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袋,每袋二十五支箭,這是花榮此役所射出的箭矢數字,尤其是在他獨力纏住金兵主力的頭兩天,每逢對方猛攻過來,宋軍防線近乎崩潰的時候,總是花榮親身率領精兵反擊,小李廣的神箭所到之處,金兵無不望風披靡。然而,為此付出的代價便是,這神箭只怕要從此絕響,不復現於世上了。
高強撫著花榮的右手,心中好生痛惜,也不知說什麼是好。花榮見狀,卻略不為意,微微笑道:「相公莫要掛懷,當日花榮**從賊,與相公對敵,設使不得相公救命之恩,當時身死梁山泊邊沙灘上,如今屍身早已成泥矣!乃幸得不死,復能一償平生報國之願,揚威域外,功建節鉞,即便身沒陣中,亦無所憾。只是史承宣……」神色為之一黯。
乍聞此名,高強臉色頓時一變:「史文恭安在?」
花榮不答,引著高強眾人轉到中軍帳後,但見一座白帳,帳門前立著招魂幡,高強心中好似被一塊大石壓著一般,氣也喘不過來。待得進了帳中,只見一口棺材擺在當中,後面一塊靈牌寫的分明:「大宋常勝軍遼東貴德州萬戶、統制官、承宣使史文恭之靈」
高強霎時渾身冰涼,兩手顫顫不休,嘴巴張了幾張,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耳旁聽得眾人絮絮,好似說什麼解勸之語,他句句聽得分明,但就是作不出任何反應。直到有人叫了一聲:「相公!史統制有一言留於相公在此!」他才好似從一場惡夢中驚醒,轉頭望時。見是一個滿身裹著棉紗,斷了一臂的將官跪在地上,看面上卻不熟識。
「爾系何人?」口中說出的話。彷彿機器人一般。
「相公,末將乃是遼東千戶,常勝新軍統領官馬五,曾隨史承宣轉戰,直至承宣身故。」馬五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語聲中帶著微微地顫抖:「相公,史承宣孤軍轉戰多日,後為解花節度之圍,身率鐵騎陷陣十三次。擊退敵兵之後力竭而亡′身受二十三處傷,終未敗於一名金將之手!史承宣臨歿時言,但恨不聽相公之言,輕兵無備,致有此敗,有辱常勝之名!雖以身相抵,猶不能償萬
高強木然,盯著史文恭的牌位看了半晌,輕輕道:「開棺我看。」
陳規恐他生事。剛勸了兩句,什麼死者為大之類,高強把手一揮,斬釘截鐵地道:「開棺!史文恭隨我間關萬里,出入十年。如今竟已登鬼錄……還不容我看他最後一眼麼!」
眾人聽了。已經有幾人輕聲啜泣起來,花榮扭過頭去。把手一揮,幾名牙兵上前來移開棺蓋,露出了史文恭的身體。高強上前兩步,定睛看去,但見史文恭面目宛然,只是臉色死灰,不復往日地勃勃生氣,心中已是一痛;再往身上看時,肢體並無缺損,身上儘是裹好的麻布,二十三處創傷,想必都已經洗淨了吧?
