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衙內新傳 第十四部 第五十章
    外間的喧鬧,已經不再那麼清晰可聞了,畢竟明日便要出征,將士們總還得留些體力趕路與戰鬥。

    高強的目光越過跳躍的燭火,投向桌子另一側坐著的李清照,兩個人這樣對坐已經有盞茶時分了,彼此間卻連三句連續的話都沒說過。

    所以如此,儘是金芝和小環弄出來的事↓兩個得知高強將要出兵去戰金兵時,經過了初時的驚詫和擔心衝擊之後,隨即便想到了這個主意,硬將高強與李清照趕到一間房裡歇息↓倆的小小心思,高強自然是明白的,無非是以為戰陣難保萬一,可他和李清照卻還沒有真正做過夫妻,所謂春宵一刻值千金,莫貽終身之恨。

    可是這麼拉郎配的做法,對於高強或許還不算什麼,對於李清照卻著實有些為難了,以她一向的矜持,哪裡能夠坦然接受如此做法?少女情懷都是詩,李清照的情懷更是詩中之詩,容不得半點的強迫和斧鑿,即便是出於她自己的強迫,亦然。

    高強坐了一會,忽地笑了笑,道:「姐姐,你趕路辛苦,還是早些安歇吧。明日出征,許多瑣事要理,某這便去了。」說罷起身,向李清照施了一禮。

    他直起身來,正要轉身離去,忽見李清照頭抬了起來,亮晶晶的雙眼望著他,輕輕道:「相公……可要妾身服侍麼?」

    固然我說得是托詞,可是你說的這麼直接,也太突兀了些吧……高強苦笑,這麼一來他可不能走了。復又坐了下來,道:「原與姐姐約定,待自遼東歸還中原,與我家穎兒破鏡重圓之後,始可與姐姐作真正夫妻。倘於今日便效于飛。置往日誓言於何地?姐姐乃知我心者,不到得與小環與金芝一般,效此小兒女態。」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又笑道:「我亦知姐姐心中,定不會以此誓言自限,亦非矜持自守,乃是怕我存了畏懼之心,臨陣之際無法全心對敵,是以本想激勵於我。姐姐。你我十年終始,遭際沉浮,難道還怕過不去眼下的這一關嗎?」

    他一面說著,一面與李清照對視,一面卻發現那一雙平生所見最為清澈明亮的眼睛,竟爾漸漸蒙上了一層水霧。繼而,水霧化作了朝露,越積越多,終於滑下臉頰。

    李清照。就這麼帶著眼淚,緩緩地站起身來,轉過桌角,走到高強身邊,很僵硬地伸出手臂,搭上高強的肩膀,然後以更加僵硬的動作。將頭輕輕靠在高強的肩上。高強只覺得,自己肩頭忽然傳來了一陣濕潤感。並且漸漸擴大,而李清照的肩膀也開始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哭了,在平生第二個男人地肩頭哭了,原本以為,此生永遠都不會有這麼一天的。

    高強愣著。李清照也就這麼哭著。甚至高強都沒有想起來,要用自己的手臂去環抱著李清照的身子。換在現代。這樣地感覺無疑是極為令人難以想像的,然而高強與李清照之間就是如此,十年相交,他們倆之間往來神交,但身體接觸的感覺卻極之陌生,最為親密的接觸,也不過就是在汴梁城雙方剖白心意的時候,李清照撫了高強的臉頰而已。

    「看來,沒有做好準備地人並不只是她一個……」高強忽然冒出了這樣古怪的想法,然後,很努力地試著讓動作不那麼僵硬,要將手臂抬起來環著李清照的身子。不過當自己的手舉過李清照的肩頭,讓他自己能夠看到的時候,他卻忽然發覺,原來自己努力的結果,就是作出了和剛才李清照幾乎同樣僵硬的動作來。

    出乎意料之外,這樣的發現居然令高強笑出了聲來,當然,一笑出聲之後他就開始後悔了,這不是明擺著破壞氣氛嗎?

