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裡改山下,宋軍大營前。
時已九月深秋,北地寒氣來的早,夜晚中已經可以感覺到深深的涼意,不知什麼時候一股寒潮襲來,便會漫天飛雪,江河冰凍。
先前四散追逐女真部落的宋軍各部已經次第返回,除了殺死俘獲金人許多之外,原先在此地居住的胡裡改部土人頗有不知天時,相助女真者,或多或少也受了些打擊,五十里內的大小村寨盡數被焚燬,淪為俘虜的老弱丁壯加起來也有上萬之數。
對於這些土人,高強只是命人加以訓誡之後,便遣回原地。塞外苦寒,土產微薄,彼此間相互侵攻乃是常態,這些土人相助女真者,只是因為僻處東北,與外界隔絕,女真一旦強大起來,他們就是最先降服的一群,標標準准的井底之蛙而已,殺之無益。
只是為了威服諸部,以及業已陸續來降的女真諸部,免不了要作一場戲。待出征諸部返回之後,交驗了首級器仗,功勞簿上記明瞭功勞之後,便將首級統統堆在大營門外的一個土丘上℃著各部陸續歸來,戰果日漸豐厚,這座人頭山也漸漸高聳,沒過多久便將整個土丘給埋住,不知者還以為這裡原本就是一座高高的人頭山。
這樣一座首級堆成的高山,本是中原典籍中記載之物,也不曉得從何時開始,中原的軍隊若是獲得了大的勝利,便會以此儀式來紀念,是以中華的典籍之中,對此也有一個專署的名詞——京觀!
高達數丈,寬廣數十步的一座高山,全是各形各狀的首級堆砌,或老或少。或猙獰或恐懼,唯有一點共同的特徵:每個首級上,都有一條辮子!
「看地慣了,倒也不覺得有什麼噁心和恐怖的。怎麼我小時候看港版射鵰的時候,就會覺得練九陰白骨爪的骷髏堆很嚇人呢……」高強負手轅門,瞇著眼睛望著那座足以吸引任何人眼球的小山,向一旁的數人淡淡笑道:「我中國俗本如此,所謂耀武揚威之意也,過幾日還要勒石紀功。為後世人紀今日之事,諸位莫怪。」
站在他身旁的便是前來歸降的一眾女真大酋,確切地說,是從宋軍得勝後的血腥屠殺中僥倖存活下來地諸部郎君,這其中自以繩果兄弟與撻懶居首。
繩果垂著頭,一雙拳頭卻攥的死緊,斡離不的身子微微顫抖,雙眼泛著血絲,倆人對於高強的說話都是恍若不聞,拚命地忍耐著心中的怒火。高強瞥了瞥他倆。心中毫不在意,想找死麼?容易!我身後可是站著一個牛皋,一個操刀鬼曹正,還有成百的精兵想動我,問過本衙內的手下先。
撻懶在旁,看看高強嘴角微笑的詭異,又看看身旁按刀而立的宋軍將士目光不善。心裡嚇得直哆嗦,好容易被高強准許歸降,他可不想因為這一時之氣而枉送了性命。不敢再看那座「京觀」,上前插手道:「相公,北土入秋風寒,相公是南人,恐傷了身子,不如入帳去詳談我部獻款之事,如何?」
高強看了看他,忽然又笑了笑。轉身便進去了,理也不理幾名女真人←一走,宋軍將士自然也簇擁著一起入營去,幾名女真人被晾在營門外,襯著身後巨大的京觀,一陣秋風捲起落葉飄過,當真是淒淒慘慘。
撻懶見繩果與斡離不兩個臉色鐵青,忙低聲勸道:「兩位太子,形勢所迫,還請按捺雄心。留下族中人口,以待異時。」
繩果猛力推了他一把,低吼道:「還要如何忍耐?人家都騎到咱們頭上了!縱使你肯低頭,這高強乃是深知我金國底細者,你道他會像契丹人一般受我們哄騙麼?」
撻懶被他推地踉蹌兩步℃即卻怒了起來。一把揪住繩果的衣襟,吼回去道:「你給我醒醒!要作英雄不低頭。就莫要隨我到宋營中來,趁早自己將腦袋割了,給這京觀再加幾寸還來得痛快!」
繩果被他罵得一怔,他身為阿骨打的嫡長子,撻懶何時敢這般對他?反射性地想要反擊一下,卻被斡離不拉住了,勸道:「哥哥息怒,撻懶所言亦是道理,咱們既然敗了,要想活下去就要低頭。若學蒲魯虎他們向東遠遁,就便宋軍不來追擊,單單是野人諸部的侵攻,加上手中無糧,連皮帳都不夠,這個冬天也未必能過的了啊!」
