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衙內新傳 第十四部 第六十九章
    馬擴見了阿骨打,先是官樣文章,以大宋天使的身份,傳達了趙佶對於金國國主的問候,單單從言辭上來說,倒是顯得甚是客氣︰後勸降之時,阿骨打照舊是不加理睬,馬擴曾隨他起兵征戰,也曉得阿骨打的為人,說這些話也不過是盡人事而已。

    「狼主,今已奉我官家聖旨,要請狼主往我家汴梁去住些時,狼主倘有什麼言語交代,某家可即刻請貴國二太子前來。」高強對於阿骨打本人並無太多惡感,也不想把堂堂一國之主弄得慘淡潦倒,說出去沒得壞了中國的面子。

    阿骨打仍舊不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算作應允了,高強便差人去將滯留在開州城中的金使斡離不和兀室一行請了來,告以官家旨意要將阿骨打送往汴梁之事。斡離不聽了亦悲亦怒,強忍著說不出話來,兀室卻安慰阿骨打,說道南朝禮義之邦,汴梁又是天下精華所在,諒來不致慢待了狼主。

    阿骨打淡淡一笑,卻道:「我走之後,爾等可速立新主,與南朝或和或戰,交接之際,亦無需以我為念,切記!切記!」

    斡離不聞言,方要動問,卻想起身邊兩個宋人四隻眼睛看著,其中馬擴更是熟知女真風俗和文字的,卻不好教他在旁得知機密,只得回身向高強道:「蒙相公厚恩,許我等與狼主相見,心中深感,只今需求片刻私語之閒暇,萬祈相公允准。」

    高強一笑,撂下兩句場面話,便即攜著馬擴出外,高慶裔跟著就將門給關上了。

    倆人站在院子裡。馬擴向高強低聲道:「相公,若是想要差人偷聽,可就失算了。那女真慣會畫沙為文。每逢商議機密之事皆用此法,議畢便即隨手抹去,外人難以得知其事。」

    高強笑道:「馬兄,你也忒以看得我小了,當真要謀算金人,又哪裡在乎這一些?倘若阿骨打在此間交代幾句,便能扭轉兩國間的大勢,那麼他當日為我所擒之時。金國便早已俯首稱臣,亦不須我再費手腳。」

    馬擴見說,亦覺有理,方應酬幾句,卻被高強扯到一旁的一間屋子裡,問道:「如今眼見得金國一時不得便降,遼東多管還有烽煙,我欲遣細作聯絡金國諸部。看看有無離心向我者,苦於手中無得力之人,馬兄久在女真國中,可有良策教我?」

    馬擴聞言愕然道:「相公開州大勝,手中豈無俘虜?便以恩義結之。復遣還其部族之中,自然傳播我大宋威德,待相公大兵到時,諒必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俘虜……嘿嘿。沒什麼俘虜。」高強撓了撓頭。甚是無奈。當日開州城下,不論是陳規守城。還是龍河會戰,雙方都是殺紅了眼,投降者為數寥寥′說最後宋軍是獲得了打掃戰場的權力,然而也沒有留下俘虜,見到負傷沒有逃走的金兵都是一刀砍了腦袋,誰管你是否願降?因此宋軍至今斬首逾萬,俘虜卻近乎為零。

    馬擴見說,也只得苦笑道:「相公,那阿骨打雖是蠻夷,臨戰時也曉得收容俘虜,招降納叛,將之收為己用,其後攻略州郡時多得其力。相公何以見不及此?如今只得且戰且撫,以我乘勝之師臨之,再圖招降便了。只是那金國北接契丹,南瀕高麗,此兩國多年與女真諸部來往,卻是近水樓台,莫要我軍戰勝之功,卻被這兩國掠了去。」

    高強歎道:「我正為此事擔憂,那遼國累世為東北諸部之主,新近方衰而已,倘若我這裡再殺金兵幾陣,令他諸部離心,倒敢教那些新降金國的部族又皆投了契丹去了,豈不是坐看契丹收漁人之利?」