    貌似這種判斷是正確地,因為李清照在聽到這笑聲之後,便很快止住了哭泣↓依舊靠在高強的肩膀上,只是轉過頭去拭了拭眼淚,待情緒略微平復之後,方離開高強的肩膀,退後半步,低著頭道:「妾身……」

    「這個,你莫要誤會,我不是在笑你……」高強慌忙想要解釋,不過他忽然發覺,這種事還真的不好解釋,一解釋問題就更多。

    好在李清照也並不是需要這類解釋的人↓話語被高強打斷,只是抬起頭來看了看高強,看他苦於尋覓詞語的窘迫,忽然也笑了笑,柔聲道:「相公雄才大略,世所罕有,區區金國蠻夷,豈能令相公自亂方寸?妾身只是想,若是因為妾身之故,令相公出征前夜尚有所掛礙的話,則妾身實有負高門正室之位。」

    「區區金國蠻夷?嘿嘿,也難怪你,現今地大宋中原,應該還沒有多少人能意識到這些蠻夷的厲害吧!要是你知道,本衙內這許多雄才大略都是被這些蠻夷所逼出來地,不曉得要作何感想?」高強微微苦笑,向李清照搖了搖頭:「姐姐,戰陣之事,殊難逆料,縱使萬全之局,亦難保一點疏虞,若說必勝之道,那是沒有的。只是這些事,我自在外措置而已,亦不須姐姐等府中女眷勞神。」

    李清照望著他,忽然歎了口氣:「相公,你委實高看妾身矣。妾身適才……」她說到這裡,微微轉過頭去,好似不敢再看高強的眼睛:「適才實是心中驚恐,好似相公一去便不回一般,是以情不自禁,有意……有意侍奉相公……」

    又是一個意外?可是不知如何,高強得悉這一點時,心中竟是出奇的愉悅,我高看了你,你又何嘗不是高看了我?若不是這個出征前的晚上,我心意難平,又怎會受金芝與小環地攛掇,來與你共渡?雄才大略……這一刻,我其實和城中那些將士們一樣,都是不知道明天埋骨何方地征夫啊!

    可是現在,在這番錯進錯出的對答之後,高強卻驚奇地發覺←原本悸動不安地內心變得一片寧靜,照得見自己心中的影子一般←伸出手來,拉著李清照的手,笑道:「姐姐。我當日既然與你設下誓言,要待迎回穎兒之後才作夫妻,如今豈可輕易破誓?臨陣之時若行此事,只怕神明不佑我哩!」

    李清照駭然抬頭,一手捂上高強地嘴,卻已然來不及了。氣急道:「生死大事,相公豈可妄出不祥之語?」

    高強大笑,李清照愈惱,倆人這般相對,卻好似比方才相擁而泣還要來得輕鬆和睦許多。徐徐寧靜之後,高強方道:「姐姐,你我彼此心照,亦無需許多言語虛文。我明日出征,家中諸事還要你一肩擔當。此處比不得汴梁,人心難測,凡事多多與曹正商議。」

    李清照點了點頭,道:「相公便不說,妾身亦早有心,待相公出征之後,便合門不許內外交通。凡事皆由曹正傳遞。而此院之中,當積起一座柴山……」

    「柴山?因何而設?」高強脫口問道。心中隱隱已曉得一些,只是還不敢便信。

    「妾身在此城中,只待相公消息,若是相公兵敗,小衙內自有魯大師護持南歸中原。妾身情願燃起柴薪。為相公盡節。」李清照的語氣一如往常,甚至更為輕鬆自若。

    「……」高強怔怔地望著她。半晌,方輕輕喟了一聲,將手環上她的腰間,微微用力,李清照便偎依在他懷裡,兩個人的身體貼在一處,彷彿水乳交融,又彷彿自天地初開,彼此間就是這麼糾纏在一起。

    「……莫要輕賤自己,務必珍重至再見之時。我定會平安歸來!」

    「……是。相公出陣之時,請務必珍重己身,莫要傷於矢石;若是乘夜斫營,還望莫要感染風寒;軍中食物粗糲,若是與士卒同食,務必多飲一杯熱茶。」

    大宋政和七年二月十一日,遼東宣撫使高強自遼陽府大出兵,馬彪率眾四千為前部,高強與常勝軍左軍統制李孝忠,率兩萬軍為中軍,尚有教師營六百騎隨中軍同行,王伯龍六千兵為合後,兼運糧草輜重。大軍自遼陽出時,共計三萬。