「馬五,你隨史文恭轉戰至終?站起來,將前後情狀與我細細道來!」
「是!」馬五磕了一個頭,站起身來,垂著頭道:「……我等得張暉萬戶援兵,又知金人移兵去伏擊花節度,遂決意以輕騎追躡敵大隊之後,使敵首尾不得兼顧,以解花節度之圍。當日兼行五十里,午後追及敵婦孺一部,縱兵盡殺之,復將其輜重付之一炬,其後兩日皆馬不停蹄轉戰,三日間與敵五戰皆勝,斬首無算。後聞金人憤恚回師來攻我,史承宣遂引兵與之接戰……」
高強一舉手,馬五立時住口,只聽高強問道:「既然輕兵深入敵後,敵主力已然回兵,其計已售,自當避戰游擊,為何要迎擊?」
馬五悶了一會,緩緩抬起頭來,望著高強道:「相公,我等深入敵後,並非是用什麼計策,只因己身兵敗,已是無顏對相公和軍中同袍,安敢再連累花節度軍?自騎兵出山之時,全軍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史承宣連糧食飲水亦不攜行,其志乃欲食敵之肉,飲敵之血!全軍人皆此心,安敢避戰游擊?」
「糊塗!糊塗!」高強鼻子一酸,一拳砸在史文恭的棺材上,戟指痛罵道:「如此輕生重死,你這廝心裡還有我麼?還有軍中袍澤麼?花榮明知凶險,仍舊要來救你,你便是如此對他麼?」一面罵著,目中已是不自禁地流下淚來。
此時帳中一片低泣,花榮的眼睛亦已泛紅,待要解勸高強幾句,卻被他袖子一甩,擋在旁邊,逕向馬五吼道:「你說!後又如何?」
馬五拭了拭淚,續道:「此處地勢狹窄,敵大軍不得施展,我軍又是人懷死志,鋒銳難當,故而每戰皆勝。惟人馬日漸疲憊,折損亦多,待轉戰至胡裡改山下時已將力竭,幸得花節度及時趕到,兩下方才會師。末將彼時被斬斷一臂,會師之後便不能,被花節度強令下來,後事便不得知了。」
本作品k小說網獨家文字版首發,未經同意不得轉載,摘編,更多最新最快章節,請訪問眼睛望望花榮,花榮會意,低聲道:「相公,我兵初到時立腳不定,是史文恭親身陷陣數次,將敵兵擊退里許,才容我軍立下陣來。只是到他回轉陣中時,已油盡燈枯,交待了幾句言語,便……」
「力竭而亡,陣中不敗……還真是適合你的死法!」高強向史文恭地屍身望了半晌,方才收回目光,花榮示意牙兵將棺材重新蓋上了,低聲道:「此地草草,不及籌措上好棺木,須待回返遼陽府方好收斂。」
高強微一點頭,更不回顧,大步出了靈帳來到中軍,當仁不讓作了帥位,兩邊諸將齊齊站定。高強一眼掃過去,比在黃龍府大會諸將時已經少了許多。史文恭和高六死了,張暉傷重,韓世忠和郭藥師部都在外掃蕩金兵殘部。這帳中的戰將幾乎少了一半。
「瓦罐難離井口破,大將難免陣上亡……」不期然間,高強心裡浮起這麼一句話。少時讀書,總覺得「馬革裹屍還」是如何的壯烈,「可憐白髮生」是如何地淒涼。可是身臨其境,見到自己相處多年地人死在戰爭之中,才會覺得生命是多麼寶貴。視死如歸地人,對於他們身邊那些關心他們地人們來說。又是多麼的殘忍!
「自史統制騎兵接敵至今。十日間諸部凡二十八戰,斬首一萬八千級,俘虜兵九千,口三萬餘,牛馬兩萬頭,器械車仗不計其數,陣斬敵金牌郎君十七人,銀牌以下有牌子者一百十四人,擒降敵金牌郎君以下六十二人。我軍亡八千四百餘人。傷者相當,戰馬失亡兩萬四千匹……」花榮的報告聲迴盪在帳篷中,人人肅靜無言,大氣都不喘一下。一萬一千人的死傷!這個數字已經達到了整個開州會戰的水準,其中史文恭部被伏擊地失利當屬最重。只此一仗宋軍就丟掉了不下五千人。
「戰事已了……或許。是該到了尋求結束戰事的時候了。」驀然,高強心中升起一絲明悟。一年以來,在遼東戰事中殺死的金兵壯丁不下五萬人,因為這場戰事而流離失所地金國部落,人口也當在二十萬人以上,再加上這一年來地戰爭消耗,和一年不得營生,這個冬天會餓死多少女真人?到了明年春暖花開地時候,金國還會存在麼?