    馬擴點頭道:「小人離汴京之時,樞府參議司列公亦為此擔憂,苦於不明金國內情,彼處細作如蘇定等人又皆陷於金國中,亦難有良策,便是宗老之計,亦是過於無稽。」

    高強耳朵一拎,急急問道:「宗老有何計策?馬兄快快與我道來。」

    馬擴苦笑道:「相公勿要過聽,宗老此計直是匪夷所思,參議司諸公雖素仰其才,今次卻也難以應和,你道宗老所言為何?他竟要相公去信給那蕭干,促他率軍投奔我朝,許其闢地開府,作什麼鐵驪王!這卻如何使得?」

    「招降蕭干?!」高強噌地跳起來,嗓門都沒壓住:「任誰降我都受,惟獨此人決計不受!」開玩笑,這廝是什麼人?金兵起兵之後,第一時間他就帶著鐵驪部降了女真,而後不聲不響又逃回契丹一邊,居然依舊作他地大官;這還不算,高強收燕京時他約好了投降,結果居然出爾反爾,和耶律大石一道反戈一擊,盧溝河邊一戰險些兒要了高強的小命啊!等到燕京收復,蕭干自知不容於宋,衰弱的遼國也保護不了他,一跺腳又投了女真,仗著領路打下遼國上京地功勞,居然又在金國作了大官!如此手段,呂布也要瞠乎其後,侯景更是望塵莫及,三姓家奴這麼經典地稱號也不足以顯示他的厲害了,像這樣的人,誰能信?

    「慢說他當日負我大宋,背約在先,縱然不計私怨,亦不可信之。」高強把頭直搖。

    馬擴亦搖頭道:「我等亦是這般說法,此人梟獍之心,已然不容於宋遼兩國,唯有金國堪為他靠山,斷不能捨金從我。只是宗老卻說,此人野心勃勃,托庇於金人只是權宜之計而已,相公倘若能挑動其反金自立,便可從中取事,至少可以將遼國給拖下水來,我便可穩居主動。然而宗老自己也說,此計過於行險,勝算不高,故而不能形成參議計劃,只命我代為傳言,倘若相公不問計時。便提也休提。」

    高強聽他這般說,頭腦也冷靜了些,點頭道:「宗老言多有中。此計諒來也有可取。待我差人往北路,探明其勢,再作定奪。」

    馬擴稱善,又說起來時得了太尉府的訊息,說道李師師產後身子也大好了,本想北上來與相公團聚,只是高俅愛惜兩個雙胞胎孫子,怕路上顛簸和風寒傷了嬰兒。只是不許,李師師無奈,只得連夜趕工將一件征袍繡好,央著馬擴帶來交於高強。

    高強聽聞,頓時牽動心思,不但汴梁有愛妾愛子,遼陽亦有人在彼守望,自己戰勝之後。也只是遣人送了平安回去,卻還不曾見過,怎不牽心?

    正唏噓間,牛皋來報,說道阿骨打那邊正請高強過去。原來是要交代的話也都說完了,斡離不等辭別了阿骨打出來,卻向高強道:「高相公,今奉狼主之命,決意求和。敢問相公能做得主張否?」

    高強愕然。心說前幾天我才和阿骨打談心,沒看出他有求和的意思啊?多半是女真人慣用的伎倆。打不過就談,談不攏再打,便笑道:「我兩國本是交好,為些細故大動干戈,亦是無謂。只今我亦願和好,惟茲事體大,已奉聖旨,命貴國使者往汴梁去,京城商議,自有我朝中大臣主張,卻不是我等邊臣能置喙者。」

    斡離不也不作色,便道:「如此說來,我等亦要作遠行之計,敢請相公示以起行之日。」

    當下定了十日為期,斡離不等人便即告辭,離了開州城去了。這邊高強仍舊忙著整理軍務,要將宋軍已有的後勤和指揮體系和遼東諸軍整合起來,當真是千頭萬緒。

    百忙之中,他也沒忘了聯絡金國中諸部之事,雖說策反蕭干還有待考量,不過手頭卻有個現成地人選,你道是誰?便是當日率軍在開州助戰,結果險些兒舉起反旗的懷恩寨千戶阿海——之弟,阿鄰。