繩果憋得臉色通紅,一時想要殺人,一時想要大哭,到底最後還是忍住了,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好似要將心中鬱憤盡數吐出來一般,方垂著頭入營去了。
三人進了大帳,卻見高強坐在當中,左邊設立三個座位,右邊是陳規以下參議官數員,武將只有花榮一人而已,亦沒有想像中刀斧手林立,槍杖手橫眉的景象,氣氛頗為平和,不覺都有些驚詫。
更新,更快,盡在文學網,www,全文字閱讀讓您一目瞭然,同時享受閱讀的樂趣!高強察言觀色,曉得自己先抑後揚的手法已經起了些出其不意地效果,便伸手作肅客狀,待撻懶等三人坐定,方歎了一口氣道:「一年之前,我領兵收復燕雲回朝,本以為天下太平,自可馬放南山,刀槍入庫,從此優遊林泉不問世事。豈料變起遼東,宋金兩家大動干戈,傷折兵民無數,實非我本心所願也!我中原有句名言,道是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居八九,信哉斯言!」
他這般說話,三名女真人只聽得懂五六成,好歹也算知道他所說的大意,不禁臉色都有些古怪,這廝砍了幾萬個女真人的腦袋下來,還在這裡說「我不是故意的」?繩果和斡離不都垂著頭,即便是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這兩個都是年輕血氣盛者,對於高強這般姿態還是大為吃不消。
撻懶倒是鐵了心要投靠大宋朝,忙附議道:「相公心懷仁厚,說得正是道理。當日我兩國在邊疆上生了些誤會時,我便常常對狼主阿骨打說及兩國交好不易…料狼主偏聽奸言,終於貿然興兵,成這般大錯。」
高強眉毛一揚,訝然道:「原來撻懶孛堇亦與本帥一般麼?實是可喜,卻不知貴國力主出兵的奸臣是哪幾位?此輩存心壞我兩家和好,驚擾黎民百姓,累我大宋天子亦有宵旰之勤,實屬可惡。」
撻懶與繩果二人對望一眼,情知這話已經說到了和談的一個關鍵問題。開戰的責任誰來承擔?如果談判的目標是要使得金國能在大宋的身邊生存下來,那麼這個問題是繞不開的,金國中必須有人出來承擔這個責任,才能讓談判繼續下去。
背黑鍋地人,自然是以死人最合適,三人來前亦已對此做好了準備,撻懶登時一拍大腿,道:「不敢瞞相公,此事乃是已故狼主吳乞買力主,他是阿骨打母弟。有份作下任狼主的,故而阿骨打多信他言,我等諫言不用。」
高強輕輕撇了撇嘴,心說你們倒打得好算盤,拿個死人來搪塞我?話說回來,這吳乞買史書上吹得神乎其神,說是長相酷肖大宋開國皇帝趙匡胤。是以當時民間傳言,說道這是趙匡胤被弟弟趙光義害了之後,英靈不昧,轉世投胎來討債了!此等亡國之臣的附會之言,高強自然是嗤之以鼻,趙匡胤生前那般英武,豈有為討自己江山,而害了天下百姓的道理?不過可惜,這吳乞買自己無緣得見,否則看看活著的趙匡胤是什麼做派。倒也有趣,怎麼說也是毛偉人稱道的古今五大皇帝之一麼。
今日之事,高強早有定計,自然不能容女真人輕易過關,哼了一聲,便向撻懶道:「此事果真?為何當日我克了黃龍府之後,撻懶孛堇遣使來會,卻說是出於國相粘罕之謀,又有國中薩滿兀室贊成其事?」
撻懶一臉苦澀,望了望身旁的兩人。繩果和斡離不都將眼神轉開去不理他,擺明了你捅的簍子你自己搞定。撻懶無奈,只得向高強道:「相公容稟,此事吳乞買實是主謀,粘罕與兀室附和而已。惟其時吳乞買尚在用事。故而不得以此為言。」
