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兒的眼睛清澈而通明,從這雙眼睛中迸出的那種看不見卻又能看見的光輝籠罩在龍鑌身上,龍鑌複雜之極的偏頭過去,複雜之極地注視著佛堂供桌上經久不散的供香青煙,注視著這香煙在這空虛的空間裡浮躁而又冷漠地膨脹蔓延著。他記得他曾經對石偉說過說這青煙哪怕就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他也能預測它的形狀變化,可現在他發現自己當初何等淺薄,此際的煙氣它的一切姿形完全不是平素的模仿,而正在以不可理喻的圖案編織出,不,不是編織,而是煌煌之有如群山清風,本書轉載拾陸文學網簌簌之有如崖澗流泉,自在的自得的自性的,在這個佛堂,在這些土偶木佛,在這幾個老老少少的光頭,被沒有和有捏在微不足道的手上,幻如一樹佛陀稱頌的蓮花。
「禪,這是禪嗎?」龍鑌喃聲自問,復又自答,「這是智慧的閒暇在荒漠中解脫黃沙的乾燥,這是禪,禪說閒暇是禪,荒漠是禪,就連黃沙也是禪,只是不知乾燥是不是也能是禪?」
「禪是沒有答案的,無文字無邏輯,諸言諸語無因果,機鋒教化本是明心見性,隨心之本性而演,」靜兒依舊還是那樣柔聲說道,「龍,禪無分別心,對萬事萬物都是一樣,首要的就是追尋自我,把那些已經迷失了的歸復到自在心的位置,沙漠不一定就是荒的概念,黃沙不一定就是沙的概念,乾燥不一定就是沒有水分的概念,口舌之禪言語之禪是禪又非禪,禪在心不在於禪的分辯,所以一切都是禪。」
靜兒安安靜靜的掃看著眾人,從石偉蒙遠他們這些俗世之人到覺空他們這些出家和尚,而後將眼神投注在龍鑌臉上,龍鑌的瞳孔裡,她從龍鑌的瞳孔裡看見了自己,龍鑌也從她的瞳孔裡看見自己,她靜靜的說道:「有了分別才有迷妄,龍,你的禪是矛盾的,因為你還是在刻意執著地去分別你的心你的眼睛你的思想,分別你所理解了解的事物。你忘記了禪的最根本就是昔日六祖禪師所言『我有一物,無頭、無臉、無名、無字』,我現在說一段話,也許對你有所幫助。」
靜兒站起來,背轉身子,她輕輕梳理了瀑布般披在肩頭的如雲秀髮,說道:「死屍不死死活人,活人雖活活死屍,高山搖扁舟;解破東風西又雨,才抗北旱南又澇,空手把鋤頭;曠野無人卻有人,你在他在我也在,各自得春秋;詛咒非水更水在,地高天矮水水中,哭笑相自由。」
說完這段話,靜兒環視一周,看著眾人。
蒙遠莫名其妙,石偉賊眉鼠眼暗道:好一首順口溜!小和尚覺得靜兒聲音象唱歌一樣真是好聽,明生和尚抓著掃把閉著眼睛,淨得大師眼瞼低垂身子微微搖擺手捏佛珠,覺空大師慈眉善目一臉笑意,而龍鑌卻僵立不動,定定地盯著美麗的靜兒。
靜兒迎著龍鑌呆滯的目光溫柔地走上去,又溫柔地挽起龍鑌的手臂,柔柔的說道:「走吧,我們做飯去。」
「哈哈!好一個『我們做飯去!』!善哉善哉!」突然覺空大師爽朗地大笑起來,他的大笑令得龍鑌驟然全身一震。一向以來這個佛學高深的老和尚都是以超然物外的神態來看待一切世俗,就是因為他的境界他偶爾的禪語點化才令得龍鑌徹底反思他的那些有為之法,才令得龍鑌生出超脫世俗之心,才令得龍鑌對自己污濁的心靈用禪理進行淨化,這三年來龍一直就是想達到覺空大師這樣空靈清靜的心靈境界,覺空大師從來就沒有如此笑過,更沒有如此稱頌過一個人,是什麼原因令覺空大師有這樣異常的表現?龍鑌此刻的頭腦裡盛滿靜兒的禪語盛滿對這個問題的疑惑盛滿對所有一切疑惑的疑惑。
覺空大師一邊笑著一邊站起來,走到龍鑌面前,蒼老的手在龍鑌頭上摩挲著,蒼老的聲音有如洪鐘般在佛堂裡響起:「明否,明否,可知何為才是明否?自然而然,自然而明,自然而否,明這否,明那否,否這明,否那明,明明否否,否否明明,自然而然,寸絲不掛,何須隱藏?明否?明否?哈哈哈!」
……
那死人是誰?那活人又是誰?那不死的死人是誰?那不活的活人又是誰?高山上搖蕩扁舟,搖啊搖,搖到了外婆橋。東邊刮著風西邊下著雨,北邊旱災南方洪澇,沒有手抓著鋤頭,可鋤頭卻在沒有手的手上,天地間水無處不在,詛咒不是水卻又是水,地比天高,天比地矮,笑也隨你哭也隨你,哭笑的相一切自在自性自由,自然而然,寸絲不掛,譬如曠野,藏什麼藏?躲什麼躲?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是我又不是,那我到底是誰?