    在遼陽府地十餘日招兵,高強麾下補充了些許新兵,俱是遼東歷年兵亂中打出來的猛士,戰力心志方面都全無問題,至於行伍紀律,一時也教不了那許多,編入營中之後自有都頭什長等人去教他。此中有百騎入了教師營,以林沖選人的水準,這一百騎只怕比之李孝忠所得的兩三千新兵還要來得實在些。

    出兵之時自然少不得些儀式,什麼祭天祭地祭大旗之類,反正是和金國開戰,高強便教取了獄中的十名女真人出來,將他們頸血祭旗,什麼人道不人道的,這時候哪裡管地了許多?從遼東百姓與將士的反應來看,好似對於這位大宋來的宣撫使的手段還頗有些欣賞。

    誓師已畢,高強正要下令出發,怎知台角一陣小小騷亂,兒子長恭竟然不知怎的鑽了上來,奔到高強身前,仰起頭來道:「爹爹,與這許多叔伯待望哪裡去?」

    高強一愕,俯身將他抱起,笑道:「爹爹與叔伯們去殺女真蠻子,殺得盡了,便好回來與你團聚,你只在家中等我回來,好麼?大娘他們自會看顧你。」

    這本是哄孩子的話,哪裡曉得這小子把嘴一撇,大聲道:「好什麼?爹爹切莫將蠻子都殺盡了,留些與孩兒殺殺!」這小子,好大的殺性!

    高強失聲笑了起來,台上台下將士亦有不少聽見了這句話,你傳我我傳你,但有聽到的皆笑了起來,不消一刻,滿場中皆是笑聲。眼見得笑聲越來越大,高強提起一根桿棒,當空連揮三下,登時笑聲止息←橫杖當胸,一隻手將兒子抱到胸前,喝道:「雖我兒有請,今番卻不得依他了。眾將士,殺盡蠻子,無貽子孫憂!」

    「殺盡蠻子,無貽子孫憂!」「殺盡蠻子,無貽子孫憂!」

    「起行!」

    甲葉鏘鏘,戈矛耀日,大軍一日行五十里。兩日一百里,出征後三天,便已與韓世忠餘部匯合。其地已經是曷蘇館部地界,原名為大詳穩寨。乃是昔日契丹所置曷蘇館部七詳穩之一溫迪罕氏所居,故而由此得名,後來阿海等溫都部人投靠遼東,又扈從阿鶻產大王入生女真曷懶甸路作亂,九死一生始得歸還,郭藥師等人酬答其功勞。將其部置為曷蘇館路千戶之一,並附近諸部而為其部下,阿海感戴恩德,將大詳穩寨改名為懷恩寨。當韓世忠在來遠城吃了敗仗退至此處,便是阿海與召集起來的部民殺出救援,且資以糧草,韓世忠方得在此地立定陣腳,殺退了追擊而來地金國三太子斡裡朵部,且小有斬獲。

    聞聽高強大軍到此。韓世忠當即除了甲冑赤裸上身,喚軍校將自己綁縛了,寒冬臘月裡就這麼一言不發地跪在雪地裡,一直等到高強中軍到來,方大聲報上自己的姓名:「韓世忠有負相公重托,兵敗來遠城,請相公軍法從事!」如此反覆叫喊不休。

    高強聞訊。縱馬飛奔前來,果見韓世忠袒著上身跪在雪地裡。這可不是什麼負荊請罪。那樣只是找打而已,所以要背後背上荊條;象韓世忠這樣,叫做找死。

    高強卻也不下馬,在韓世忠面前勒住韁繩,喝道:「下跪何人?報上名來!」於是又將那幾句話聽了一遍。李孝忠等諸將亦皆到了。只是見高強連馬都不下,顯然不打算草草了事。於是一個都不敢上前,只是在後面看著。

    高強哼了一聲,大聲道:「我來問你,你出兵之時,所部幾何?現今尚存幾何?」

    「末將自遼陽出兵之時,有兵一萬,後一千兵入開州相助守城,尚有六千一百三十人在此,另有被傷不能騎馬者八百人,戰馬五千匹!末將無能,累得三軍折損甚眾,故請相公軍法從事!」還是這一句結尾。