    那阿海當日本是與金人約定,要陣前倒戈,相助金兵擊宋。哪知事到臨頭,見宋軍戰力強勁,火力兇猛,金兵未必能勝,這阿海卻又害怕起來,最終是率軍離開了戰場,兩不相助。等到大戰塵埃落定,阿海倒也光棍,自己提刀將腦袋砍下,由其弟阿鄰捧了來向高強請罪,求仍為宋臣,誓願百世不移。

    高強見了阿海人頭,此事便即了結,有意反者阿海一人而已,其部眾多半不知,終不成還要殺人家滿門?好比歷史上南宋淮西兵變,要反者也就是酈瓊而已,結果竟被他裹脅了四萬多兵去,終不成這四萬人都是叛逆。倒是這阿鄰為了洗刷自己部族的罪名,一直想要立功,這些日子不斷獻上戰馬和糧食,又率族人為宋軍嚮導。

    要知這阿海一部,本是溫都部舊人,對於開州以東、鴨綠江兩岸直到大海地地形瞭若指掌,有他們這些地頭蛇幫助,宋軍起碼不會對於東路地地形再兩眼一抹黑了。

    待高強說起自己的計劃,想要阿鄰去策反那曷懶甸路的女真族人時,這阿鄰卻是一臉苦相,說道前時奉命與阿鶻產大王東進,擾亂女真後路,已然將諸部策動,後來皆被粘罕率軍一一瓦解,如今哪裡還有什麼族人倖存?但有的,也吃金兵收攏去了。

    高強聽了,稍有失望,不過這阿鄰也道,東路迭經戰火,女真人人口已然所剩不多,若是宋軍要往攻戰,有他族人為嚮導,卻也不難。此時宋軍已然將開州牢牢握在手中,這阿鄰一族盡在宋軍治下,動輒便是幾百上千個人頭落地地大禍,因此他的族人現今倒是靠的住的助力。

    此論既出,統兵地將領卻甚是喜歡,如此一來局面倒簡單了,只須往東一路殺將過去,見著女真人便砍殺便是。不過金兵主力雖然向東退去,但尚未發現有大規模分兵地跡象,因此宋軍一時也未可進兵,只是每日分遣騎兵遠出哨探而已。

    過了十日,金使到來,卻不見斡離不和兀室的蹤影,並高慶裔也不再來,換了個烏林答贊謨來,並十餘個阿里喜,說道要同往汴梁去服侍阿骨打的。高強心知金國必是已經開始重組,故而重臣都不得離開國中,當下也不說破。依舊奉著阿骨打和馬擴等人離了開州,首途往南去,宋軍扼住了東路。金兵不得進。因此路上安全也有保障。

    這一行送走,高強第二日便率中軍離開了開州,返回遼陽去了。

    此番凱旋,聲勢又自不同,遼東監軍童貫身率遼陽上下官民萬餘人,出城十里相迎,城中更是張燈結綵,許多百姓在家門口擺下香案。敬謝宋軍戰敗金兵,保了一方平安。

    高強騎在馬上左顧右盼,抱拳答禮,其實早已心不在焉,只想著快快脫身,回家去看看妻妾,抱抱兒子。經歷了這樣一場血戰,他的心態又有不同。那家中的寧靜天倫與戰場地血肉橫飛人命如草相比,更顯得珍貴無比,至於這萬民歡呼、百官道賀,當初他平燕回朝時還享受地不夠麼?

    好容易撇下童貫,溜回了自己地官署。一到後院便嚇了一跳,但見門外堆著大捆地柴薪,更有火油煙硝等引火之物,登時想起臨走時李清照所說的話來,高強心裡頓時一抽。忙教曹正去喚開了門。

    中門開處。高強眼前便是一梁,只見李清照與小環、金芝、金蓮等一體出迎。俱都穿了盛裝,李清照更是穿著命婦地宮裝,一品國夫人地打扮,端地是富麗堂皇,華貴無比,臉上也破天荒地施了許多脂粉,整個人看上去精神奕奕,好似年輕了十歲一般。

    高強跳下馬來,大步上了台階,李清照遙遙便率眾內奼女眷拜倒,齊聲道:「妾身等恭迎官人凱旋!」鶯聲嚦嚦,落在高強耳中,與平日分外不同,他這些日子以來,實在聽了太多的兵戈殺聲。