「可有金國狼主下落?」待花榮說罷,高強定了定心神,出口問道。
花榮叉手道:「末將曾在陣中射中吳乞買,惟被金將救去,亦不聞舉哀,故不知生死。今有敵金牌萬戶撻懶獻款請降,末將不敢擅專,留其使在營中已兩日。」
「撻懶?又是他……」高強哼了一聲,命帶上來。少停,那使者進帳來,不出高強所料,仍舊是當初曾來過一次的窩謀罕,身上倒還乾淨,也未帶傷,只是這精氣神可與當日相去甚遠。
他見到高強在當中,忙不迭地跪倒參拜,語氣極盡恭敬之能事。高強冷著臉聽了,也不理會,又將他晾了半晌,方道:「那撻懶再遣你來獻款,有何條陳?」
窩謀罕不敢怠慢,這幾日兩軍大戰,殺得金兵人皆膽落,部落星散,撻懶更是嚇得尿在馬鞍上了,哪裡還敢強項?開口第一句話便嚇了高強一跳:「狼主傷重不治,我家郎君情願歸降……」
「你待怎講?」高強倏地將身子正了正,帳中諸將的目光頃刻間交匯了無數次,中間直有千言萬語一般。那窩謀罕低著頭不覺,又重複了一遍:「狼主傷重不治,我家郎君情願歸降,只求相公收兵,但有所命,皆無不從。」
吳乞買真地死了?被花榮射死地?高強穩了穩,方道:「你家狼主如何中傷,現今國中何人為主?與我一一道來,不可有半點隱瞞不實,仔細你的腦袋。」
宋軍地殺名早已傳遍女真國中,窩謀罕哪裡敢不信,慌道:「是!當日陣中大戰,狼主中了這位花都統一箭,透甲中胸,當時幸得不死,只是軍敗之後王師追之不捨,狼主不得救治,延綿兩日之後便身故了。原本論起身份,該當以狼主幼弟斜也為主,只是斜也遠在鴨子河北抵擋那夔離不,一時不得聯絡,諸部多有歧異,有願北上去投斜也者,有欲南下投粘罕者,眾意不合,有幾位郎君已自行離去矣。我家郎君自以王師難敵,金國如累卵,故而甘願請降,望相公收容。」
原來金國已經無主了。按照女真人兄終弟及的慣例,阿骨打和吳乞買之後,應該是輪到斜也這個幼弟繼位,歷史上他也確實在吳乞買作皇帝時被任命為諳版孛堇,即儲位,只是此人福薄,沒等吳乞買掛掉,自己先就病死了。只不過這兄終弟及,並不像中原那樣是成熟的政治傳統,更多時候是因為部族實力地交接多半都在兄弟間進行——多數時候交接的內容也包括姬妾在內——,可是如今金國殘破,斜也手上的實力和粘罕相比只怕還要略差上一些。而兩人地處境卻都是一般艱難。
粘罕實力未有大損,不過地近大宋遼東本土,又面臨高麗的侵攻。等到高強大軍回南之後,他地日子也不會好過;斜也在北,有蕭幹這個反骨仔為敵,田地又極為貧瘠,想要過這個冬天也不容易。此地地金國殘部。任是想要投奔哪一方的,都得想想以後地處境吧?這撻懶多半是已經絕望了,索性一個都不去投,還是投降大宋來得實在。
假若撻懶在宋軍攻進會寧府之前便率部來降。高強念在他先降的份上。必當厚待,說不得許他一個女真國王的位子,也是有地。現今時移勢易,又是不同,倘若收降撻懶的話,除了多些吃飯的嘴之外,還有什麼好處?