高強點了點頭,且將這事擱下。轉道:「今既雲議款,不知爾金國之中,現今以何人為主?我中國有言,國不可一日無君,近聞爾國狼主已歿,此尊位不得其人,恐妨和議。撻懶嚥了口口水,他倒想跳出來說「我作狼主」,奈何身邊這兩個擺明了更有資本,張了張嘴,卻沒說話。斡離不見撻懶不言,暗地裡罵了一聲「狼心狗肺」,便向高強道:「相公,我女真國中,俗雲兄終弟及,今吳乞買既歿,尚有幼叔斜也領兵在外,合該為主。相公若以我等不足議款,亦不妨,待我等迎還斜也登位之後,再向相公議款亦可。」
高強故作驚訝道:「兄終弟及之俗,我亦聞之,只是貴國狼主阿骨打現今尚在,如何說得到兄終弟及之語?不妥,大大的不妥!」
斡離不險些脫口罵出來,我家爹爹阿骨打不是被你捉到南朝去地麼?還在這裡裝腔作勢!好容易壓住了火,問道:「相公此語,恕我不明其意。」
高強笑道:「此意至簡爾,既然阿骨打狼主仍在,這兄終弟及便不當行,前此吳乞買實乃僭位爾,今當將狼主之位奉還阿骨打大王,我等去往汴京議和,才是道理。」
三名女真人聽了這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地耳朵,還讓阿骨打來作狼主?這高強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斡離不忙問道:「相公之意,莫非是要放我爹爹歸國復位?」
高強連連擺手:「非也,不然!這位麼,是要復的,歸國卻不必了,我大宋天朝,勝過爾這蠻荒百倍,阿骨打大王樂不思歸,我朝官家自然也要盡地主之誼,住上了三五十年再歸國,那也是有的。」
斡離不三人頓時明白過來,這廝敢情是想要把金國狼主就扣在手裡,連一個領頭人都不給女真人留下啊!繩果頓時跳了起來,指著高強氣沖沖地叫道:「既雲議款,焉可留他國國主而不遣?相公此言,太也無理!」
高強眼睛頓時瞇了起來:我無理?講和講得把人家的皇帝給扣起來,這不就是你們女真人幹出來地事麼?當然了。現在本衙內來了,這事你們是沒幹成,不過也不妨礙我以你之道,還施你身啊。
要是換了一個飽讀聖人書地儒生大臣在此,倒要和女真人好好講講這其中的道理,不過高強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講地自然不會是中原經典中地道理,而是女真人認可地道理:誰的拳頭大,誰就有道理!而現在。明顯是本衙內這邊的拳頭比較大一些。
他兩手一攤,作無奈狀:「孛堇以此責我,我亦是無奈,貴國狼主喜愛中原風物,樂不思歸,我有何辦法?我家官家好客,盡聖人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之道,我作臣子的更是惟君所止。」
不等繩果等人作辯,隨即又換了副笑臉道:「聞說貴國之中,諸事無分大小。皆有諸位孛堇相商而行,縱使國主不在國中,想來亦無大礙吧?縱然有些大事,只須信使飛騎傳往我國中,令貴國主定奪便是,何礙於國?我大宋朝講的是孝道,貴國主年過五旬。在我大宋朝溫暖之地安度時日,亦足見幾位的孝道,我意該當盡心治理國家,不煩令狼主頻頻北顧才是。」
這番話說完,臉色又是一變,冷然道:「令狼主應邀往我朝國中議款已過半載,聞說頗有進境,爾等若是定要另奉新主,前議只得作罷,須得先定新主。再議和議條款。如今隆冬將至,不利用兵,我家數萬虎賁在此久留不得還,若是生出些事端來,誠恐不美。」
頃刻之間臉色三變,可稱為高三變,繩果等三人看得倒吸幾口涼氣,這廝當真是深不可測!話雖然說得拐彎抹角,意思倒還明白,那就是不立阿骨打為狼主。我就打你;想要索討阿骨打回國,我還是打你;和議條款若不從我意,仍舊是打你,打到你聽話,或者不聽話地盡皆死光了為止!