    當下上前扶起李清照,只覺得今日的李清照容光煥發,不由得笑道:「姐姐今日真好比仙子下凡,某家幾疑身在瑤池仙境矣。」

    李清照雖略顯扭捏,倒也坦然,渾不似往日的矜持,亦笑道:「此番相公出兵,妾身度日如年,直到捷報傳來,方覺心中稍定。聽聞相公此番與敵惡戰,著實不易,妾身自當率眾女眷出迎,以振家聲。」

    高強甚喜,又攙起金芝、金蓮和小環,這三個便不似李清照般大方,小環眼淚都要掉下來,被李清照開解了兩句,方才稍稍寧定。高強心中感動,也是好言安慰,只是左顧右盼間,獨獨少了一個人,忙問道:「我那長恭孩兒何在?」這隊伍,不大整齊啊!

    提起長恭,李清照四人面上俱是無奈,金蓮苦笑道:「相公恕罪,這孩兒忒煞頑皮,戰事未決時有魯大師約束,他還好些,得知相公勝了金兵時,整日價鬧著要往前敵去,魯大師被他擾的惱了,只說不見家人倒好管教,一徑提了去城中報恩寺住去,這些日子竟不在家中。」

    這小子……高強一笑了之,便教曹正去取長恭回家來,而後邁步入內,剛轉過照壁,便唬得一驚,只見這照壁後頭居然放了一排震天雷彈,大大小小地總有二三十個。再聯想到屋外堆積地柴薪,心下便已明瞭七八分,指著雷彈向李清照道:「姐姐,這莫非是你所為麼?」

    李清照點了點頭,尚未答話,金芝搶道:「相公,自你去後,李姐姐便命鎖了門,不許內宅之人外出一步,又命人將屋外遍積柴薪,院中放了雷彈和引火之物,說道只須相公戰時不利,敵兵臨城,便要合宅以殉。後來捷報傳到,姐姐方許人出入,卻也不教撤了柴薪和雷彈去,滿城人都稱說相公一門英烈哩!」

    不是教你保重自己,等我回來……高強望著李清照,又自金芝、小環、金蓮面上一個一個望去,這是我地家人,這是我地親人,是我拼了性命也要保護的人們,而她們也是一樣,將性命都交託在我的手中了!千言萬語,儘是虛話,有妻若此,夫復何求?

    他拉起李清照的手,注視著她的眼睛,緩緩道:「娘子,高強安然回來了,如你所見。」

    李清照身子一顫,望著高強,嘴唇輕輕抖動著,應道:「是,妾身恭迎相公歸來,合宅俱安。」語聲亦是微微顫抖,那脖子和耳朵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即染上一層胭脂,頭卻漸漸低了下去,不敢再和高強對視。

    兩人對答一句,週遭的金蓮等人卻都睜大了眼睛,一會看看高強,一會看看李清照。自打李清照進門以來,高強還是頭一次改了稱呼,叫她作娘子了!

    好像力道還不夠啊……高強將手一緊,攥著李清照地手,另一隻手作了一個衙內派的經典動作——用食指將面前佳人的下巴托著,把她的整張臉給「端」了起來,語氣中又加了三分堅持:「娘子,為夫安然回來了,如你所見!」

    李清照現在全身都開始微微顫抖,好似風中荷葉一般,站都有些站不穩了,嘴巴張了張,一時卻沒說出話來。身邊三妾俱是屏住了呼吸,眼巴巴地望著李清照,話也不敢說,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素知李清照為人矜持,萬一驚了衙內的好事,怎麼得了!

    迎著高強地目光,李清照極力地在他眼睛中搜尋,搜尋著令自己能夠安心的力量,這個遠赴戰場,也帶走了自己的心的男人啊!在戰事未決的那段日子裡,好似生命都已經隨著他地離去而離去了,即便是前線地捷報,也未曾讓她安心些少,直到今日,看到他重新出現在眼前……

    不覺間淚已成行,流出的是欣慰,也是感動,更是交託今生地坦然:「是,妾身恭迎夫君凱旋,合宅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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