高強想到這裡,拈起虎威來重重一拍,臉現怒容道:「大膽女真狂徒!興兵犯我大宋疆界。煩我王師北顧經年,將士血肉膏於荒野,不趁早來降,今已窮途末路,仍不肯親身來歸。必是有詐!爾欺我大宋無人乎?」主帥發怒。將士們也不能坐視,兩旁牙兵一起呼喝。將官們怒目而視,帳中立時一片肅殺之氣。
窩謀罕嚇得魂不附體,他在宋營中待了兩日,也見到了宋軍上下的殺氣騰騰,若不是花榮命人護著他,只怕早就被激於袍澤血仇地宋軍將士給剁成肉醬了。見高強作色,他磕頭如搗蒜,連連號呼道:「相公饒命,相公饒命!我家郎君本要親來,為顯誠意,正在勸說繩果大太子、斡離不二太子皆一同來降,只是王師四處征討,我兵不得休息,亦恐相公赦令不下,若是貿然來投,枉自送了性命。並不敢用詐降之計!」
高強見嚇得他也夠了,方將手一擺,兩廂呼喝頓止。「使人!我來問你,若我許你等歸降,有多少兵將,幾許部眾來降我?」
窩謀罕顫聲道:「有,有八部,正兵兩千餘人,老弱四千,戰馬三百匹……為首者,為首者便是兩位太子,還有我家郎君……」
高強眼睛一瞪:「什麼太子?蕞爾小國,僭稱尊號!」
窩謀罕忙應聲改口:「是,是!不當稱太子,是,是三位郎君。」
高強哼了一聲,心中盤算了些時,便喚陳規近前,草了一道赦書給他,道:「你持這赦書去尋撻懶和斡離不等人,五日之內,我在此相候,來時保你家上下不死;五日以外,這赦書亦不再用,爾等自求多福罷了!可懂了麼?」
窩謀罕忙即磕頭道謝,捧了那赦書退下,卻又拜倒道:「相公,小人來時,我家郎君吩咐,說道如今金國尚有斜也和粘罕二人大軍在外,餘部星散各處,倘若相公有意招降,我家郎君願為效命……」
高強心中嗤笑,果然是本性難移,這當兒金國都快滅亡了,撻懶居然還在想著上位地美事哩!什麼代為招降,若是將此事交付給撻懶,他不就成了大宋在金國的代言人了?這兒皇帝做得倒舒坦←把手一揮,喝道:「咄!敗兵之將,豈能與我爭執?速速前來,再作道理,莫要心存僥倖。」
窩謀罕連聲稱是,倉惶退去,雖然受了些驚嚇,好歹比上次被亂棒打出要好了些。
見此人去了,帳中將士一時無言,高強目光向左右一轉,沉聲道:「爾等可是聽我許那女真歸降,意有不解?」
諸將面面相覷,隔了一會,王伯龍出來道:「相公,末將亦不知相公大略,亦不敢違背相公節制,只是女真豺狼之性,殊不可恃,今日逐之急便來投,待緩了又去。伏祈相公明鑒。」
高強點頭,站起身來走到案前,從花榮手中接過他那份傷亡統計,指著上面的數字,低聲道:「陣亡八千四百餘人,傷者亦相當!與開州之戰合計,一年之中,我大宋的忠勇將士傷亡超過三萬人,戰馬牛羊不計其數,財帛糧米靡費億萬,縱有偌大中原為後援,這仗亦是打得艱難無比啊!」
見花榮和王伯龍都要說話,他將手一抬,示意自己還未說完,頓了頓,方道:「休要誤會,兵法雲,慈不掌兵!我雖心痛史統制以下將士之失亡,然豈因此而頓失進取之志?只是如今金人已然膽落,若要再行進討,必當逃逸散去,我軍前不得戰,空自靡費錢糧而已,亦無大益。故而趁此收兵,分金國而治之,待其自衰可也。兩國相爭,其戰勝固不止於戰陣之上!爾等可知麼?」
諸將多半是大字不識一個,哪裡懂得這超限戰的初級理論?陳規畢竟是相隨高強,悟得一些,問道:「相公之意,莫非是要讓金國各部分治?卻恐他國中自有能者,暗中統一諸部,兵力復強。昔日完顏部對遼國陽奉陰違,暗中聯結諸部以強,前事不可不鑒。」
高強點頭笑道:「元則所慮極是,只是我手中卻有一個厲害棋子,正好用出。那金國狼主,現時正有一個在我大宋汴梁,豈可道金國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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