呵呵,這個答案我知道,可我不會說,不能說,也不知道怎麼說。
龍鑌如遭電亟,如同泥菩薩木頭人一樣站在那裡,完全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突然裂開嘴笑了起來,像一個孩童一樣的笑著,頑皮的抓著覺空大師的雪白長鬚頑皮的說道:「小和尚,你的頭髮怎麼長在嘴巴下面了?莫非你也被詛咒了?」
覺空大師更是像個打趣嬉鬧的孩子,居然也用手頑皮的在龍鑌頭上拍了拍,笑著道:「覺空老和尚,怎麼你的鬍子沒有了?」
龍鑌更加頑皮了,大聲說道:「我沒穿鞋,我的鬍子做鞋帶去了。」
覺空大師一臉很是相信的模樣:「糟糕,我的牙齒被你的鞋帶做成了鞋跟,你得去月亮上面把我的襪子找回來。」
靜兒見狀激動不已,淚水迸流,對著他們兩個怪物說道:「好一隻空碗!你們的東西被我做成了筷子,插在這山上,在這裡,」靜兒指著身邊的佛堂柱樑,「要嗎?」
覺空大師和龍鑌對視一眼,兩人齊步故意走到這梁前,龍鑌道:「好一尊佛菩薩!就這樣把米飯變成了石頭。」
覺空大師擺擺手,道:「哈哈,我找到了,這不就是你的鬍子嗎?原來山不是和尚,它不做和尚。」
龍鑌故意用腦袋撞撞這梁,道:「這是牛屎,是你昨天種在河裡的,你忘記了嗎?」
覺空大師搔搔頭皮,道:「我又瞎又聾又啞,明明這是黃金,你卻說是白銀,難道是你睡覺時拉的?」
龍鑌在地上打了一個滾,然後雙手撐地,成為倒立姿勢,說道:「你這個小丫頭真是說的阿彌陀佛,我拉屎時吃飯你也知道?我穿著秋風撒一泡睡羅漢的尿!」
覺空大師呵呵笑著,也就勢躺在地上,擺出睡羅漢姿勢,道:「穿飯,吃衣,睡著走路,閉著嘴巴說話那都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去和你的老婆講清楚,別想要我幫你,我還要下山買條山上的河來,本書轉載拾陸文學網等明天和我一起到昨天去游泳呢!」
龍鑌猛地大笑起來,又大哭起來,大哭大笑中將雙手雙腳放下來,然後趴在地上說:「我站在地上躺著睡覺卻打了一個走路的屁!」
覺空大師哈哈笑著道:「你幹嗎要在天上睡覺?不怕被水淹著?你放屁怪不得天上會打雷。」
龍鑌趴了一會兒之後,收住哭笑之聲,站起來走到靜兒身後,雙手捧起靜兒的秀髮,舉到空中,徐徐放落,靜兒美麗的秀髮一絲一縷的飄落下來,若流雲清風,若山澗幽泉。
靜兒靜靜地聆聽著身後龍鑌輕緩的呼吸。
龍鑌,光著頭穿著和尚衣服的龍鑌終於輕輕地摟過靜兒的肩膀,輕輕地說道:「走吧,我們做飯去。」靜兒流著淚看著龍鑌深邃深情的眼睛,柔聲答道:「好,我們做飯去。」
佛堂裡此時已經點亮昏黃的點燈,寺外繁星滿天,月兒高掛,天空中僅僅飄忽著很少的雲朵,這雲朵若有若無,卻是無法遮蔽月亮和星星清冷清涼清亮的亙古永恆的流輝的。大夥兒包括覺空大師在內,看著龍鑌和靜兒依偎著向廚房走去,在這樣的情境下,所有的人都為這幕情景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感動。
石偉徹底迷糊了,他至死不解到底這幾個傢伙說了些什麼,說的這些狗屁又有什麼含義,他問小和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小和尚說師祖像個孩子真好玩;問蒙遠,蒙遠比他更糊塗,對他說在他在山上保護龍鑌的這些日子裡龍鑌從來就沒有這類似行為,一般都是在一個人對著天對著地對著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去沉思;問明生和尚,明生反而問他「拖著死屍的活人是誰?」;問二師父淨物大師,淨物大師搖著頭說罪過罪過;問淨得大師,淨得大師捏數佛珠喃喃自語道「何必所知?何必修持?何必頓悟?」;他更問覺空大師,覺空大師卻是微笑不語,居然還對他說道「等著吃飯。」
他傻傻的,好一會兒,才嘟嘟囔囔質疑道:「奶奶的,這就是和尚們熱衷鼓搗的禪嗎?怎麼會有這麼大魔力?這完全就是瘋子的唯心主義嘛!」
