眼底掠過一絲如星光般耀眼的狂喜,但隨即又被垂死的灰暗所取代。
他勉強張開嘴,無比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全軍``````覆``````沒``````」大喘一口氣之後,又繼續說道「方振舟叛```叛````」終於還是太過虛弱,全身上下再也擠不出一絲力氣,微張著嘴,他的頭又重重的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