    「然則我來問你,爾軍自遼陽出兵,接戰幾多次,斬首幾何,獲俘幾何?」

    韓世忠微微一頓,復大聲道:「末將率部與女真大小四十七戰,斬首一千三百級,奪戰馬千匹,獲俘前後七百餘,皆囚於來遠城,迄兵退之際,皆已斬殺殆盡!」

    「如此,則損折兩千餘將士,斬敵亦兩千之數,為殺傷相當矣,爾何罪之有?」說話之間,照夜獅子馬已經繞了韓世忠一周,高強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痛惜,因為站的距離甚近,他已經看清楚了韓世忠的上身——傷痕纍纍,幾乎沒有一條是已經癒合了的傷痕!並且,背後只有一處箭傷,其餘都在身前!足以看出,他在最近經歷了怎樣地惡戰,又是如何在受人背後冷箭地情況下浴血奮戰。

    韓世忠卻恍若不聞,依舊大聲道:「末將受相公重托護衛開州,今開州未失末將先退,是為違令,依律當斬!請相公明正典刑,以正軍法!」

    高強再也忍耐不得,大喝道:「你給我起來!金兵未退,你這顆腦袋權且寄下,待退敵之後,將一顆金國太子以上的腦袋來換吧!如若無有,定斬爾首!」

    韓世忠倏地抬起頭來,緊緊抿著地嘴唇顫動了幾下,而後,以與方才同樣剛硬地聲調大聲道:「末將得令!待退敵之日,當以虜酋阿骨打之首還報相公麾下!」

    李孝忠見了這番對答,方始鬆了一口氣,趕緊命人上前去解了韓世忠的捆縛,披上兩條厚厚的毛氈,再灌下一壺烈酒。韓世忠穿了衣甲,便如一個沒事人一般,徒步趕到高強的馬前,牽起韁繩道:「待末將為相公牽馬入寨。」

    高強這可忍不住了,大怒道:「你這殺才,身上許多傷未治癒,又受了風雪侵染,還不快快回去將息,若是現在就病倒了,不但殺不得金賊,本帥當時便砍了你項上人頭!」

    韓世忠轉過頭來,呲牙一笑,忽地飛奔出去,躍上一匹戰馬,又取了一柄鐵槊,在軍前來回馳驟兩遭,方棄朔下馬,復奔到高強面前道:「相公放心,末將這顆人頭安穩地緊,若不得阿骨打之首,怎甘心!」高強拿他無法,只得隨他牽馬去。

    這一幕,朱武在後面看得分明,卻也不敢開口相勸,直到看著韓世忠牽著高強地坐騎進了懷恩寨,方小聲向李孝忠道:「韓統制為相公愛將,又領兵與金兵作戰有功,何以他如此自苦,相公竟不加存恤,反要問他地罪?」

    李孝忠看了看朱武,搖頭道:「朱參議,你終不是行伍出身,不曉得將士心中所重者,首則軍令,次則袍澤。今次韓統制雖然力戰金國大軍而殺傷相當,然而既有負相公軍令,又於戰事中失卻兩千餘同袍性命,以他平素與士卒同食,待之如手足地性子,能夠忍辱至今,只是要向相公有個交代而已。若是相公如你所說,對他加以存恤的話,只怕他要就此自盡以謝相公,再不肯忍辱偷生一日矣!」

    朱武呆了半晌,亦搖了搖頭,方道:「如此說來,相公這般對他,卻正是愛之深切?」

    「不錯!」李孝忠歎了口氣:「如果是私門相見,憑著他倆多年交誼,出生入死的相隨,望見韓統制如此自苦,相公只怕要大哭一場吧?只是如今為全軍之帥,相公非但不能哭出來,便連一絲姑息也不可有,否則如何能統御這些驕兵悍將?」

    說到此時,李孝忠不覺已經咬緊了牙,狠狠道:「常勝之名,決計不容玷污!小爺便是拼了這條性命,也要向金狗索回我背嵬軍將士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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