繩果臉上陣青陣白。撻懶怕他壓制不住發作起來。忙伸手去拉,一拉不動。心裡更慌,使盡平生氣力,終於將繩果按了下去,向高強拱手道:「原來實情如此,我等初時不知,一時錯怪了相公,還請恕罪。既如此,不知阿骨打狼主與大宋朝如何講和?有什麼條款?」
高強心中大笑,還是你上道,不愧是女真中特出的反骨仔!好似這一年多來,本衙內打交道最多的就是你們這號人了吧?遼奸漢奸女真奸,一個都不能少啊!
說道議和條款,高強早已備好,便吩咐陳規取出交到繩果三人手上。哪知這三人大眼瞪小眼,一個都不認識,原來女真人這時候連文字也無,族中律法和故事全憑故老口口相傳,歷史上是等到金國打敗遼國之後,才參照著契丹字創製了女真大字,又改進為女真小字地。原本金國建立之後,也用了些遼國降人中的儒生,如阿骨打所信用的楊樸,粘罕所用的高慶裔,皆是此等人,用作記室倒也使得,不過女真此次敗的淒慘之極,儒生死的死逃的逃,三人身邊一個都沒留下,怎能識得漢字?
高強並非不知,只是樂得看到女真人出醜罷了,待撻懶出來申請,方著陳規為之解說。一條條說將出來,三女真地臉色也一點點難看:
其一,金國國主稱王,須得大宋封冊方可即位,對宋稱臣,歲歲納貢,有旨便須入朝;
其二,每歲入貢,諸般女真名產如生金北珠名馬之類皆列於其上,數目更是恰到好處地傾盡所有,顯然高強此前十年與女真人的貿易沒有白作功夫,女真人的底細被摸地一清二楚。這一條倒也說及了大宋當回賜朝禮,不過既然是稱臣納貢,這回賜便只能是意思意思了;
其三,金國國境以原遼國與生女真部分野為限,此之內皆為宋土,女真諸猛安謀克限期東遷。除此之外,從黃龍府到會寧府亦皆歸屬大宋管轄。這一條乃是將遼東的膏腴之地盡數劃歸大宋所有,女真人連故地都丟了,逼得要去和海上的諸部野人爭地,即便對於完顏部女真人來說,這些更為野蠻的野人亦堪稱勁敵。
其四;金國國王之下,分三路節度使,其人當由金國國王啟請大宋封冊而立,不得由金國國王擅專。三部各有封地,百戶以上遷徙兼併,皆須經由大宋樞密院允准尚可行。諸款之中,其實以這一條最為毒辣,女真人能夠團結在一起,一是靠親族血脈聯繫,二是靠強大的軍力約束,三是靠嚴密的軍事組織,而這三條若要奏效,統一是不可缺少的條件。分女真為三部,彼此間不相統屬,人選又是由大宋批准,可想而知,不要二三十年,女真諸部便會逐漸疏遠,幾代之後彼此間打起來都說不定!
三人看時,心中都是涼到了混同江上地冰窟窿裡,這哪裡是講和的條款,除了留下一個金國的名字之外,一切都被大宋拿走了!他們抬起頭來,看了看坐在上面的高強,心中恨得咬牙切齒:確切的說,是被這個人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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