儘管石偉他被今天這幕弄得滿頭霧水,但他是不會現在就去問龍鑌和靜兒的,因為現在他正心裡萬分之高興著。這個高興的理由非常簡單,那就是他認為龍鑌終於瘋得不能再瘋了,就只好變成正常人。當然這裡面毫無疑問就是靜兒的原因。
在寺廟裡只有齋飯,而且清淡無味,不過石偉也吃得胃口大開。他一邊吃一邊觀察著龍鑌的神色,還一邊在心裡琢磨著找個機會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終於等到龍鑌收拾碗筷洗刷去了的時候,他就向靜兒提問了:「靜兒,我怎麼感到老六被你這麼一折騰就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你看他現在滿臉含笑洋洋自得,還給我夾菜,還對你那麼親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靜兒高深莫測地笑笑,說道:「石偉,龍鑌太瞭解人心人性,見識到了太多的社會物慾,經歷了太多的打擊,特別是詛咒的存在陰影迫使他冷漠陰狠毒辣地去維護他所在乎的東西,商場的功利侵蝕他,可他的真實心靈卻是極其嚮往一切真善美的,但他刻意的在乎卻又令他只得將自己精神過於壓抑,以至於用誤解將自然本性埋葬,而成為刻意做作的奴隸。禪,是探究人生命意義的極高智慧,可以如清風甘泉令人迷途知返,這是一條心靈解脫的道路,在靜慮靜思之中領悟到『煩惱本空,罪業無休,識心寂滅,別離妄執』,豁然正覺,引導心靈進入自由超脫境界,這就是我為什麼當初你們告訴我說龍鑌想做和尚我並不阻攔的原因,只是我自己對禪對佛並不了悟,我沒辦法幫助他,索性也就隨他作這樣的半僧半俗。可我可發現他對禪理走入歧途,竟然真的生出避世之心,而我此時也把握了禪的要諦,自然我就得來勸他了。」
「暈!靜兒,那你自從和他再次爭吵之後這三年來你一會兒出現在他面前一會兒又消失,你這又是為什麼?」石偉總算明白了一點,復又問道,「你也不管他的死活,隨著他的性子來,這又是為什麼?」
「其實我一直都在他的身邊,他也知道,只是他不願意主動來消除我和他之間的芥蒂,你知道的,他太驕傲了,尤其是在我面前,」靜兒的眼神很幸福,她很甜的笑著,「他太多苦惱,受了太多委屈,可他不會將這些怨氣怨火對你們對集團員工發洩,所以我這三年來一直都在網上和他爭吵,用這種方法將他的怨氣發洩出來,而且他的情感很本書轉載拾陸文學網怪,越愛對方就越要傷害對方,對他而言似乎就通過這種方式證明他的愛情在毀滅中存在,我只能因勢利導,徹底將他引到一個死胡同,然後再在這個死角里對他當頭棒喝,他就會找出生路。石偉,其實他從來都沒瘋,只是因為詛咒的存在令得他的情感思維在這個矛盾的漩渦中無力自拔。」
「三年前的我也就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我也任性我也自以為是,甚至我也差點就迷失了,差點就對他失去了信心,差點就對我和他的愛情予以否定。三年前,我以為我懂他,我以為愛情就是無私的奉獻,以為就是全部都要站在對方的角度去想問題,當時,你不知道他在雯麗過世之後他用言語對我百般羞辱,逼得我只好再次離開他,我在老家找到了爺爺給我留的一封信,爺爺再次和我說了他和奶奶的點點滴滴。我明白了爺爺要對我說什麼。」靜兒的肌膚在昏黃的燈光下透出微微的紅色,她繼續說道:「其實我以前做得錯了,愛情應該是站在愛情的角度站在兩個人攜手人生的角度上去思考問題,而不是簡單的幫助對方消減暫時性的矛盾和困難。愛情不是不能去懷疑,而是要在懷疑之後保持愛情的清醒。石偉,愛情也是禪,對我來說而且還是最高意義的禪。所以我在這三年裡我努力說服了焦思溦,也幫助秋雅開解了心懷,就連薛冰瑩也結婚了,還和我成為了好朋友,歐陽也明白了道理,我對那些在他內心裡有歉意的那些人做了一些說服工作,解開大家的心結。這樣的話,龍鑌他就只需要面對我這個矛盾,你說以他的聰明他能不知道這個矛盾中的禪意嗎?」
