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衙內新傳 第十四部 第八十九章
    天亮了。

    史文恭站在山頭,望著周圍的山林,心頭一片苦澀←被包圍了。

    過去的兩個時辰,讓史文恭明白了當日在開州城下,面對優勢金兵的李孝忠等軍,究竟經歷了怎樣的戰鬥。女真兵的戰鬥力和意志力,他自問早已熟知,然而當這些歷來習慣了以較少的兵力挑戰對手的女真人,無論在數量和戰術上都佔據了優勢的時候,他們所能發揮出來的威力簡直超乎任何人的想像之外,包括向來自負悍勇無敵的史文恭在內!

    金人的攻擊在半夜發起,距離宋軍預定出發的時刻還早了一個時辰。夜襲並不意味著一邊倒的殺戮,通常只能用於製造混亂而已,尤其是對於訓練有素、且身在敵境進行追擊戰的軍隊,更是如此。輪班休息和嚴格的紀律,使得史文恭的部隊在遭遇突襲的最短時間內恢復了秩序,沒有解甲的一半戰士迅即投入戰鬥,餘下的一半則一面武裝,一面組織陣線防禦,隨後進行的短促反擊使得戰線穩定了下來,避免了早早崩潰。

    史文恭料到了會有金人夜襲,畢竟身在敵境,也事先知道了對方留下了數目不明的殿後軍←沒有料到的是,金人竟然如此之多,整個後半夜,宋軍全都處於極其慘烈和懵懂的夜戰之中,夜色中也不知埋伏了多少女真兵馬,一波又一波地衝擊著宋軍的陣營。若不是山上地宋軍有居高臨下的優勢,掌心雷地威力得以最大限度的發揮。只怕早就不住了。

    可是山下的張暉部……

    史文恭端著望遠鏡,向著昨夜張暉部在山下駐紮的地點望去。令他失望的是,晨霧瀰漫,根本就看不清楚山下的狀況。而現在金兵忽然停止了向他的進攻,也教他格外擔心,莫非金兵將大部兵力都去攻打山下的宋軍了?

    「統制,我軍現尚有三千五百餘甲士可戰,馬千匹,五日之食水。箭十萬支,弩矢亦稱是,掌心雷不足八千枚。」統領官馬五走上前來。輕聲稟告。

    史文恭愣了一會,苦笑道:「只有八千掌心雷……五日食水,嘿嘿,咱們能吃完這些東西麼?」短短兩個時辰的夜戰,他已經丟掉了三分之一的兵力,這當中還沒有算上山下地張暉部,不管他們是不是還活在這世上。大概也沒辦法衝上山了和自己匯合了。

    馬五乃是復州漢人,早在花榮等人初到遼東之時便已加入,積功累進,原本也領了一方千戶,不過在高強整編遼東之兵時,他放棄了自己的千戶官職,專心在軍中為將。從遼東大災之後的環境中生存下來,人肉都吃過的,馬五也沒把現在這被人包圍的局面放在心上,見到史文恭的苦笑←微微點了點頭:「敵兵勢大,我軍斥候昨日已然遠探至二十里外,仍是一無所獲,看來敵兵乃是先期約定,自二十里外乘夜奔襲而來。如此精心謀劃,金人志在必得,據昨夜捕得生口所言,至少有二十猛安金人在外圍攻。」

    史文恭瞳孔一縮:二十個猛安?他在遼東多年,自然知道這是什麼概念,在金國兵勢最盛時。一個猛安的兵力就超過兩千人,其中甲士可達千人以上,阿里喜過於此數。哪怕是開州戰後,金兵各部損失慘重,這二十個猛安至少也有兩萬兵。在這片女真人生長於斯地山林之中。兩萬兵意味著什麼?

    「金狗!諒必早有詭計。在此設伏待我!」能夠在遼東的亂局中殺出來,史文恭也不是什麼蠢蛋。自然想明瞭此節←將望遠鏡揣在懷裡,轉頭向馬五道:「馬統領,張暉他們毗鄰大道,又多戰馬,總能衝出去幾個報訊的,花節度部兵萬五,匯合郭太尉便有三萬多兵,離此不過二百里,兩日即至。咱們守的住!」

    他本是有意給自己和部下鼓勁,實則這裡只是個小山寨,沒有什麼山險可守,自己要對抗六倍以上的敵人,哪裡能有幾分把握?