「厲害!高!沒想到,沒想到,不過,」石偉一邊嘖嘖稱頌,一邊接著表示他的不解,「你昨天只對我說了你要和他和這幾個和尚進行禪辯,怎麼你就用這些雲裡霧裡的話你就把這幾個大小光頭作弄得像個孩子又哭又鬧,還居然八十多歲的覺空大師居然也變得顛三倒四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禪有這麼大魔力嗎?我怎麼著也整不明白!」
靜兒笑了,笑得像個三歲的小女孩,說道:「知道嗎?禪的風格獨特,沒有文字,非人人能解,機鋒教化全在一己之心性,可它又是明心見性依人本性而見,一問一答隨各人根性因時間地點而變,有若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又如晴天霹靂振聾發聵,每一語每一字不順人情不合知識違反常理,用否定超越否定,在更高的境界裡獨自欣喜地悟解著更深的涵義,禪是絕對否定一般分別意識的,不允許意識分別來摻雜其中。所以大家就很自然的放下一切知識文字的迷障,甚至全然漠視一切外在諸相,以返求自然之自心,這在你們來說是不可想像的,」
石偉聽得神魂顛倒,連連點頭稱是,靜兒笑著繼續說道:「禪很神妙,一旦悟得,就會恢復自然本態,不受慾念牽累,不受外在束縛,手舞足蹈,答非所問,問也不答,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充滿原始的生命力,所有因為生存煩惱而產生的萎靡就會無形中消失。說白了,它可以讓人超越五欲六塵,達到更加和諧的寧靜。別看龍鑌在習禪,可他禪得迷,別看大師在修持,可他們修持得癡,我當時就是隨心的去做去說,不過卻是針對龍鑌的迷、大師們的癡,你說,面對禪家真意,龍鑌能不又哭又鬧,老和尚能不顛三倒四嗎?更何況,覺空大師早就看出龍鑌的病根,他也就隨機應化地用他的幽默來點化龍鑌了!」
「奶奶的,這麼說來,所謂的禪就是純粹胡說八道一頓亂彈琴就O了?顛三倒四不三不四七上八下東倒西歪,這就是禪了?」石偉目瞪口呆,不停的搖著頭說道,「『我站在天花板上喝了一杯不是酒的茅台,沒有電腦卻在上網』,這樣的話這樣的邏輯就是禪?就這樣的瘋子話就能治好這個傢伙的心病?媽媽的,我怎麼不早點發瘋,害得我這幾年來在他面前老老實實小心翼翼,還生怕說錯了話,害得海老大除了對他匯報工作不多說一個字!笨啊,我真是笨!笨笨!」石偉使勁對自己腦袋上敲了幾下,以示內心之深切悔恨。
靜兒笑了起來,早就站在石偉身後聽了他們大半對話的龍鑌拍著石偉的肩膀說道:「三哥,迷者口念,得者心行,有路非路,無處不通。你啊,就是,你怎麼不早對我這麼說呢?」
山夜是良宵,夜的至美是群星拱襯下的月,夜的至喜是穿梭在山谷林間溶溶的風。這個夜,月朗風涼,望去這夜,淡如青煙,微薄而又深遠,山下點點燈光閃滅,月光照徹山中還有身前身後的樹木,就連草兒也在風中舞動著稀疏也不清晰的影子,枝葉間或響動一會,不過空氣中更多的還是明生大師兄他們念頌晚課的聲音與此起彼伏的唧唧蛙聲在脈脈如風般流動。
靜兒和龍鑌並排坐在這方大石頭上,靜兒嬌慵地依偎在龍鑌懷裡,龍鑌輕輕用手臂圈護著她,靜兒吐氣如蘭,龍鑌的眼睛卻在月光下熠熠生輝。
如此星辰如此夜,是不必再說什麼話了的,尤其是如今的他們。他們的手緊緊抓握在一起,龍鑌時不時把靜兒的手放在嘴邊柔情的吻著,靜兒也靜靜的感受著龍鑌唇邊扎人的鬍鬚。兩個小時過去了,龍鑌終於開口說話了:「群山如濤,月華如練,夜涼如水,靜兒,你是水,我也是水,我們交融,水水一生。」
靜兒至深地感受著龍鑌至真的愛意,兩滴清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滴落在龍鑌的胸口,她柔柔接著說道:「一切是水,水水一生,水水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