    哪知馬五卻還是點了點頭,神色鎮定如恆:「是,咱們守的住。末將與高六去檢視了金兵遺屍,鮮有甲冑完整者,縱使正兵亦多有無披掛之人,箭矢亦有許多是削木而成,無簇,十步內也傷不了我軍甲士。統制放心,戰的久了,他們也撐不住。」

    史文恭精神大振,倘若馬五與另一位統領官高六的判斷不錯,金人的優勢遠不如他原先所料的那麼大。在這個時代,一個身穿精良甲冑地甲士,幾乎可以對抗三個同樣戰力的無甲士兵,而金人身強體壯,其武備中對於甲士的依賴性更加明顯,許多正兵都可以身穿全副甲冑,平地躍過馬背的高度。看來,開州的失利,帶給金兵的決不僅僅是人力上的損失。

    缺乏鐵器生產,不但影響到了金人甲冑的打造,同時也影響到了他們的箭矢補充,沒有鐵製的箭頭,女真人只能回到原始狀態,用尖木和石頭地箭簇。在第一場接觸戰中就出現了這樣的箭矢,可想而知,戰的越久,女真人缺乏箭簇的窘境便會越發嚴重。

    「馬五,傳令下去,弓手半數轉為擲彈兵,半數轉為弩手,咱們以後多用神臂弓,少用弓箭。」神臂弓的弓矢乃是特製地短矢,無法用在弓上,女真人就算揀去了,也無法從中獲得箭簇。

    馬五應了,問過史文恭並無他事,便回轉自己地崗位上去了。由始至終,兩人都沒有提起突圍的事,週遭都是陌生地山林,他們最熟悉的就是山下的大道,而這裡只怕就是敵兵最盛之處,即便是自負勇力的史文恭,也不會認為自己這三千多兵馬能夠從那裡殺出一條血路。然後轉戰二百里,去和花榮匯合。如今唯一地生路。就是在這裡守到援兵到來——或者守到死。

    「豈有此理,半夜功夫,竟然戰他不下!」繩果將兜鍪擲在地上,指著山上向婁室道:「婁室,宋軍居高臨下,火器又厲害的緊,咱們夜裡沒打下來,白天攻山要死多少人才夠?如今咱們女真兵是打一個少一個,可經不起你這般地折損!」

    阿骨打既去,身為嫡長子的繩果就是阿骨打一系的正牌領袖。幾個阿骨打的兒子加上撻懶之流抱成一團,幾乎佔到了現今金兵的一半兵力,他這麼一叫,眾金人都有些騷動起來。

    婁室面色不變,緩緩道:「大太子,若依你說,當如何戰法?」

    「等到夜深攻山!白晝。只遣些兒郎襲擾,叫宋人不得休息,也就是了!到了晚上夜深,宋軍的弓矢射不中,掌心雷也投不準,咱們殺上山去,定能取勝。」繩果用力揮動著手臂,臉上幾點乾涸的血跡更顯猙獰。

    婁室冷笑道:「萬一宋軍的援兵到了呢?莫要忘了,會寧府還有花榮在,他若是與史文恭一同出發。行了兩日,大軍離此也不過百里,急行一日可至!倘若我兵到明日此時還攻不下山頭,只須山下有幾千騎兵接應,山上的史文恭便能衝了下來。」

    繩果一怔,還待再言,婁室霍地站了起來,也不理會他,卻向吳乞買道:「狼主,如今咱們是只爭頃刻。倘能先滅了此部宋軍,只須一夜休整,取了他甲馬以利我軍,縱然那花榮援兵到來,也可從容迎戰。倒敢還多一場大勝!」

    成功圍困了宋軍追擊部隊。乃是出於婁室的謀劃,這一股全騎兵地追兵可不是那麼好圍困的。如果不是婁室的成功調度,讓宋軍恰好在此駐紮,又使得分散隱伏的各路金兵同時彙集到附近,這一場夜襲也未必能夠成功。是以此時婁室的地位又再上升,他這般堅持,卻也沒有人再來說他的不是。

    吳乞買點頭稱是,便抽出一支箭來,抓在手裡,喝道:「各部輪流攻山,四面合攻,務必要盡早將山寨打破!來來,擲箭定先後方位。」說罷,自己將手中的箭向外一擲,諸將亦都抽出箭來擲出去,依其遠近方位,便各自定了位置和進攻順序,次後各自上馬馳去。

    不過片刻,週遭喊殺聲起,金兵四面呼喝怪叫著殺上山來。凶悍成性地女真兵,縱然甲冑不完,兵器殘缺,箭簇短少,那一股剽悍的殺氣卻不減分毫,這半夜的血戰更令他們凶性發作,披著鎧甲在山坡上竟然能小跑起來!

    「視我槍尖!視我槍尖!」史文恭騎著馬,在山寨外來回奔馳,金人的弓矢射不了這麼遠,他索性連兜鍪也不戴了,揮舞著手中的大槍穿行在山上的將士當中,口中大聲呼喝:「不得發矢,不得擲彈,皆視我槍尖所向!」

    兩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步……漸漸地,宋軍陣前也開始落下些零星的箭矢,不過這些向上仰射的箭矢力道有限,飛到這裡也是強弩之末了,宋軍將士眼睛也不眨一下,依舊緊緊把著手中的神臂弓,都頭和營長則緊盯著史文恭的槍尖。

    七十步,五十步……金人地箭矢落在甲冑上,濺起叮噹響聲,偶爾射中甲縫,也只能嵌在棉絮之中,傷不得人。

    史文恭的槍尖陡然向下一放,大吼一聲:「射!」被他指到的營長立時起身射出一矢,同時大吼號令,他麾下的一百具神臂弓立時發出撕裂空氣的攝人風聲,一道銀線掃過山坡,頓時射倒了數十名金人。駐隊矢的戰術一經發動,箭矢便是連綿不絕,一百人負責射擊,身後三百多人負責絞弦裝矢,箭矢的暴風雨在山坡上降下,金兵頓時滾地葫蘆一般滾下山坡去。

    仰攻的難度便在於此,不但衝擊的速度受限制,騎兵也無從發揮,後面的戰士更要被前面地死傷所困,速度進一步減慢。金兵在山坡上步履維艱,史文恭則縱馬馳騁在戰線左右,不停地號令弓矢向金兵衝擊最快的方向集中射擊。尤其是當金人進至五十步以內,幾乎這個方向上所有地神臂弓都可以相互。不同方向的強力箭矢更是讓金人死傷慘重,連頭都抬不起來。

    繩果在山下看地兩眼冒火,恨恨地罵了一聲,也不知是在罵宋人還是罵婁室←一片腿跳下馬來,抓起兜鍪就要向上衝,三太子斡裡朵叫道:「兄長勿要魯莽,莫忘了阿瑪中計地事,須防宋軍使詐!」

    繩果倏地回過頭來,雙眼一片血紅,吼道:「咱們女真人。寧死在前,不生在後,阿瑪是我女真人地英雄!」斡裡朵一窒,隨即也暴怒起來,吼道:「我也是阿瑪的兒子,我地名字是阿瑪起的!」他也跳下馬,搶在繩果前面向山上衝去。

    繩果所部是阿骨打的合扎猛安′然在開州之戰中損失慘重,仍有千餘鐵浮屠兵,甲兵最強,雖然戰馬多缺,不過這樣的山地難不倒他們,有繩果和斡裡朵當先衝鋒,餘眾亦皆狂暴起來,瘋了似地向上衝擊,對身旁不時中箭倒下的同族視若無睹,只是緊緊握著手中的兵器。低著頭以避免箭矢射中面門,一個勁地向上衝,衝!

    到得百步之內,箭雨更急,許多合扎親兵都將身體遮護在繩果與斡裡朵身前,以免宋軍地箭矢傷了他倆,這種強勁的箭矢當日在開州就令他們印象深刻,平地上五十步內可以洞穿最強的甲冑,如今宋軍居高臨下,威力更勁!

    繩果喉嚨裡吼聲不斷。堪堪已經衝到了五十步內,忽然身上一重,腳下一個踉蹌,幸好反應的快,跪倒在地。才沒有滾下山去。抬頭看時。卻是擋在身前的一名合扎親兵被箭矢射中,倒在了他身上。近三百斤的重量壓下來,他能撐著不倒亦是了得。

    正要推開那親兵再上,忽聽「篤篤」兩聲,那親兵的屍身上又多了兩支短矢,深深地穿透了鎧甲,有一支甚至在背上露出一個尖來,以神臂弓短矢地長度,這只短矢的尾部顯然已經沒入了這具屍體的胸膛。

    繩果久經戰陣,絲毫不為所動,反而靈機一動,縱聲吼道:「推屍前進,推屍前進!」說罷,雙手抱起那具屍體擋在身前,弓起身子用力將那屍體向山上推去,片刻功夫,便聽得身前又是篤篤連聲,那具屍體已不知被射了多少箭。

    雖然速度減慢,但卻不再受箭矢之傷,眾金兵見狀齊聲歡呼,亦都有樣學樣,在山坡上找到同族死屍擋在身前,向著山上一步一步地移去。

    史文恭在高處看的分明,哼了一聲,倏地槍尖在空中連舞三圈,大吼道:「神臂弓住!擲彈兵視我槍尖!」一聲令下,箭雨霎時停止,擲彈兵則搶上前去,將燃著的火把和掌心雷都取在手中,只等號令。

    繩果身為族中貴人,自然聽得懂漢話,雖覺身前不再傳來箭矢射入人體的聲音,卻越發緊張起來。擲彈兵!一想到這個詞,就想起了開州城下那驚天動地的怒吼聲和雷光,一個一個被鮮血填滿的彈坑……還有被炸傷遭擒的阿骨打!

    他猛的扔下屍身,大聲吼道:「隨我衝!」宋軍佔著高處,逃不掉,只有衝上去!箭矢已經停了,幾十步地距離,鐵浮屠的將士們穿著五十斤的鐵甲也可以縱躍如飛,殺上去才有生路,一步步挪只有死路一條。

    幾乎是同時,史文恭如雷般的吼聲亦在山頭響起:「擲彈!」槍尖一指,百餘枚雷彈忽地騰空飛起,直飛到山坡上還躲在死屍後面挪動的金人叢中,一陣巨響掠過山坡,無數金人立腳不定,骨碌碌直向下滾去。掌心雷只是三斤重的陶瓷雷彈,殺傷力有限,除非是極近距離的爆炸,否則傷不得身著重甲的金軍正兵,然而在這山坡上,手中又推著幾百斤的屍體,這樣的爆炸足以讓金兵站不住腳。繩果見機地早,伏在地上不敢動彈,等到一陣響聲過後,轉頭看時,卻見身後除了弟弟斡裡朵和幾名親兵之外,再見不到能戰之士。左右看看,自己這一群竟是距離宋軍前沿最近的一波,他當機立斷,抱著頭便滾下山去,斡裡朵等人也跟著滾了下來,仗著甲冑護身,滾出百餘步才站起身來,居然也無甚損傷。

    見打退了金人的一輪進攻,宋軍將士齊聲歡呼,有神射手用神臂弓向二百步外的金兵點名,金兵只得再向下退,或者死死趴在山坡上的石頭後面,不敢抬頭。

    再過片刻,馬五與高六等人傳來消息,四面地金兵進攻都被打退,雖然西側地山勢較緩,又有許多山石樹木為金兵作遮掩,但宋軍佔據高處,一個反衝擊也就奏效。

    繩果下了山坡,臉色鐵青,計點士卒折損百餘人,帶傷者亦有此數←振臂一呼,正要再上,忽然一名輕騎奔來,叫道:「大太子,三太子!狼主有令,速至中軍計議。」

    繩果咬牙回到中軍,一進帳篷就叫了起來:「婁室,你又有什麼主意?」

    婁室不答,待各路統領都到之後,方道:「宋軍沒有震天雷炮,也無大號雷彈,所用者只有些小雷而已。你等見否?」

    眾金人互相望了望,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他們在方纔的一次進攻中也都沒有見到那高高聳立地大炮,也沒有聽到震耳欲聾的巨大響聲。「那又如何?小雷彈還是可以炸的咱們在山坡上站不住腳,神臂弓一樣可以射穿咱們的鎧甲!」

    婁室點了點頭,向繩果道:「適才大太子推屍向前,此計甚好,不過若要攻破山寨,尚須用計。我今重新調遣,如此這般,皆聽中軍號令,這山寨一擊可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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